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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在否定肯定两极的平衡与升华
——论谭恩美等第二代华裔作家的身份流动轨迹

2012-03-28李军花

关键词:谭恩美族裔华裔

李军花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一、引 言

20世纪60年代美国文坛涌现了一批优秀的第二代华裔女作家,其特殊的双重文化背景让她们遭遇了更多身份困惑和痛苦,也成为她们创作的不竭源泉,而文学创作就是她们寻找身份、建构身份的重要方式。对立文化中一种稳定身份的获得是否可能呢?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后现代的人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主体,其确定的本质“属性”已经完全丧失,只有不断被消解的碎片……身份没有确定的本源和本质可以让我们追寻和认同,它超越时空,既属于过去,又指向未来。它既是一种存在,又是一种变化,永远处于建构、解构和重构之中。[1]78

得益于霍尔的身份观,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挑战和解构本质身份论,把身份看做是永远处于不断解构与重构的流动过程,这已经成为当下身份研究的主流思路和主要成果。但笔者认为,这种流动的身份并非是随意无序、毫无规律的,它是沿着否定、肯定和平衡之路不断轮回并得以升华的,即走过否定中国文化和肯定中国根文化的两极达到中西文化的理性平衡,但这暂时平衡会重被打碎,主体会再次纠结于否定与肯定的两极。身份的混杂性、可变性、暂时性和偶然性注定了这是一程无休止的文化苦旅。华裔作家就在这流动的两极中孜孜不倦地追逐没有终点的平衡。虽然不同时代和背景的华裔作家采用了不同的身份策略追逐梦幻中的平衡,但都或多或少、无一例外地缠绕在了否定—肯定—平衡的无限循环中。

二、黄玉雪身份同化论中的否定—肯定—平衡

1922年生于唐人街的黄玉雪既是作家又是制陶艺术家,具有拼搏和颠覆精神的她用自己的信念和执著不仅通过打工完成学业,走出唐人街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还成功融入了白人社会。1945年的自传体小说《华女阿五》真实再现了作者如何成为模范少数族裔的历程。虽然她通过完全认同白人主流文化来定位身份,但其身份依然循环在否定—肯定—平衡的历程中。最初她对中国文化持基本否定的态度。如小说第一章中抱怨中式生活“墨守成规”,“教育和鞭打几乎是同义词”;因为是个女孩,重男轻女的父母拒绝为她支付大学学费以省下钱给哥哥上大学,但她却得到了很多白人的帮助,并得以完成学业成为陶艺家。融入白人主流社会后,她才意识到正是自己的特殊族裔身份给她带来了更多机会,所以她开始肯定自己的族裔身份,标题“华女”也暗示了她对身份之根的坚持。作为一个从小接受中式家庭教育的华裔后代,子女得到父母的认可才是完整意义上的抱负实现。小说结尾处,父亲对她的认可意味着美国梦和中国梦的完美结合,实现了中西身份的完美平衡。

黄玉雪的身份同化论是对白人文化的默认,对主流文化的全面认同。受当时文化“大熔炉”政策的影响,华裔主动认同白人文化、得到白人认可这样的同化模式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文化身份总是处于历史、文化、权利之间不断的控制之下”[1]59。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国新型文化,黄玉雪建构了自己中西并立的混合文化身份,获得了暂时的身份平衡。但《华女阿五》讲述的是作者23岁之前的经历,反映的只是阶段性的、暂时的身份历程。“认同的概念并不标志着自我的稳定内核,并非一直处于历史的波澜不兴中。”[1]206所以同化策略下的身份平衡并不是她身份的终点,而是个否定—肯定—平衡的循环过程。

三、汤婷婷身份杂交论中的否定—肯定—平衡

1940年生于加利福尼亚的汤婷婷是著名的华裔作家,曾获“美国人文贡献奖”“国家图书奖”等20多项大奖。其作品多反映华裔前两代移民的生活、思想及其身份定位的困惑。理性思维的她既批判白人主流文化,也不想被中国传统文化所毁灭,希望在消解二元文化对立基础上获得平衡,建构杂交文化身份,其身份追逐同样不可避免地循环在否定—肯定—平衡的历程中。

