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血亲复仇现象考略
2012-03-28李周平常金仓
李周平,常金仓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两汉血亲复仇现象考略
李周平,常金仓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在进入文明社会两千余年的两汉时期,血亲复仇这一氏族社会的残余风气依然相当盛行,频现于社会各个层面,时人睚眦之忿必报,甚至出现对官府进行报复的行为.这主要是氏族社会血亲复仇观念在当时社会中的发酵和国家法制薄弱相互作用的结果.人们在无处伸冤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亲手杀害仇人或依靠任侠刺客的帮助以实现复仇目的.
两汉;血亲复仇;任侠刺客
血亲复仇,童恩正先生诠释过这种现象的内容、原因与方式,他说:"(血亲复仇)常见于部落社会,是指一个继嗣群与另一个继嗣群之间进行的武力冲突.冲突的原因,主要是为了报复侮辱或伤害,也可能是为了抢婚或其他非经济的原因.肇事者虽然是个人,但报复的对象却是他整个的亲族,因为他们应该为其亲属的行为负责,所以杀死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被认为是达到了报复的目的."[1]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从儒家公羊学派影响的角度对两汉复仇现象的论述已有不少[2][3][4][5][6],但还不足以全面地说明这一现象,本文拟在考察两汉血亲复仇实际情况的基础上,运用文化要素分析法对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略作分析,敬祈学界方家赐以教正.
一、两汉的血亲复仇
按照血缘关系的不同,两汉血亲复仇案件可分为为父报仇、为兄弟报仇、为母报仇、为子报仇、为季父报仇、为舅报仇等6个类型,现叙述如下:
(一)为父报仇.循检史料,为父报仇在两汉血亲复仇案例中最为突出.有些案例是报仇者在复仇之后系狱当死的情况下得到了照顾或减免处理.如会稽男子防广[7]1407、陈留女子缑玉[7]1751、酒泉女子赵娥[7]2796.有些案例的报仇动机在后世看来则显失当,如淮阳人类犴反因为别人侮辱了他的父亲,就将其杀死[8]2088;寿光侯刘鲤因为刘盆子杀害其父更始,而报杀刘盆子之兄刘恭[7]1427;韩暨将诬陷其父兄并未至死的仇家陈茂割首以祭其父[9]677.像苏不韦为报父仇难以杀害李暠,误杀其妾及子后还将其已故去的父亲挖坟掘墓以泄怨愤,更是遭到舆论非议[7]1107.此外,尚有因为公职事务而遭报杀的案件,如窦宪因为谒者韩纡曾经考劾过其父窦勋的案件,便派刺客将韩纡之子杀害以首祭墓[7]813.这些案例都说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二)为兄弟报仇.刘玄结客欲为弟报仇[7]467;刘显抛家产为兄刘赐报仇[7]564;王常为弟报仇亡命江夏[7]578;南阳太守杜诗遣客为弟报仇[7]1097;崔瑗为兄崔章手刃仇人后亡命会赦得以归家[7]1722;魏朗为兄报仇县中亡命陈国[7]2200;赵熹为其从兄报仇将仇家全部杀害[7]912,以上案例说明兄弟情同手足,互为报仇也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三)为母报仇.为母报仇也是复仇案件的主要类型之一,常是因母亲受辱而为其报仇.淮南厉王刘长因为辟阳侯审食其未曾强谏吕后救护其母,便为母椎杀辟阳侯,最后在其子淮南王刘安谋反事发之时,辟阳侯的孙子审卿便仔细搜寻刘安的谋反事迹,举报给丞相公孙弘以报昔日冤仇[8]3075;安丘男子毋丘长因为醉客侮辱了他的母亲,便将其杀死入狱[7]2101;北地大豪浩商为报母亲受辱之仇,会同兄弟宾客将义渠长妻子儿女六人杀死后潜往长安[10]3413;渔阳大姓阳球也因为县吏侮辱他的母亲,便结客报杀县吏,并灭其家[7]2498.
(四)为子报仇.西汉末年,吕母因为县宰冤杀其子,便厚结少年攻县城,杀县宰祭其子[10]4150.这诱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酿成了西汉末年的国家动乱.
(五)为季父报仇.原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原涉便去官报仇亡命天涯[10]3715;《风俗通义》佚文载,汝南五官掾陈公思的叔父被兵曹王子祐因官事考杀,陈公思在会食之时怒杀王子祐,向官府自首,时为太守的胡广赦免了他[11]590.因叔父无子,报仇的义务便由子侄来履行.
