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衍仕历三考
2012-04-01林佳颖
林佳颖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 522000)
冯衍仕历三考
林佳颖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 522000)
冯衍一生坎坷多艰,且因史料缺失,后世对其仕历多有疑惑之处。对冯衍是否出仕王莽新朝,是计说鲍永抑或计说邓禹,以及结交阴兴、阴就等若干问题详细考辨,有助于厘清其仕历。
冯衍;仕历;王莽;鲍永;阴氏
冯衍字敬通,两汉之际著名文士。《隋志》著录《冯衍集》五卷,宋元已佚,完篇今仅存《显志赋》和书、疏、铭若干。明张溥甚为推崇其文:“敬通诸文,直达所怀,至今读之,尚想见其扬眉抵几,呼天饮酒,诚哉马迁、杨恽之徒也。……孟坚详雅,平子渊博,高步东汉;若言豁达激昂,鹰扬文囿,则必首敬通云。”[1](P30)初读其文,确实为其勃勃生气所深深感染,然而再读之下,却往往因为史料的相左和缺失而颇见疑惑:不仕王莽是否史家曲笔?是才高不遇,还是盛名难副?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解决。因而本文结合前人的若干考索,对冯衍仕历中的若干争议处重新进行考辨。
一、仕莽与否
范晔《后汉书·冯衍列传》称:“王莽时,诸公多荐举之者,衍辞不肯仕。”关于此事,清代学者姚振宗则表示怀疑:“案《冯衍传》,建武末《上疏自陈》有曰:‘昔在更始太原,执财货之柄,居仓卒之间,据位食禄二十余年,而财产岁狭,居处日贫。’又《显志赋自序》亦云:‘历位食禄,二十余年。’又传末述其自言云:‘衍少事名贤,经历显位,怀金垂紫,揭节奉使。’凡此所云,归降之后未见斯事,似皆在建武之前。知其当哀平王莽之时,尝与刘歆同事修史,或亦为国师公官属。其后出守太原,所谓少事名贤,经历显位者,殆以此。其谓更始太原二十余年者,盖并王莽时言之。不然,更始至建武不过二三年间事,安有二十余年乎?而范书皆不载其事,反谓王莽时诸公多荐举,衍辞不肯仕。自相矛盾,欲盖弥彰矣。”[2](P645-646)其实早在宋代,叶适就曾提出疑问:“冯衍自言据位食禄二十余年者三,按衍为鲍永偏佐岁月无几,其误如此,殆不可晓。”[3](P347)叶适、姚振宗皆认为冯衍所说“据位食禄”是指降光武以前的仕历,所以不应该有二十余年之久;姚振宗还进一步推断冯衍曾仕莽,并曾与刘歆同事修史。
窃以为,敬通所说的“据位食禄”并非单指降光武以前的仕历,而是截止至写作《上疏自陈》和《显志赋》时的仕宦时间。先看看两段原文:
昔在更始,太原执货财之柄,居仓卒之间。据位食禄,二十余年,而财产岁狭,居处日贫,家无布帛之积,出无舆马之饰。于今遭清明之时,饬躬力行之秋,而怨仇丛兴,讥议横世。(《上疏自陈》)
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凄情悲。夫伐冰之家,不利鸡豚之息;委积之臣,不操市井之利。况历位食禄,二十余年,而财产益狭,居处益贫。(《显志赋序》)
《上疏自陈》的表达确实容易被误解,以为“二十余年”是指更始时期,然而结合《显志赋序》,则可知这“二十余年”概指一生的仕宦经历,其中大部分时间,是降光武之后的“久栖迟于小官”。两汉之际,政治动荡,士人择主而仕,亦是常事。著名文士如桓谭、班彪,亦曾事王莽、刘玄等,范晔在《后汉书》中都是直书其事,何以独为敬通曲笔?姚氏之论,是以后世之臣节观视两汉之事,臆断多于实证。
再看敬通的仕宦经历。地皇三年(22),冯衍辟为廉丹掾。更始二年(24),又为鲍永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屯太原。文中所谓“少事名贤,经历显位”者,当指此。建武初年,曾出任曲阳令。建武中期,结交阴兴、阴就,为诸王所聘请,不久被辟为司隶从事。建武二十八年(52)光武惩罚打击外戚宾客时,冯衍仍在长安供职,从其《与阴就书》自称“奏曹掾”可知。是以“二十余年”并非需要从哀、平、王莽时算起,叶、姚误也。
