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对现代人的解构
2012-04-01刘永谋
刘永谋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福柯理论研究根本性动机,是对现代个体生存环境的关注,关于这一点,从后期福柯将自己的理论总称为“关于我们自身的历史存在论”可以得到佐证。从某种意义上说,福柯关于疯人、囚犯、不正常的人以及性经验史的研究,可以看作是对现代人生存真相的追问。这种追问,对于研究现代人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福柯笔下的现代人
必须指出,“现代人”不是时间概念,并不等于生活在现代的人,而是指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他们按照现代社会所推崇的生活方式生活着。现代社会中,极少数的人拒绝现代文化和现代生活,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而是为现代社会所排斥的“非人”。
福柯对现代人的经验描绘有两个特点:一是其描述是“碎片化”的,二是以在“非人”-人的对立中来描述现代人。首先,在福柯看来,现代人是支离破碎的。他写道:“在《词与物》一书中,我说明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人是由哪些部件和哪些碎片组成的。”[1]现代人支离破碎的特性,决定了福柯对现代人形象没有一个总体化的论述,而是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尤其是那些长期被人们所忽略的环境中进行过具体的研究。他相信,正是在 “黑暗的”、“被人遗忘的”、“令人憎恶的”场所中才能发现现代人的真正秘密。所以,福柯才会对监狱、精神病院、医院、性生活这样一些主题进行探讨,从这些主题中追寻现代人的足迹。其次,如果“非人”这个词是被主体哲学怀疑其主体身份的人的总称,福柯恰恰是通过“非人”来理解与之相对的现代人。在《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规训与惩罚》、《性史》、《不正常的人》、《必须保卫社会》以及一系列演讲、访谈录中,福柯对与标准现代人对立的疯子、病人、罪犯、不正常的人等概念进行了考古学和谱系学的研究。在这些被排斥、被压制和被边缘化的人群的对立面,就是现代人或“标准人”。换言之,福柯没有直接描述标准现代人,而是研究“非人”或“非标准人”,用阐述“非人”的方式来揭示这个受到现代文化推崇的“现代人”。
在《词与物》中,福柯分析了普通语法-语言学、博物学-生物学和财富分析-经济学的历史演变。他认为,这些知识的演变最终在现代形成了关于人作为说话的、有生命的和劳动着的人的形象。劳动的人,说明现代人是置身于匮乏感和贪婪欲中的人,它必须用劳动来解脱恐惧感。有生命的人,说明现代人无时无刻不意识到其有限性,被死亡所追赶又不停地逃避死亡威胁的人。说话的人,说明现代人语言进入其生存的核心,语言不再被理解为摹仿和重复物而是意愿的表达,并且语言被认为是使文明产生并维持民族精神的基础,所以现代人是不得不说话、不停说话的人,换言之,不使用语言的人就不再是现代人。
这个“现代人”具有强烈的认识癖好,对知识、真理无限崇拜。从历史来看,真理在西方历史中一直占据着极其核心的位置。真理作为文化之基础,不仅被局限在知识领域,而是一直试图深入人的总体实践的方方面面。进入现代以来,这种“求真意志”被发挥到极至,从自然、社会到个体本身,无一不成为实证性研究的对象。其次,近代以来,实验科学大兴,西方人的认识癖好产生了累累硕果,为科学地、认识地把握这个世界奠定了基础。最后,西方社会围绕真理的生产、传播和运用建立起一整套复杂的真理制度,将真理渗透到人的实践的方方面面。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力图探究自然之真相,从而达到对自然之认识、改造和征服自然。作为实证性研究的对象,自然物失去了本真的存在,失去了和人本质相连的向度,仅仅作为有待认识和已经认识的对象出现。在政治生活领域,正如福柯在中所言:“西方(也许从希腊社会和城邦开始)从未停止过梦想在一个正义的城邦中把权力交给真理话语。”[2]这一梦想终于在现代实现了,借助现代科学、现代知识,社会被理解成可以量化、拆分和控制的巨大机器,专家们借助各种社会管理、运行技术统治着现代国家。