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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公众外交活动中的三大疑案探析

2012-03-28

东岳论丛 2012年9期
关键词:罗家伦天安门五四运动

裴 植

(上海大学 历史系,上海200444)

作为现代中国历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之重大事件的五四运动,其直接导火索是巴黎和会北洋政府外交的完败。1919年5月4日,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北京地区各高校的数千名学生汇聚天安门广场,他们在大声疾呼“内除国贼”的同时,更喊出了“外争主权”的响亮口号。为了“外争主权”,学生们采取的第一个大规模集体行动便是在天安门广场会合并列队向东交民巷使馆区进发,拟通过各国在华使节把中国人民捍卫国家主权的正义诉求转达给有关国家的政府乃至全世界。可以说,学生们的这次游行正式拉开了五四公众外交亦即梁启超先生所谓“外交的国民运动”①的序幕。不过,虽然不少当事人和研究者从多个视角对事件的整个过程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回忆和考察,但是针对某些细节的记叙和描述却始终存在彼此矛盾的情况,其中关于5月4日这天作为公众外交活动之重要组成部分的学生们究竟何时在天安门广场会合、游行队伍是否进入东交民巷使馆区、作为代表进入使馆区的学生到底有几人,就属众说纷纭的三大疑案。笔者拟在广泛搜集和查考相关资料的基础上,就这三大疑案加以探析,希望能为问题的最终破解略尽绵薄之力。

一、5月4日当天学生们究竟何时在天安门广场会合?

1919年5月4日当天,学生们究竟何时在天安门广场会合?对这个细节问题,不同的当事人说法颇不一致,有些说法彼此之间甚至存在较大的出入,因此有必要予以辨析和澄清。

归纳起来,关于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会合的具体时间,主要有早晨说、上午8时说、上午10时说、午间说和下午1时说等这样几种意见。

早晨说的提出者主要是许德珩,他在《“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一文中写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早晨,北京各校学生按计划在天安门广场集会,约计有三千余人”②。上午8时说的提出者主要是方豪,他在《回忆在北京参加五四运动》一文中写道:“1919年的5月4日上午8时,在北京的天安门前聚集了1万左右的大专学生和部分中学生。大家一鼓作气,浩浩荡荡地向着卖国求荣的国贼曹、章、陆进攻,火烧了曹贼官邸赵家楼,痛打了章宗祥”③。上午10时说的提出者主要是王统照和俞劲。王统照的《回忆北京学生五四爱国运动》一文,在言及5月4日天安门集会时称:“到会的都是北京中等以上的学校学生,穿长袍的占大多数,也有穿短黑制服的。十时后参加大会的已经到齐,虽然没曾详记人数,但约在五千人以上”④。俞劲在题为《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的文章中写道:“1919年5月4日上午10时左右,各校学生约六七千人,在天安门前集会,每人手执小旗,上面写着‘打倒卖国贼,收回山东权利’等标语”⑤。午间说的提出者主要是梁敬錞,他在《我所知道的五四运动》一文中写道:“新闻(按:指林长民发表的披露巴黎和会将德国在山东之权益交付日本的《山东亡矣》署名新闻稿——引者)披露之第二日(5月3日),北大壁报,就贴出13校学生代表,要在第三院礼堂,召开紧急会议的通告。当晚紧急会议,定出5月4号(星期日)正午,天安门开会游行示威的路线。第三日(5月4日)午间,3000余学生,13校单位就在天安门扬旗开会;五四运动,就此开始”⑥。下午1时说相对而言是执持者最众的一种观点。匡互生在《五四运动纪实》一文中专设“天安门集合和向东交民巷各国公使署交涉的经过”一节,对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会合的时间作出交代,他写道:“五月四日下午一点钟的前后,到天安门集合的,共有十三个学校的学生”⑦。罗家伦在其口述文章《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中也称:“5月3日那一天,清华大学举行纪念典礼,许多北大的人,都到清华去参观,那天我也去了。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当夜11点钟的时候,各代表在北大开了一个预备会议,当场推举出了三个总代表,一个是我,一个是江绍原,一个是张廷济,并且当时推我写了一个五四运动宣言,由狄君武送到北京大学印刷所去印了5万份,第二天的早上,我们还预备了一个英文的备忘录,送给各国使馆。到下午一点钟,大家便齐集在天安门了”⑧。陈荩民《回忆我在五四运动的战斗行列里》一文中写道:“五月四日下午一时,北大、北高师、法专、工专、农专、医专、俄文专修馆、朝阳、汇文、清华等学校的学生约五六千人,高举着校旗,齐集天安门前,整队后开始游行”⑨。夏明钢《五四运动亲历记》在描述五四运动学生游行经过时指出:“五月四日下午一时左右,北京学生按照先晚在北大开会的决定,到天安门集合。到会的人非常踊跃,总数约有万人左右”⑩。杨明轩题为《在五四的日子里》的回忆文章所述各校学生在天安门会合的时间,与匡互生、罗家伦、陈荩民、夏明钢等的说法基本相同,他说:“五月四日的下午一、两点钟,国立八校和一部分中学学生约四五千人在天安门前集会”⑪。此外,初大告《五四运动纪实》称:“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午饭后,北京大专院校的的学生三千余人(有的估计为五千余人)列队来到天安门”⑫。事实上,梁敬錞的午间说和初大告的午饭后说,与匡互生等人的下午一时说就时间区间而言基本重合,可视为同一意见的不同表述。