清惠栋则从文献学的角度出发,认为“据位食禄上有脱文”[4](P507),所以也不以此断定冯衍曾仕莽。此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另外,冯衍在《说廉丹》、《复说廉丹》中极力劝说廉丹离莽归汉,《计说鲍永》则对王莽政权严加抨击,其政治态度由此可见,此亦可为冯衍不曾仕莽的有力旁证。
二、计说鲍永
《后汉书·冯衍传》录有冯衍说辞一篇,因篇幅原因,此不详载。关于此篇说辞,本传称:“更始二年,遣尚书仆射鲍永行大将军事,安集北方。衍因以计说鲍永曰:……永既素重衍,为且受使得自置偏裨,乃以衍为立汉将军,领狼孟长,屯太原,与上党太守田邑等缮甲养士,扞卫并土。”而章怀太子注曰:“《东观记》:衍更始时为偏将军,与鲍永相善;更始既败,固守不以时下。建武初为扬化大将军掾,辟邓禹府,数奏记于禹,陈政言事。自‘明君’以下,皆是谏邓禹之词,非劝鲍永之说。不知何据,有此乖违。”
关于这篇说辞,究竟是《计说鲍永》还是《计说邓禹》,且看看文中若干关键语句:
皇帝……率宛、叶之众,将散乱之兵,喢血昆阳,长驱武关,破百万之阵,摧九虎之军,雷震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海内大定。
今大将军……秉大使之权,统三军之政,存抚并州之人。
今邯郸之贼未灭,真定之际复扰。
第一句,王先谦在《后汉书集解》解释说:“章怀见下文‘喢血昆阳’等语,以为非光武莫当。不知其时更始为君,不妨归美。‘诸将虏掠逆伦绝理’云云,邓禹将兵何尝有此?‘镇太原,抚上党’,正为鲍永而发,岂为邓禹发哉?以一二语而疑全文,《东观记》固谬,章怀引之尤为无识。”[5](P346)认为应为《计说鲍永》,颇有道理,可为旁证,然以此证非,难以服人。
第二句,钱大昭《后汉书辩疑》曾对此做出辨析:“若云谏邓禹,禹乃前将军非大将军,且禹所攻者,非并州,《东观记》误矣。”而严可均在《全后汉文》注曰:“今考建武初,衍未辟邓禹府,禹亦未至并州。……此当从范书作说鲍永为是。”[4](P985)也都认为应当是计说鲍永而非邓禹。
窃以为,第三句方是做出判断的关键。章怀注曰:“邯郸谓王郎,真定谓刘杨。”考《后汉书·光武纪》,更始元年十二月(24)王郎称帝,二年(24)春,光武率众“南击新市、真定、元氏、防子,皆下之,因入赵界”。四月,进围邯郸,五月王郎被诛。《后汉书·刘植传》记载,其时真定王刘扬起兵十余万以附王郎,光武使刘植说刘扬,扬乃降。据此可知,此篇说辞应作于更始二年初,刘扬未降光武之前。此年敬通在鲍永幕中无疑,而冯衍降汉当在建武二年(26)或三年(27),况且此时光武尚未称帝,若说此篇是说邓禹之辞,则前后抵牾甚矣。故知《东观记》此条不可据,说辞乃鲍永初到并州时,冯衍针对当前局势所做的一些建议,鲍永悉纳之,故下文续以永、衍与田邑扞卫并土之事。
吴树平先生在校注《东观汉记》时指出:“聚本珍(四库本)亦辑有冯衍谏词,而姚本(即姚姻之辑本)冯衍传未辑,注云:‘相其词义,说永为近。’《文选》卷一一王逸《鲁灵光殿赋》李善注云:‘冯衍说鲍永曰:社稷复存,炎精更辉。’又卷五九王巾《头陀寺碑文》李善注引云:‘冯衍说鲍永曰:衍珪璧其行,束修其心。’与姚本注文相合。”[6](P540)然而李善可能引自范书,因此此处论证只能作为此篇为计说鲍永而非邓禹的旁证。
三、结交阴氏
冯衍本传曰:“后卫尉阴兴、新阳侯阴就以外戚贵显,深敬重衍,衍遂与之交结,由是为诸王所聘请,寻为司隶从事。”关于冯衍与阴氏结交、作《与阴就书》及为司隶从事三事,陆书系于建武十九年(43),依据是此年阴兴以王舅拜为卫尉。石书同此。
事实上,早在建武十七年(41)十月,阴氏便被立为皇后。若论以外戚贵显,当始于此年。刘跃进先生亦将冯衍结交阴氏系于此年,且认为《与阴就书》约作于此后数年,确为思深之言。[7](P362)
《与阴就书》中有“侧闻东平、山阳王,壮当之国,择除官属”一句。东平王刘苍,山阳王刘荆,皆为阴后所出,阴就是其母舅。明帝生于建武四年(28),石观海先生推断刘苍生于公元30年,可从。如此,刘荆则约生于公元32年。
据《后汉书·明帝纪》及《刘荆传》,永平元年(58)刘荆因罪徙封广陵,后召相工问起兵事,自称年当30。而后事败,荆被软禁。永平十年(67)因巫诅事自杀,国除。关于相工一事,袁宏《后汉纪》载明帝曰:“荆数年之间,大罪二矣。”[8](P271)则知与永平元年一事相去不远。今取永平五年(62),则荆恰生于公元32年。