(六)为舅报仇.李敢击伤卫青,霍去病便射杀李敢以报仇[8]2876;翟酺因报舅仇而当徙日南[7]1602;贾淑报舅仇,系狱当死,郭太营救得以赦免[7]2230.甥舅为重要亲属关系,甥有义务为舅报仇.
此外,两汉时期还有一些非血缘关系的复仇案例,将君或主、师、友等社会关系纳入到了血亲复仇的范围.例如,为主报仇,栾布被贩为人奴时替其主报仇[8]2733;刘恭为主更始报杀谢禄[7]486;《三国志.魏书.田畴传》记载刘虞为公孙瓒所杀,田畴扫地而盟:"君仇不报,吾不可以立于世."[9]341为友复仇或者替友复仇,宁叔为友人张昌报仇杀河南大豪吕条[12],郅恽垂死的友人董子张父仇未报,郅恽便替其报仇[7]1027,何颙同样也替其友人虞伟高报父仇[7]2217.为师报仇,夏侯惇因人侮辱他的老师而将其杀死[9]267.
以上几类案例可以印证吕思勉的"复仇之风,秦、汉时尚极盛"[13]的说法,并反映出两汉血亲复仇所具有的时代特征.
首先,复仇对象已经完全针对肇事者本人.两汉时,复仇者往往要肇事者偿命才甘心,如苏不韦的仇人是大司农李暠,报仇难以得逞,不韦挖掘地道误杀其妾及子后,又将李暠亡父发冢掘墓,使李暠最终怨愤吐血而死.
其次,官吏和政府也成为复仇对象.淮阳都尉尹齐诛杀淮阳的大姓豪族比较多,死后仇家企图烧毁他的尸体以泄怨愤[8]3151;张敞诛杀太原吏,其家人报复杀害张敞中子张璜[10]3226;谒者韩纡曾经考劾过窦宪父亲窦勋的案件,窦宪便刺杀韩纡之子,这些案例都不问冤屈与否便报杀官吏.《汉书.酷吏列传》:"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10]3673这些游侠少年收人钱财为人报仇,甚至对国家机关中的公职人员进行报复.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太原、上党又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取送死奢靡.汉兴,号为难治,常择严猛之将,或任杀伐为威.父兄被诛,子弟怨愤,至告讦刺史二千石,或报杀其亲属."[10]1656山西地区的晋公族子孙后裔报仇过直,滥杀无辜,被制裁后,竟然攻击刺史,或杀掉其家属,可见当地复仇风气之烈.《三国志.吴书.贺齐传》载:"贺齐字公苗,会稽山阴人也.少为郡吏,守剡长.县吏斯从轻侠为奸,齐欲治之.主簿谏曰:'从,县大族,山越所附,今日治之,明日寇至.'齐闻大怒,便立斩从.从族党遂相纠合,众千余人,举兵攻县."[9]1377贺齐因为杀掉斯从,竟然引起其族党的暴乱.
再次,复仇过程中往往有任侠刺客的协助.《史记.游侠列传》记载的游侠,先有鲁人朱家、楚人田仲、洛阳剧孟,都以任侠显名,后有河内郭解"以躯借交报仇"[8]3185.《汉书.游侠传》续写了萭章、箭张回、赵君都、贾子光,"皆长安名豪,报仇怨养刺客者也"[10]3706.《汉书.朱云传》言其"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10]2912.《汉书.朱博传》:"欲报仇怨者解剑以带之."[10]3407《后汉书.郭符许列传》提及宋果:"性轻悍,喜与人报仇,为郡县所疾."[7]2229《三国志.魏书.阎温传》注引《魏略》谈酒泉人杨阿若:"少游侠,常以报仇解怨为事,故时人为之号曰:'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9]552可见两汉时期任侠在社会上的广泛存在,这时甚至出现了集团化的报仇"公司",《潜夫论.述赦》提到:"洛阳至有主谐合杀人者,谓之会任之家,受人十万,谢客数千."[14]183便是说洛阳城中有主持杀人报仇的人家,吕母为报子仇,便私下积聚贫穷少年准备报仇;东汉安成孝侯刘赐,兄刘显报怨杀人,官吏处死刘显,于是刘赐与刘显儿子卖田宅,抛财产,厚结宾客报杀官吏;南阳太守杜诗派遣刺客为弟报仇;赵熹为给从兄报仇,也是挟兵结客;苏不韦为报仇"乃藏母于武都山中,遂变名姓,尽以家财募剑客"[7]1108.这些任侠很大程度上为民间复仇提供了方便.