在个体生存领域,现代人自愿接受科学和知识的指导,“根据拥有权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话语,我们被判决,被罚,被归类,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务,把自己献给某种生活方式和某种死亡方式”。[3]这种生活和死亡的方式就是科学的方式、知识的方式,于是“我们必须生产真理”。[3](P23)现代人狂热地认识世界、生产知识,甚至导致了福柯所谓的现代知识的“多余症”——“我不同意这样的观念,认为我们时代颓废,缺少作家,思想贫瘠。正相反,我相信这个时代患上了多余症。我们遭受的不是匮乏,而是思考问题的不恰当的手段”。[4]总之现代人向往知识,探索知识,生活在知识之中,这是现代人的最为重要的一面。
按照知识的教导,现代人应该是健康和关注健康的人。对于现代人来说,“健康代替了拯救”,[5]也就是说中世纪人们关心着灵魂的救赎和“末日审判”,而现代人们像基督徒关心“灵魂”一样关心身体的“畸形”、疾病的感染和心理的健康。现代医学、精神病学、心理学的发展,人的肉体、心理被深入研究,新的疾病不断被发现,新的健康标准不断被制订,相关知识不断被宣传、灌输。在福柯看来,“‘健康’是一种广义上的文化现象,它既是政治的、经济的,又是社会的。它与个人的状态和集体的意识密切相关。每一个时期都有自身的‘标准’观念。也许我们应该寻求某种系统,这种系统在‘非正常’的、病理的领域里界定‘在正常情况下’受到保护的疾病”。[3](P257)现代健康标准极其的详尽,“健康”被细分,“亚健康”、“心理健康”标准出现;“不正常”、“精神病”、“心理问题”、“心理辅导”、“A型人格”、“抑郁”、“臆想”、“分裂”、“歇斯底里”、“性变态”等心理学、精神病学术语在社会中广为运用,整个社会被“精神病学化”。现代人对性的关心就是这种健康关注的一个重要表现。福柯指出:“从18世纪以来,性就不断地激发其一种普遍化的话语亢奋。”[6]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亢奋表现为对“手淫”、“性倒错”等健康、心理问题的关注。
现代人是对秩序和整齐划一无比热爱的人,也是被秩序、齐一化所束缚的人。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勾勒出与疯子相对立的理智人的形象,“这种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全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7]所谓秩序,被现代人看作存在于自然、社会和个体行为的各个领域。自然要服从秩序,应该服从人类生活的总体规划。社会要服从秩序,应该科学地运转。个体也要服从秩序,应该遵守各种行为准则。整个世界要成为一个秩序的世界,成为一个按部就班的大机器。所以,有必要对个人身体、行为和思想进行干预,使之行为上符合标准、思想上被“净化,“权力……越来越有权利干预生活的方式,干预‘怎样’生活,权力特别是在这个层面上进行干预,为了提高生命的价值,为了控制事故、偶然和缺陷”。[3](P233)凡是不符合标准的身体、行为和思想都应该被干预、被改造,以求得齐一化、秩序化。对肉体进行微观和宏观两个方面的控制,个人应该是健康的,群体的人也应该是健康的,疾病、心理、出生率、死亡率、寿命、传染病都应该被控制。对行为、思想用教育、宣传和道德进行控制,改造“出轨的”的行为和思想,“净化”文化空间。于是,现代人就成为了热爱秩序化和被秩序化的人。
现代人是冷酷无情、偏狭和不能沟通的人。他们认为,“权力有保卫社会的责任”,[3](P17)对待不符合标准的个体,他们对之进行隔离、监禁、强制改造乃至消灭。比如对待疯子,福柯说:“人们……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禁闭起来,用一种非疯癫的冷酷语言相互交流和相互承认。”[7](P1)这个“邻人”就是疯子。在古典时代以前,人们和疯子还有某种形式的交流和理解,进入现代社会这种交流消失,只剩下简单的监禁。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勾勒了这样的现代场景:现代人无情地观察着这个社会,监视着每一个人,同时也被别人监视着,随时警惕着不符合秩序的个体,随时对异常个体进行处置。正如福柯在《必需要保卫社会》中分析的那样,“我们当中死去的人越多,我们所处的种族就越纯粹”,[3](P242)秩序理想和冷酷无情最终导致了纳粹主义的屠刀。
