朱天文《巫言》的反完整性叙事特征
2012-04-01邹贤友
邹贤友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朱天文《巫言》的反完整性叙事特征
邹贤友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台湾作家朱天文的力作《巫言》摒弃传统小说叙事依赖线性时间故事技巧,用田野调查的方法收集当下生活标本来记录时代景象。本文从主题、情节、离题三方面对《巫言》进行解读,分析其反完整性叙述特征,揭示作家用文字书写打败时间以期获得自由的可能性所在。
朱天文;《巫言》;离题;反完整性叙事
熬字七年,化身为巫,自称写字人的朱天文终将其“巫”言道与世人。《巫言》继承《荒人手记》博学特色,小说分为巫看、巫时、巫事、巫途、巫界五个章节,书写从香港到了纽约,对台湾本土生活场景更是一览无遗。2007年台北NK印刻出版公司将《巫言》港台版全文出齐,《巫言》简体版也于2009年在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问世,至此,两岸三地掀起了炙手可热的“读巫”、“议巫”潮。有人冠之以日常书写、简谱写实的风格;有人认为这是一本台湾后现代浮世绘;唐诺指出朱天文作品与卡尔维诺作品存在“有机性的相似”关系[1];王德威称《巫言》与莫言《生死疲劳》难分伯仲,仍然脱离不了“胡腔张调”[2]。早在《荒人手记》,朱天文就极力撇开张胡二人对自己创作的影响,强调《荒人手记》是对老师胡兰成献礼式的告别,对于《巫言》,作者怀有更大的野心,以期成为“下一轮太平盛世女性的、实物的备忘录”[3]。
对于《巫言》独特的叙事方式,作者本人说道:“在只去不回的线性时间上,我一再被细节吸引而岔开,而逗留,每一次的岔开和逗留都是一个歧路花园,迷恋忘返。所以岔开复岔开,逗留再逗留,所以离题又离题,离题即主题。所以我繁衍出自己的时间,不断地离线,把时间变空间。这不就是巫术吗?对于使用文字(咒语)的书写者,这是技艺,也是本心。”[4]作者选择不断离题的方式,大幅度地缓解了叙述时间,延宕了结局,是对其早期思想中世纪末颓废意识的正视和解散。诚如李欧梵所说朱天文在《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等作品中对于都市物质生活场景的描绘都有着“现代颓废文学”的影子[5]。然而到这本太平盛世的备忘录里,作者却似乎已然放下世纪末的焦灼,坦然松弛地运用文字书写、离题策略对抗时间。在娴熟的文字技巧和精心的构思下,《巫言》文本在主题、情节、离题策略等方面都表现出了反完整性叙事特征。本文拟从主题、情节、语言,离题四方面分析小说文本的反完整性叙事特征,从而揭示作者用文字书写打败时间以期获得自由的可能性所在。
一 主题的模糊多义
《巫言》的反完整性叙事首先表现在其主题的模糊多元上,这是由文本本身“杂乱无章”的故事配置件和读者阅读接受两方面造成的。在传统的完整性叙事文本里,读者是被动者,他只需放松沉浸在由一个个丰富、曲折和完整的小说故事带来的阅读快感中。接受美学消解了以作者为中心的文本原意指向,张扬读者理解和阐释的权力。正如在《巫言》的阅读接受中,阅读者可以感受到巫者及巫者一家表现出的对现代技术时代的疏离感,例如围绕“买传真纸”、“老妈上街”引出的“闹剧”。传真纸是“我”这个蜗居的写字人与外界“老板”联系的重要工具。“传真纸用完了,老还没去买。”可所谓的街上,不过是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便可到,街上很近,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很远很远”。于是,“但凡一人宣布要上街,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茫茫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6]老妈上街提款这一件事也是大费周折且令人提心吊胆,我“站桂树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妈走出覆盖甚广的树阴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荫与日的交界,时间颠震了一下,我看见一个不同于阿法南猿的人属直立猿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万年前的娇小露西?”“道阻且直长啊,露西猿人能够全身而返吗?我感到忧愁。”[7]这种个体裹挟于现代技术文明中的尴尬不适与无奈时常能够在《巫言》的阅读中感受到。[8]