复次,两汉时期出现睚眦之怨必报的现象.类犴反因为仇人侮辱他的父亲便将其杀死,毋丘长、浩商、阳球都是因为仇家侮辱母亲而将其杀死,夏侯惇也因为有人侮辱他的老师而将其杀死.据《后汉书.张敏传》记载:"建初中,有人侮辱人父者,而其子杀之,肃宗贳其死刑而降宥之,自后因以为比.是时遂定其议,以为轻侮法."[7]1502随着"轻侮法"的实行,人们睚眦之怨必报,导致复仇案件大量出现,"轻侮之比,浸以繁滋,至有四五百科,转相顾望,弥复增甚"[7]1503.和帝虽然听从了张敏的建议,废除此法,但"形同具文"[15],复仇之风依然没有得到有效遏制.
二、两汉血亲复仇原因探析
儒家经典中记载了大量与复仇相关的内容.《礼记.曲礼上》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16]1250《礼记.檀弓上》云:"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曰:'请问居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仕弗与共国,衔君命而使,虽遇之不斗.'曰:'请问居从父昆弟之仇,如之何?'曰:'不为魁,主人能,则执兵而陪其后'."[16]1284根据血缘关系的远近亲疏,儒家经典叙述了人们在复仇行为中所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周礼.地官》中有为报仇而设置的专门官吏"调人","掌司万民之难而谐和之,凡过而杀伤人者,以民成之,鸟兽亦如之.凡和难,父之仇,辟诸海外,兄弟之仇,辟诸千里之外,从父兄弟之仇,不同国.君之仇视父,师长之仇视兄弟,主友之仇视从父兄弟.弗辟,则与之瑞节,而以执之.凡杀人有反杀者,使邦国交仇之.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仇,仇之则死.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则书之,先动者诛之."[16]732虽然国家机构中有为复仇而专设的官职,但是其作用是有限的.吕思勉先生也说调人"亦不过令有仇者避之他处,审查报仇的合于义与否,禁止报仇不得超过相当限度而已,并不能根绝其事"[17].
秦朝厉行法治,复仇之风稍稍收敛,民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但到了汉代,随着儒学被隆崇,儒家经典中对复仇的论述得到了社会进一步的认同,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人们的行为准则.这些记载是氏族社会血亲复仇观念的遗留,也是汉代复仇行为直接的思想渊源和理论依据.《后汉书.逸民列传》记载周党:"初,乡佐尝众中辱党,党久怀之.后读《春秋》,闻复仇之义,便辍讲而还,与乡佐相闻,期剋斗日.既交刃,而党为乡佐所伤,困顿.乡佐服其义,舆归养之,数日方苏,既悟而去.自此勑身修志,州里称其高."[7]2761可见儒家典籍中的所保留的原始复仇观念对两汉时期复仇行为的影响.
用儒家思想影响司法判决的春秋决狱是西汉司法的一个重要原则,据《盐铁论.刑德》:"法者,缘人情而制,非设罪以陷人也.故《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18]春秋决狱在判案时注意结合儒家道统以考察刑事案件的主观恶性,恶性重者,需要严惩,但其动机如合经义,可以从轻判处.《汉书.薛宣传》详细记载了薛宣之子薛况雇凶刺杀博士申咸的事件,可谓是春秋决狱的典型案例.薛宣在继母死后没有服三年之丧,遭博士申咸弹劾,薛况就准备派人毁伤申咸的面目,使他不能当官,恰好司隶一职空缺,薛况担心申咸被任命为司隶便提前行事,在宫门之外重创申咸.在审理此案的时候,御史中丞等都认为薛况是对国家公职人员的刺杀,依照"《春秋》之义,意恶功遂,不免于诛"[10]3395,主张从重处罚.但是廷尉也援引"《春秋》之义,原心定罪"[10]3395,将这一案件定性为"况以父见谤发忿怒,无它大恶"[10]3396,最后将其从轻发落.