1976年的自传《女勇士》描写“我”这个华裔女性在中美文化夹缝中经历的身份困惑。孩提时代的“我”曾全盘否定自己的华人属性,迫切认同美国白人文化:“‘我’每次回家,都把获得的美国式成就披挂在外,加以炫耀。”[2]“我”甚至以一辈子不嫁人来反抗母亲和中国文化。当自认为已具备美国人属性的她仍被称为“黄鬼”时,她再次陷入身份迷雾中。如谭恩美所言:成为一个美国人,就丢掉中华文化,你就永远得不到平衡。[1]98所以在“乡村医生”这一章中,作者调转笔锋塑造了一位聪颖独立、勇敢坚毅且受过良好教育的现代中国母亲,这暗示她走到肯定中国身份的一极,以理性的态度寻求中西身份的平衡支点。小说最后一章“胡笳十八拍”描写身陷囹圄的蔡琰最初被胡人的乐声搅得心烦意乱,最后她创造性地把胡乐与汉辞相结合,谱写了两族都能欣赏的歌曲,架起了文化沟通的桥梁。这传达了作者的身份杂交观念:借助传统文化资源,形成与主流不同且平等的华裔文化,在平等基础上实现文化融合,构建平衡身份。虽然平衡身份对华裔生存至关重要,但“身份建构的过程是多种因素决定的充满矛盾的过程,它总是处于变化中”[1]267。所以,影响身份建构的任一因素的变化都会把暂时的身份平衡带向否定或肯定的一极。

1989年的《孙行者》塑造了自命为“美国猴王”的华裔青年阿兴,有意颠覆了华人的刻板形象:他既不埋头苦干也不冷淡漠然;他愤世嫉俗,充满反叛、怀疑与愤怒的情绪。这个个性与美国时代节律跳动得极为一致的阿兴,表现了汤亭亭对一直被毒化的华人形象的反抗和对主流社会文化缺陷的批判。此处,曾经站在中西文化平衡支点上的她再次失去身份平衡而走向肯定中国文化的一极。“认同性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矛盾体”[1]102,主体的身份总是在否定和肯定的矛盾中不断被解构和重构,在流动的两极之间寻找相对完美的平衡。

2003年的《第五和平书》以“火”“纸”“水”和“土”为章节标题暗含浓厚的道家传统文化。“如果这个世界,时空与因果都能够按母亲教导的‘道’那样运行,我们早就不会有战争了。”[3]235小说中“水”象征中国的天人合一,与象征西方战争的“火”相对应;女性代表道家中的“阴”,代表和平、爱与归宿。走出了二元对立的族裔文化探索,作者转向中国古代先贤寻求各种族和谐、和平之道,倡导各民族的杂交融合,这正是流动身份观下身份平衡的升华。

不同于黄玉雪在“熔炉式”美国文化下采取的同化策略,生活在倡导“色拉碗”式美国文化中的汤婷婷,意识到平衡身份的构建并非是抛弃根文化与主流同化,所以,她采取了保留族裔特色基础之上的杂交身份策略。但其身份也是在流动的否定、肯定两极中追逐着梦幻中的平衡。

四、谭恩美身份融合论中的否定—肯定—平衡

1952年生于美国加州的谭恩美是当代美国畅销书作家,其著作曾获“全美图书奖”等一系列文学大奖。作品多描写母女之间的感情纠葛,在强烈的文化碰撞中寻找身份定位,实现身份融合。她的身份寻求之路更是对否定—肯定—平衡规律的完美阐释。

青少年的谭恩美曾狂热追求美式价值观:如反叛母亲、跟贩毒男友私奔、放弃博士学位以对抗母亲的中式教育。《喜福会》(1989)和《灶神之妻》(1991)中的女儿们也曾如谭那样否定身上“卑劣”的华裔成分。精美拒绝学钢琴。“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又不是中国。”[4]“我简直感到要窒息,我想逃走。”[5]若干年后,面临婚姻和事业的崩溃,她们才意识到正是母亲灌输的中国文化赋予了她们无形的力量和智慧。这两部小说表明谭开始否定曾经的美国身份,试探性地接受中国文化身份,迈出了身份寻求的重要第一步。

1998年的《灵感女孩》,作者身份转向了肯定中国文化的一极。小说塑造了一个睿智豁达的中国姐姐李邝:来到美国的她以中国式的善良坚强不仅赢得了周围人的喜爱和尊敬,甚至改变了美国妹妹奥利维亚“对世界的思维方式”;中国长鸣之行,李邝不仅用生命挽救了妹妹奥利维亚的婚姻,也给他们带来了新生命(女儿萨米)和希望。此处,中国以智者的姿态引导迷茫的西方人走出精神牢笼,找到了灵魂和生命的真谛,也暗示谭走到了完全肯定中国文化的一极。经历过否定、肯定两极的身份变迁,谭恩美是否能走向理性的身份平衡呢?