冯衍信中称苍、荆“壮当之国,择除官属”,则此时苍、荆年龄当在15左右。若此说成立,则《与阴就书》当作于建武二十三年(47)前后,其时冯衍约56岁,与信中所说的“年老被病”相合。
又班彪作有《上主选置东宫及诸王国属》一文,《后汉书·班彪传》称其写作背景是:“彪复辟司徒玉况府。时东宫初建,诸王国并开,而官属未备,师保多阙。”章怀注:“建武二十三年玉况为司徒,十九年建明帝为太子,十七年封诸王。”刘跃进先生依此将此文系于建武二十三年。[7](P367)因班彪所议为光武所纳,故知诸王择除官属当在此后不久。如此,则与上述推断相合,可为《与阴就书》作于建武二十三年的有力旁证。
此外,我们注意到一个细节。此处章怀注引敬通与阴就的两封书信,然而在后来的《上疏自陈》中,敬通却称:“卫尉阴兴,敬慎周密,内自修敕,外远嫌疑,故敢与交通。”阴兴早逝(据《后汉书·阴兴传》,兴死于建武二十三即公元47年),且从与阴就的通信看来,敬通与阴就的事实交往无疑要比与阴兴密切得多,然而《上疏自陈》中却只提及结交阴兴,这便颇值得玩味。
《后汉书·阴兴传》云:“兴弟就,嗣父封宣恩侯,后改封新阳侯。就善谈论,朝臣莫及,然性刚傲,不得众善。”《后汉书·朱晖传》曰:“是时阴就为府卿,贵骄,吏慠不奉法。”《后汉书·虞延传》载:“是时阴氏有客马成者,常为奸盗,延收考之。阴氏屡请,获一书辄加篣二百。信阳侯阴就乃诉帝,谮延多所冤枉,帝乃临御道之馆,亲录囚徒。……于是外戚敛手,莫敢干法。”又《后汉书·逸民传》云:“建武末,沛王辅等五王居北宫,皆好宾客,更遣请(非)丹,不能致。信阳侯阴就,光烈皇后帝也,以外戚贵盛,乃诡说五王,求钱千万,约能致丹,而别使人要劫之。”凡此种种,可见阴就个性刚傲,以外戚而贵骄不法,好结宾客,声誉不佳。特别是马成一事,更使阴就及其门客名声一败涂地。然而需要提出的是,从解救马成及冯衍等等做法,可见阴就虽因骄逸不法为时人所毁,实可称有义之人。
另一方面,阴兴则确如冯衍所说的“敬慎周密,内自修敕,外远嫌疑”,不仅多次辞让爵位,还劝说当时为贵人的阴后克己复礼,以保宗族。本传称阴兴为人低调节俭,唯才是举:“虽好施接宾,然门无侠客。与同郡张宗、上谷鲜于裒不相好,知其有用,犹称所长而达之;友人张汜、杜禽与兴厚善,以为华而少实,但私之财货,终不为言:是以世称其忠平。第宅苟冠,裁蔽风雨。”[9](P1130)
两汉之际,士人多染纵横之风,冯衍亦然。光武开朝,结束了此前群雄割据局面,纵横思想失去了社会基础。有鉴于前朝皇权旁落,光武采取抑制诸王外戚、防范功臣文吏的措施,以巩固皇权。与此同时,为清除残存的策士之风,朝廷推许恭谨自守之士,打击飞扬跋扈之风,从光武重阴兴而轻阴就一端,便可见出。而敬通深预其中的建武二十八年惩诸王外戚宾客事,更是一次肃清士风的大动作。由此,士风开始向恭谨柔顺的方向转变。联系此期士风,以及《上疏自陈》中阴兴“数欲本业之”一句,我们推断,阴兴虽与冯衍相善,却因时风所厌,性情相异,也将其当作张汜、杜禽一流,认为衍华而少实,故而终不为其言,故而敬通只好求助于阴就,谋为诸王府吏。
冯衍仕历坎坷,一方面与其家族没落有关,另一方面,与其性格刚强,有纵横之气不无关系。而冯衍生平、仕历的坎坷,也强化了冯衍性格中的某些因素,其不平之气抒散于赋作中,从而使《显志赋》成为两汉赋作中充满勃勃生机的一篇大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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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袁宏.后汉纪[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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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22.4
A
1673-1395(2012)06-0006-03
2012-04 -20
林佳颖(1982-),女,广东揭阳人,助教,硕士,主要从事先唐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