薛况为复仇在皇宫门口刺杀国家公职人员,本是重罪,却因为是为父报仇符合《春秋》之义而从轻发落,因此其他为血亲报仇而得到减免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许多案例中,执法者常常会被复仇者的真情所感动,为其减免刑罚,有的官吏甚至甘愿违法释放复仇者.《后汉书.钟离意传》:"县人防广为父报仇,系狱,其母病死,广哭泣不食.意怜伤之,乃听广归家,使得殡敛.……广敛母讫,果还入狱.意密以状闻,广竟得以减死论."[7]1407《后汉书.申屠蟠传》记载陈留女子缑玉为报父仇而杀死丈夫的族人,外黄令梁配听从申屠蟠的建议而使缑玉得减死论[7]1751.甚至还有报仇者不受法律制裁,并且得到政府的表彰,这一方面是由于汉代官吏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两汉又是非常重视孝道的时代,而复仇正是孝的延伸,宽大处理这些复仇者既不违儒家经义,又与汉代以孝治天下的治国理念相符;另一方面,从轻处理这些复仇者往往还会得到社会的赞誉,上文提到的申屠蟠"乡人称美之"[7]1751,这说明民间社会对这类情有可原的复仇者持有同情和支持的态度.
东汉时期,血亲复仇成了时人品评人物的一个重要内容,合理的复仇行为受同情或被赞誉,但苏不韦挖坟掘墓之类的过当行为则被谴责,但即便如此,仍有人对此加以赞赏,大儒郭林宗说他"力唯匹夫,功隆千乘"[7]1109,陈蕃还为其辟官.还有人因此被推举为孝廉,据《后汉书.酷吏列传》记载,渔阳泉州人阳球因郡吏辱其母,"球结少年数十人,杀吏,灭其家,由是知名.初举孝廉,补尚书侍郎"[7]2498.又据《三国志.魏书.韩暨传》:"同县豪右陈茂,谮暨父兄,几至大辟.暨阳不以为言,庸赁积资,阴结死士,遂追呼寻禽茂,以首祭父墓,由是显名.举孝廉,司空辟,皆不就."[9]677《三国志.魏书.夏侯惇》:"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人,夏侯婴之后也.年十四,就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由是以烈气闻."[9]267社会舆论对这种复仇行为的默许、赞扬造成了过誉,无形中对血亲复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汉初鉴于秦朝法律繁苛的教训,制定的法律比较简省宽松,高祖刘邦入关与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及至武帝即位,任用张汤、赵禹等人,条定法令,结果"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10]1101.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想见,两汉法律制度仍然具有一定的原始性,"一个社会法律制度诞生之初,只有那些危害社会公共利益或者直接危害当地最高权力机构的罪行才被列为公罪,而一般的民众间的利害冲突这个机构是不加过问的,这类民事纠纷主要靠旧习俗'私了',司法过程中凡是存在私了现象的地方,不是法律不够健全,便是执法不力."[19]真正做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实并不容易.在两汉复仇案件中,复仇的对象常有豪家大族,而这些妄杀人者往往是官府难以制裁的.《汉书.王尊传》:"尊出行县,男子郭赐自言尊:'许仲家十余人共杀赐兄赏,公归舍.'吏不敢捕."[10]3233官吏制裁豪家大族还可能遭到报复,据《史记.酷吏列传》记载,淮阳都尉尹齐诛杀淮阳人甚多,等他死了以后,仇家企图要烧毁他的尸体[8]3151.《汉书.叙传》也谈到"定襄大姓石、李群辈报怨,杀追捕吏"[10]4199,这些大姓为报仇怨居然追杀政府官吏.