2002年的《接骨师之女》首次颠覆了她小说中好色贪婪、粗暴专制的负面中国丈夫形象,塑造了两个单纯善良、有学识、有志向、有情趣的中国丈夫,但同时小说并没有突破迷信偏执、专断悲观的刻板中国母亲形象。小说既没有像《喜》和《灶》把美国看做是中国女性的救赎天堂,也没有像《灵》把中国看做是拯救西方精神危机的乐园,而是既肯定又批判中国文化。抛弃了非此即彼和非彼即此的绝对身份观,谭似乎站立在一个皆大欢喜的平衡支点。但所谓的平衡也只是策略性、任意性的临时定位,终会被打破,还要处于不断流动中,因为“文化身份就是认同的时刻,是认同或缝合的不稳定点”[1]158。

2006年的《拯救溺水鱼》描述了一群承载西方工业社会弊病的美国人在中国的旅行。当他们以白人拯救者身份出现在“无名之地”的悲惨民众面前时,反而招致兰那王国政府对民众的大屠杀。最终,他们试图拯救的那些“荒蛮人”让他们学会了爱和宽容,虔诚和坚守,帮他们走出了身份困惑,找到了灵魂救赎之路。小说颠覆性地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的主流和边缘:西方主流价值被边缘化,西方人演变成在东方主流文化下格格不入的少数族裔。这标志着谭的理性平衡重被打破,走到绝对肯定中国文化的一极。

从《喜》《灶》首次对自己的西方文化身份开始质疑和否定,到《灵》对中国身份的绝对肯定,到《接》中两种身份的完美平衡,最后到《拯》再次打破平衡,走到肯定中国文化身份的一端,虽然谭恩美不断挑战“暂时”的身份,刷新自己对身份的认识,但其身份建构总是流动在否定和肯定的两极,并在寻找平衡和打断平衡中无限循环。

五、伍慧明身份第三空间论中的否定—肯定—平衡

伍慧明1956年生于唐人街,其代表作《骨》(1993年)引起了美国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该小说描述华裔移民里昂的三个女儿在身份困惑的夹缝中成长成熟的故事。她们采取的否定、肯定和平衡的身份策略诠释了伍慧明所经历的身份挣扎。

小女儿尼娜绝对否定中国文化,选择逃离家庭以示对中国身份反感的她把身边所剩的唯一一双筷子也当做发饰别在头发上。但身在繁华的纽约,她不仅“仍在受着煎熬”,且“看上去却更脆弱了”。事实上,切断了“中国根”的单极身份否定不可能带来内心的真正安宁和归属感。二女儿安娜肯定中国文化,甚至无法脱离中国城的生活,“当她在唐人街以外的世界时,她从没觉得舒服过”[6]。爱上白人的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陷入两难境地,最终选择跳楼自尽,成为中西方文化冲撞下的殉葬者。大女儿莱拉代表身份的完美平衡。两个妹妹的悲剧让她冷静审视东西冲突并最终找到了身份平衡点:带着祖先烙印,追求美式生活,她自由出入两种文化之间,演绎着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身份“不是不同位置的组合,而是其他之外的另一个空间”[7]。三个女孩的身份建构经历也暗示了作者身份经由否定、肯定的两极到达平衡的历程,但平衡绝非是她身份的终点。

2008年的《向我来》披露了20世纪60年代的坦白计划在华裔几代人心灵上留下的永久创伤。坦白“纸儿子”假身份后的杰克在申请美国“真”公民权时,却陷入是该用真名还是用他背负了大半辈子的假名的身份困惑中。其实作为身份象征,名字的真假已失去了本质意义,并非绝对二元对立概念。最后他决定用假名字申请身份,表明人的身份、姓名、国籍不具有本质性和自足性,而是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获得不同的定义。此处,作者于两个空间之外建筑了一个升华了的第三空间平衡身份。由此,伍慧明的身份寻求经由第二空间的否定、肯定和平衡升华到第三空间的平衡身份,但身份的不完结性和流动性注定她要继续颠簸在身份之旅中。