巫者炼字却又并不在于单纯的批判,以文学创作为技艺又为本心的朱天文,对文学艺术的担当始终有执著的赤子之心,她以怀恋过去的方式呈现出对现实“恶”的审美拯救意味。贴着现代科技和速度长大的E人类,他们“上网看东西,上酷毙拍卖网站,博客来书店,整理邮件,也会玩电动、铁拳、格斗,直到累了睡。”“他们害怕寂寞,一时找不到人就感觉等待了一辈子之久”[9]。他们盲目疯狂地追求速度,短暂快感后使他们陷入更深更广的虚无当中,这样的恶性循环使他们难以自拔。与E人类相比,恐龙伯母一家不用电脑,不上网,少逛街,走路搭公车,他们在“慢慢的赶快”中品味现实生活社会,因而他们能够“在明亮的光景中踏踏实实地察觉到克拉克气垫鞋的舒适;识别公交优待票上的云朵团;抚摸开司米毛衣的温暖;还知道欧舒丹指标上才有的粒粒凸点,原来是让盲人能读的布雷尔点字。”[10]在新旧人类的对比中,作者勾勒着远逝的黄金古代和黄金古代文明,“我和老爹和罗氏,罗森伯医生,那时我们站在西塔大厅宛如盐柱。时间拍岸,巨鲸越过金门大桥。就在那时,我们恰恰回望了一眼,恰恰共同看见,是的我们看见,黄金古代返照于时间上空的辉煌霞彩旋即隐没于雾里”[11]。这样的黄金古代是一个赤诚有着担当的文化人对于异化了的物质技术时代的臆想,是梦中“头白溪边还浣纱”的原乡乌托邦。另外,巫者也试图借着最日常的经验通向冥想和启悟,以期达到自我认识等等。给定的主题意义或许不能为现代读者所接受,马斯洛也曾在镜子的碎片中感悟每个人都只是一个面,每面镜子都能照亮黑暗的角落,现代读者即是千万个碎片,他们自有他们的发光处。随着《巫言》被更多读者阅读接受,对之解读的观点必定会更多地出现,纷纭的解读方式充盈且分割着叙事整体的完整性,也弥见小说文本的价值。
二 情节的破碎化
在完整性的要求下,叙事是系统化的,情节与情节之间是有序的组合关系,整个叙事主体呈现出一种有始有终的圆满状态。然而美国著名实验作家唐纳德·巴塞尔姆却提出一种“拼盘式、碎片”写作手法,他说“碎片是我信任的唯一形式”,并将这种方法高度评价为“20世纪所有传播媒介中的所有艺术的中心原则”[12]。《巫言》摒弃一般小说所赖以存在的完整的情节发展线索,强调书写本位意识。叙述者在文本中无数次地表露对于言语文字本体性至尊地位的膜拜之。她企图以恢复文字以及文字书写本位功能来还原原初时具有而现今已经消失殆尽或被虚拟V时代尘蔽了的万事万物的本原能量或特征。书写本文意识造成文本中大量丰富信息的存在,如现代都市时尚,世情百态,人事之外的习俗、冷知识、博物志、神秘学等等,诸如此类庞杂的信息作为情节副线或副线的副线不断干扰和打乱着叙述主线,使叙述主线无法按照传统的线性轨迹平稳发展下去,从而造成情节的破碎化。同时,破碎化的情节也使读者阅读受阻,读者不得不放慢节奏去掉各种屏蔽,寻找断裂的链质信息,对故事的各项配置件进行重新调整组合,从而完成重组阅读后的“叙事完整”,这也是造成主题模糊多元的原因之一。对于物的崇尚和迷情,作者多次讲到自己推崇的西亚·马尔克斯的观念,这个世界的事物都还太新鲜,我们还来不及命名,于是她“小题大做”地写丝袜、旧衣物、妹妹的鞋子、牛仔裤……对于旧衣物,“我”也要“尽最大努力折叠成的专业手法好像它刚从洗衣店取回,甚或平整洁丽伪似它仍放在专柜上待售。”“这一切无非为了它庄严上路”,“我合十为祷: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对于妹妹废弃的旧鞋子,“我将它理容干净,于早上放狗时携之入山”,“找到一株相思树根背后的隐蔽地搁好安置”[13]。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审慎书写,是要循着万事万物来时的路,拂去其被现代文化遮蔽的尘埃,将其原初的生命活性呈现于众。物的迷情使得作者无论是对前现代的巫术、手工技艺还是E时代的高科技产品、文化生活方式,都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追本朔源的好奇心,对之书写触角之大、信息量之庞杂甚至达到了笔记资料的程度。比如作者写牛仔裤,追溯到了《李维斯牛仔裤考》,写那时的纺织,“尚无防缩技术,牛仔布的易缩水必须预留出长度以供缩水”,“古代织造,织出布匹系窄幅,很窄,两沿收以红色缘边防绽线,裁制裤管车缝时,布幅两沿相逢于裤管外侧接缝处遂形成两线红缘边,若裤脚反折,即翻出抢眼细节,即醒目视觉”[14]。诸如此类卡夫卡梦呓般的情节白描叙述在文本中大量存在,并构成整个叙述文本主体,使整个文本呈现出局部完整与整体破碎支离的矛盾状态。
三 离题对抗时间