二、“把人变成主体”
1983年4月,福柯逝世的前一年,他这样总结自己的研究:“我的目标既不是分析权力现象,也不是详述这种分析的基础。我的目的是要创立一种据以在我们的文化中把人变为主体的各种方式的历史。”[8]对于福柯而言,“现代人”不仅仅是一个观念,更是一种“现代人”实践,即“把人变成主体”的过程。主体这个观念包含着以人性为基础的一整套对人的理解和行为规则,本真的人并不是主体,并不按照以主体为基础的人性观念来行动。所以,西方文化就需要对本真的人进行改造,使之成为符合主体标准的人即现代人,同时对不符合主体标准的、“不可改造的人”进行排斥和干涉。从这个意义上说,“把主体变成人”的过程就是“生产”现代人的过程。
进一步地,福柯归纳了把人变成主体的“三种客体化的方式”。这三种方式可以理解为现代社会改造个体人的三个步骤。首先,要对主体观念进行实践化的细分,也就是说使现代人性具体化,从而确立一个改造标准,一个个人可以与之进行参照、自我剖析的“标准人”。其次,要对本真的、个体的人的行为进行训练、约束、改造、奖惩等等,使其行为举止“文化”而远离本真状态。最后,最为重要的是,使所谓“标准人”的各种规范、观念、行动准则等内化到个体的自我意识之中,从而消弭改造的痕迹,使“把人变成主体”的过程变成一种个体的自觉自愿的行动,因而感受不到现代人性观念或主体对自我的干涉和控制。简言之,“把人变成主体”包括主体标准的设定、个体的训练和标准的内化三个过程。
关于主体标准形成研究主要集中在《词与物》中,福柯通过回顾400年来的知识史、思想史,其目的就在于说明“18世纪末19世纪初人是由哪些部件和哪些碎片组成的……尝试着指出这一形象的现代性特征”,[3](P79)即现代知识是如何渗透进人的领域,最终是如何树立起现代人的形象的。
在福柯看来,对现代个体训练主要包括区分和规训。首先,要对人进行“区分”,即按照人性标准对个体进行归类,对人群按照某种标准来区别,划分成健康的人/病人、正常人/不正常的人、理智的人/疯子、守法的人/罪犯等等。区分不仅要找出不合乎现代人标准的人,还要对他们进行排斥,把疯子隔离在精神病院,把病人隔离在医院,把罪犯隔离在监狱。其次,要对不合乎标准的人进行“规训”,即用知识、技术手段对人的行为和肉体进行改造。规训的对象不仅包括偏离了标准的人,而且包括了所有的现代个体。对于前者,规训是为了使之回复到标准中;对于其他个体,规训是为了防止他们滑落的标准之外。福柯认为,当代社会已经成为规训社会,每个人都无法解脱。
标准的内化过程就是福柯所谓的“主体化”实践,即主体标准支配现代个体的“自我意识组织”的过程。①人生下来是不合乎标准的,主体化的目标是要把标准内化为所有人的自觉行动,它使主体标准最终变成“自我意识”或“自我教育”。福柯认为,这种改造本质上是“一种理性化的过程”,[4](P119)也就是把理性人的观念内化到每一个个体的自我意识中去,从而使标准化显现为一种“个体化”或“个性化”,并且使之表现为一种个体自由的、合理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主体化是资本主义道德的最大秘密,它以自我教育的面貌出现,使自觉自愿地按照标准把自己改造资本主义道德所要求的标准人,而对此却浑然不知。
三、权力对现代人的奴役
福柯认为,通过“把人变成主体”的实践,实际上是知识-权力建构现代人的过程,换言之,现代人是知识-权力共同作用的产物。福柯写道:“这种权力形式作用于直接的日常生活,这种日常生活使得个体归于某类,标示其个性,使他与其个性连接在一起,将一种他必须承认而且别人必须承认他身上存在的真理法则强加于他。这是一种使个体成为主体的权力形式。”[8](P276)进一步地,“个人是权力的一种结果,而同时,在它是权力的结果的意义上,有这样的传递作用:权力通过它建构的个人而通行”。[3](P28)权力和知识不仅建构了个人,并且,它们必须要建构个人,只有这样,现代权力机制才能运行下去。也就是说,知识-权力必须要对个体进行主体标准的改造,否则它自身也就不能顺利地运行。
从文化的角度看,文化本身就意味着对本真人的修剪。按照传统的说法,对本真的人的“文化”是一种提升,使本真的人减少其动物性,使之“文明”起来。从文化的角度看,自有文明起,文化对个体之束缚和改造就同时开始。这种改造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有利的、进步的,能使本真的人转变为社会的人,从而保存个体和社会的延续。但是,知识-权力对人按照主体标准进行现代人改造是一种比以往任何文化对人的改造都要严厉的改造,换言之,这种改造是一种全面奴役。