六、任碧莲多元文化论中的否定—肯定—平衡

1955年任碧莲生于纽约,其四部小说曾获“纽约时报图书奖”和“国家批评界奖”等多个大奖。摒弃了狭义族裔身份观的她不再强调中西冲突和文化人格分裂,而是反本质主义身份观下的多元文化的交融与共存。但不论她如何模糊族裔界限,倡导多元文化定位,她亦重复了否定—肯定—平衡的身份寻求模式。

1991年《典型美国佬》质疑了传统美国人的身份概念,虽然打破了二元对立的文化身份观,但同样经历了否定和肯定两极。书中的拉夫尔一家曾否定所坚持的中国传统而追逐美国梦,上当后才醒悟美国佬“没有道德”“不可靠”,随又走向肯定中国文化的一极。但最终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的渗透使一家人的身份不再“纯粹”,呈现一种混杂的平衡状态。

1996年的《希望之乡的莫娜》虽然倡导身份的任意选择和转换,实现多元化身份认同,但事实上身份是无法摆脱原有的种族历史羁绊的。华裔女孩莫娜选择犹太身份既超越了族裔和血缘的身份界定,也是对母亲“中国式女儿”的反叛和否定;姐姐凯丽则完全肯定、追求中国式生活,甚至抗议“家中不能有圣诞树”;而母亲海伦完美平衡了中西文化,并发明了一道名为“北京烤鸭,威斯特风味”的菜。虽然反本质下的多元文化身份更加“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利的不断‘嬉’”[3]159,但仍然无法打破母族文化和新文化之间的否定、肯定和平衡及其升华的套路。

2004年的《爱妻》更是把多种族身份流动主题发挥到了极致。即便连自己出身都不知道的Wendy、Lizz,依然可以自由选择和任意转换身份,寻找着身份的平衡点。这个由中国丈夫(王)、白人妻子、混血儿子及收养的Wendy、Lizz组成的多种族家庭,由于中国女孩兰兰的到来打破了家庭平静:孩子们很快喜欢上了好脾气的兰兰并潜意识地改变着自己的身份定位;王也开始肯定自己的中国身份并“越来越喜欢温柔体贴的兰兰”;深感危机的白人妻子辞职后全心顾家,但最终还是承认失败带着儿子离开,“我放弃,游戏结束了。”[8]王和兰兰的结合不仅意味着王走向肯定中国身份,也暗示兰兰的身份变得不再纯粹。《爱妻》试图在淡化族裔观念的基础上构建流动身份观,但原始身份的束缚注定他们无法脱离身份定位中的否定、肯定和平衡。

任碧莲笔下人物身份的共同特点是身份的任意转换和流动,通过对身份不断进行解构、建构和重组寻求多元文化间的平衡点。但无论身份主体置身于怎样复杂的多元文化,他们仍然纠缠在对根文化与其他多元文化的否定和肯定矛盾中并寻找着平衡的支点。

七、结 语

对身份较为敏感的第二代华裔作家都在作品中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她们的身份焦虑,并不停地寻找失落的身份。由于影响身份定位的文化环境、社会环境和政治环境在不停变换,所以“主体在不同的时间里呈现出不同的身份”[1]201。从黄玉雪到任碧莲,她们在流动的身份中选择了适合自己的平衡策略。但无论其策略如何变换,身份如何流动,其身份构建始终无法摆脱中国根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纠缠和较量。“在我们的内部存在着矛盾的身份,它们向不同的方向引拉,因而我们的身份总是摇摆的。”[3]202所以,流动在否定、肯定两极的主体在无休止地追寻身份平衡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打破平衡并得到升华,调整身份以达到与现实的融合。

[1]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罗 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2]KINGSTON M H.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M].New York:Random House,1976:48.

[3]KINGSTON M H.The fifth book of peace[M].New York:Vintage,2004.

[4]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珊,严映薇,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83.

[5]谭恩美.灶神之妻[M].张德明,张德强,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9.

[6]NG F M.Bone[M].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94:79.

[7]BHABHA H K.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outledge,1994:301.

[8]JEN G.The love wife[M].New York:Alfred A Knopf,2004:201.

[9]LING A.Between worlds: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M].New York:Pergamon Press,1990:98.

[10]谭恩美.我的缪斯[M].卢劲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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