《巫言》里诸多巨细靡遗的观察描写、作者感悟以及缺乏链条的破碎情节片段,它又在什么意义上叫做小说呢?“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离题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15]作者追随卡尔维诺的脚步并宣称:“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16],并在之后的采访多次讲到走进歧路花园,被物所吸引,所耽搁,物之迷思成了抵御死亡的最佳武器。对于线性的打断,本雅明有这样的论断:“每一个句子都像重新起头,开启另一篇新文章。”[17]作者采用离题策略,确实达到了这样的效果,例如从老爹的抗癌化疗,就详尽地延伸到了细胞转型——介白素二号——金门大桥,也正因为《巫言》中有如此多的“新文章”而被冠之以“博物志”的名号。离题复离题,在开启新文章的同时也打乱了故事叙述的线性时间,空间上的繁复在某种程度上也扰乱了叙述主体的完整性。但我们仍不可否认,虽然作者不断混淆时间,以细节铺衍消解叙事完整性,但小说叙事的在整体上的完整性却并没有消失,它仍隐约可见。只是传统意义上由叙述者建构的叙事完整性,到了《巫言》这类反完整性的现代小说里,成了叙述者刻意回避完整,仅提供某些建构叙事的“配置”,其完整性则由读者阅读调动叙述者“不经意”提供的“配置”进行自行重组。当我们将小说的时间慢慢拉长,拉长到一定的时空背景时,就会发现不结伴的旅行者、猫女、老板、前社长等文本中前前后后出现的三十几位人物,他们的面貌在其中各占一隅,一个个具有指代性的人物符号、一截截社会生活片段构成了《巫言》紧密复杂的网状结构,细心梳理后我们仍可以看出文本大体叙述了一个关于前社长的故事,故事记录前社长及其家人如何从蒋介石时代的国民党文化传统进入了一个重视个人主义的消费性的现代社会,在这个复杂的变化过程中,他的女儿,这位已从青年步入中年的食字兽/嗜字人/书虫/恐龙伯母,始终保持菩萨低眉垂目的姿态,避开众生目光,用观察和文字描述在世界打开与闭合的晦暗不明间清醒地生存。
在反完整性叙事策略下,在不断变换离题的逆逃里,朱天文摆脱了两点一线的直线距离,在交叉小径中以迂回曲折甚至隐藏偏离本身轨迹的方式开发出更多的路径复路径;以物的迷情来抵御死亡从而获得自由逃生的多种可能性,同时也拓展了小说创作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即用细节的繁复、时间的铺陈作为小说创作的主体。更为重要的是,她启发了我们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自由的思考,把目光投向万物众生。迷恋细节,确实能够消解时间给人类个体带来的焦虑和痛楚,朱天文的文字书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找到了一种与时间周旋和解的策略。观察与描写,物质与细节,用厚度丈量生命,从生死的线性时间观念中超脱出来以消解对时间的焦虑以及对死亡的恐慌,从而恢复彼时共在的生命切身体验。
[1]转引自唐诺.关于《巫言》[A].见: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48.
[2]王德威.狂言流言巫言莫言——《生死疲劳》与《巫言》所引起的反思[J].江苏大学学报(社科版),2009,(3).
[3]转引自唐诺.关于《巫言》[A].见: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56.
[4]朱天文、毛尖.关于〈巫言〉:与朱天文对话[N].东方早报,2008-09-22.
[5]李欧梵,季进.现代性的中国面孔——从晚清到当代[A],见:李欧梵,季进.李欧梵季进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12.
[6][7]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99.
[8]张艳艳.一个“怀乡症患者”的努力——朱天文力作《巫言》的症候式解读[J].华文文学,2010,(96).
[9]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28.
[10]卓慧臻.从《传说》到《巫言》——朱天文的小说世界与台湾文化[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9.138.
[11]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63.
[12]唐纳德·巴塞尔姆.碎片的形式[M].世界文学,1998,(1).
[13][14][15][16]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7.307.94.
[17]转引自唐诺.关于《巫言》[A].见: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82.
I207.4
A
1004-342(2012)04-80-03
2012-02-16
项目简介:本文为西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型科研项目资助成果。编号:CX2011SP70。
邹贤友(1987-),女,西南民族大学文新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