首先,知识-权力的改造走向了一个齐一化的极端形式。“把人变成主体”实践把主体标准看成实在的,看成某种类似“自然规律”的“人的规律”,所以,主体标准将适用于所有的人和每个人的一生,“非人”将不仅仅是不道德的,而是“不符合自然”的,“把人变成主体”实质是把所有人“塑造成一种新形式,服从一套专门的模式”。[8](P279)所以,“把人变成主体”实质是对人齐一化的实践运动,它扼杀任何非主体式的对人的理解和实践,必然导致现代人成为千人一面的标准“机器人”。
其次,知识-权力以真理或科学的名义要求人们自觉服从,使得其改造具有很大的隐蔽性。这样一来,现代文化将“把人变成主体”过程转化成一种个人的“自我意识组织”,变成个体的人应该自觉追求的“应然”,从而使得知识-权力的压制、束缚的痕迹抹去,使得人能自觉自愿地转变成现代社会所要求的“标准人。”通过教育、通过宣传,标准化被美化为“个性化”、“个体化”。这一过程福柯称之为“主体化”。“主体化”过程构成了“把人变成主体”这一过程的最大秘密,是现代西方弥和个体与社会裂痕的法宝。于是,知识-权力的奴役使人远离了本真的存在,极大地丧失了创造力、自主性和反抗的动力,成为不自觉的奴隶。在这种束缚之下,现代个体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制,但又不知道压制来自何方,个体想反抗,又不知道反抗什么、如何去反抗。
四、小结
通过对现代人的批判,福柯揭露了西方现代社会的“自由”、“个性”的虚伪性。按照福柯的逻辑,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的所谓“个性”、“人的自由”不过是这个主体或现代人的变形,“个性”是现代知识-权力建构的个性,“自由”是现代知识-权力建构的自由。它们都是西方现代文化的诡计。实际上,有个性就意味着失去生命的原初动力,自由就意味着失去生命原初的意志力,“把人变成主体”不过是隐蔽的齐一化、标准化。所以,福柯对现代人的批判,最终指向的是就是现代西方文明的泯灭差异性、用普遍性、“普遍意志”、“共同利益”等凌驾一切的本质。
通过对“现代人”的批判来揭露西方现代社会“个性”、“自由”背后的总体化的实质正是福柯独特之处。对普遍性的攻击,在当代哲学史上并非福柯的专利。马克思主义对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对本体论的人道主义的攻击,马尔库塞对人的“单向度”发展的攻击,都最终指向了普遍性。福柯的特殊之处,在于其攻击直接“针对着那种‘理性人’的排外的集体,即臆想的‘健全人’的自足的共同体”。[9]也就是说,福柯的攻击是从对主体或现代人切入的。并且,这种切入表现为一种哲学的经验形式,碎片化地揭示了现代人的真实秘密和普遍性导致的对人奴役的经验效果。
但是,福柯对现代人的批判是片面的。所谓文化(指的是“文化化人”),所谓权力,最终指向的都是社会中的人的改造,这种改造本身就是一种束缚。换言之,身为社会的人就不可能是本真的人,所以,马克思主义认为人在现实性上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对本真的人的束缚是难免的,但是,这种束缚也有量和形式的问题。福柯的权力分析,过于强调了现代社会压抑和规训的一面,忽视了其进步的方面,忽视了现代社会在自由、法律、平等方面的诸多进步。
[注释]
①福柯这样定义主体化:“我把主体化称为一种程序,通过这种程序,我们获得了一个主体的构成,或者说主体性的构成,这当然只是一种自我意识的组织的既定的可能性之一。”见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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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法]福柯.福柯的附语:主体与权力[A]. [美]L·德赖弗斯,保罗·拉比诺.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张建超,张静译)[C].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271-272.
[9][英]索珀.廖申白.人道主义与反人道主义(杨清荣译)[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