官府在这样的压力下,常常与豪家大族狼狈为奸,民之冤屈,无由得申.《潜夫论.爱日》详细论述了国家司法机关与豪家大族相互勾结的过程:"夫直者贞正而不挠志,无恩于吏.怨家务主者结以货财,故乡亭与之为排直家,后反覆时吏坐之,故共枉之于庭.以羸民与豪吏讼,其势不如也.是故县与部并,后有反覆,长吏坐之,故举县排之于郡.以一人与一县讼,其势不如也.故郡与县并,后有反覆,太守坐之,故举郡排之于州.以一人与一郡讼,其势不如也.故州与郡并,而不肯治,故乃远诣公府尔.公府不能察,而苟欲以钱刀课之,则贫弱少货者终无以旷旬满祈.豪富饶钱者取客使往,可盈千日,非徒百也.治讼若此,为务助豪猾而镇贫弱也,何冤之能治?"[14]217乡、县、郡、州等政府机关这样曲法枉民,民多冤结,而州郡不理,少数冤民只能诣阙上书,却多被空遣而回,或者偶有考查重新审理,却像《潜夫论.述赦》所说:"虽蒙考覆,州郡转相顾望,留苦其事.春夏待秋冬,秋冬复涉春夏,如此行逢赦者,不可胜数."[14]177恶人或因财势逃脱法律的制裁,或因遇赦而免罪.《潜夫论.述赦》又言:"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孝子见仇而不得讨,亡主见物而不得取,痛莫甚焉."[14]174,178两汉频繁的大赦严重损害了法律的权威性,助长了犯罪行为的发生,杀人之后常亡命他乡等待大赦,而报仇者手刃仇人之后,也可以隐匿他处等待大赦①血亲复仇者或许也得益于这种大赦.《汉书.游侠传》:"(原涉)先是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涉居谷口半岁所,自劾去官,欲报仇.谷口豪桀为杀秦氏,亡命岁余,逢赦出."《后汉书.崔瑗传》:"初,瑗兄章为州人所杀,瑗手刃报仇,因亡命.会赦,归家.".在这样的法制环境下,"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怎么可能实现!对于被害人来说,在国家法律不能保证实现公平正义的情况下,以私力报仇来实现"公平和正义"就是可以理解和值得同情的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血亲复仇就是值得提倡的,事实上当时就有很多人对这种行为提出异议.东汉初年,桓谭就力图将血亲复仇限制在法律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以尽量减少"推刃之道"所带来的过多的杀害.《后汉书.桓谭传》记载他上疏:"此为听人自理而无复法禁者也.今宜申明旧令,若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其相伤者,加常二等,不得雇山赎罪.如此,则仇怨自解,盗贼息矣."[7]958这里所说的旧令文规定:杀人者受到官方刑事处罚之后,如果仍有人敢于擅自寻仇杀人,即使本人逃亡,家属也要全部被强制迁徙到边远地区;伤人的,要比照普通的伤人行为加二等处罚,并且不得适用雇山的方法赎罪.但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皇帝的采纳.《后汉书.朱晖传》记载朱晖任临淮太守时处理复仇案件,既照顾情理,又不姑息,"其诸报怨,以义犯率,皆为求其理,多得生济.其不义之囚,即时僵仆."[7]1458《风俗通义.过誉》中提到闻复仇之义而报仇的周党时说道:"而伯况(周党,字伯况)被发,则得就业,乡佐虽云凶暴,何缘侵己?今见辱者,必有以招之,身自取焉,何尤于人.亲不可辱,在我何伤.凡报仇者,谓为父兄耳,岂以一朝之忿,而肆其狂怒者哉!既远《春秋》之义,殆令先祖不复血食,不幸不智,而两有之;归其义勇,其义何居!"[11]180应劭认为报仇本是为父兄所尽的义务,不能因一己之怒就任意诉诸暴力,周党受到时人的褒誉,但在应劭看来是赞誉过分了.
其实,个人复仇这种行为早就受到韩非的谴责,他从国家管理的角度指出这种行为对法治的破坏,他在《韩非子.五蠹》篇中说:"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20]韩非认为个人复仇行为不可助长,是因为他相信国家法律可以惩罚个人间的伤害行为.但事实上,汉代的法制环境并不能做到这一点,正如吕思勉先生所说:"国家禁止私人复仇,而自己又不能真正替人民伸雪冤屈."[17]160于是人们只好自己手刃仇人,或者借助任侠的力量完成复仇.很显然,血亲复仇是与国家法律相抵触的,但要使复仇彻底消亡,"国家司法必须做到有罪必罚,罚必公正,使复仇在客观上成为不必要."[21]这一点在今天的法制建设当中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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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Vengeance in Two Han Dynasties
LI Zhou-ping,CHANG Jin-cang
(School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29)
In two Han Dynasties,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after the society came into civilization, vengeance,the leaveover of the clan society,was still prevalent and deep in all spheres of society.People then always sought revenge for the smallest grievance and even went against the government.It was a result of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continuance of the vengeance from the clan society and the current weak legal system of the country.In the context that people had no places to redress,they had to kill their enemies by themselves or by hiring assassins to realize their purpose for revenge.
Two Han Dynasties;Vengeance;Assas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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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34
A
1008-2395(2012)01-0045-05
2011-08-20
李周平(1988-),男,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
常金仓(1948-2011),男,史学博士,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