那么,在早晨说、上午8时说、上午10时说和下午1时说中,哪一种意见是正确的呢?笔者认为,当是下午1时说。理由如下:第一,早晨说、上午8时说、上午10时说这三种说法分别只是由一两个当事人提出,执持下午一时说的当事人的数量则要比持其它三说当事人数量的总和还要多。而查考有关五四运动的诸多著作,它们基本上都采用了下午一时说,如彭明著《五四运动史》:“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下午一时许,北京十几个学校的学生三千余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天安门,围立在金水桥前的两个华表之下”⑬。叶曙明著《重返五四现场》:“下午1时,天安门广场上,聚集着愈来愈多的学生,而且不断有学生队伍开来加入,……罗家伦、江绍原、张廷济三名总代表,因为要准备一些文件,1时10分才赶到广场。学生们随即整队出发”⑭。美国学者周策纵著《五四运动史》:“下午一时左右,有3000多学生纷纷齐集在天安门……前广场,参加游行示威。……几个人约略说了开会的意义以后,已是下午一点半左右。学生就排队由天安门南出中华门,向东交民巷各国公使馆前进”⑮。少数不取下午一时说者则使用了排斥其它三说而将下午一时涵括其中的更为宽泛的时间概念——下午,如胡绳著《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1919年5月4日下午,北京各校学生三千多人在天安门前举行集会和游行示威”⑯。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著《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5月4日下午,北京大学等13所大中专学校的学生3000余人,不顾北京政府教育部代表及警察的阻拦,到天安门前集会”⑰。第二,早晨说、上午8时说、上午10时说这三种说法都相对晚出,而下午1时说则很早就被不止一人提出。前三说基本都是有关当事人在事情过后数十年才写出的——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一文,一看标题便知写成于五四运动过后60周年之际;方豪的《回忆在北京参加五四运动》最早刊登在1986年初出版的《金华文史资料》第2辑,系作者本人自传的节录,具体成文时间不详,但可以料定当是作者晚年的追忆;王统照的《回忆北京学生五四爱国运动》原刊于《人民文学》1955年5月号,成文时间大概亦在此前不久;俞劲的《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写于1961年12月,去五四运动爆发之时则有42年之久。间隔太久,人的记忆往往会发生某些偏差或错乱,特别是对于具体的细节,越久远就越模糊,回忆出来的东西其可信度必然会大大降低,出现讹误也是在所难免的。下午1时说的情形却明显不同。现存史料表明,匡互生的《五四运动纪实》一文写于1924年,次年发表在《立达季刊》上⑱,此时去五四运动爆发只有短短的5年;罗家伦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口述于民国20年即1931年⑲,距离五四运动爆发也不过12年的时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五四运动爆发后不久,许多出版物中就出现了关于各校学生在天安门会合的文字描述,如1919年8月10日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的《青岛潮》一书写道:“(五月)四日午后一二时,各校学生二三千人,群集于天安门,游行街市”⑳。1919年9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学界风潮纪》一书也称:“五月四日午后,各校生五千人,有执旗示威之举动”㉑。1919年5月11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1版所载《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文中明言:“四日……下午一时半,十几个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两点钟整队出中华门前面”㉒。因此,下午1时说直接的旁证多多,更值得采信。第三,早晨说、上午8时说、上午10时说这三种说法的提出者在回忆整个过程时大都语焉不详,而下午1时说的提出者往往对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有较为细致的叙述,其中匡互生、罗家伦的回忆文章最具代表性。不仅如此,大量的相关史料构成的证据链亦可证明,5月4日上午各校学生尚处于集会游行前准备标语、旗帜、传单、演说词,以及提前进食午餐、排除官员和军警的阻挠等活动之中,不可能成群结队地在早晨或者上午8点、10点来到天安门前。具体可见上面提及的各种出版物和回忆文章,不再赘述。

这里有必要说明的一点是,关于在天安门前参加游行示威的学生人数,见诸各种记载的,如上所述少则两三千、多则上万,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确切人数目前已难考证清楚,笔者认为周策纵在综合分析各种说法基础上得出的3000人的结论㉓,应该是可以信从的。

二、游行队伍是否进入了东交民巷使馆区?

学生游行队伍从天安门广场出发后,其目标就是东交民巷使馆区,意在通过各国使馆向有关国家的政府乃至全世界传达中国民众的心声。然而关于游行队伍是否进入了使馆区,却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一种认为进入了使馆区,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表达诉求的愿望;另一种则认为被挡在了使馆区外,并未真正进入。

首先,我们来看认为游行队伍进入使馆区一方的具体表述。周俟松在《五四运动的一点回忆》一文中写道:“我们到了东交民巷时,那里约有一千多人,大家拿着旗子,上面写着‘反对日本占领青岛’、‘反对卖日本货’、‘还我青岛’等,到了日本大使馆门前,他们不让进去,我们就要他们出来答话,他们拒绝我们的要求,后来同学们气愤得不行,高呼‘到曹汝霖家里去!’就在下午四点多钟到了赵家楼”㉔。周俟松的回忆文字明白无疑地传达出了这样的信息,就是学生游行队伍曾经到达了日本大使馆门前,并与对方进行交涉,但是学生们提出的要求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导致他们气愤异常。叶子指出:“日本于1872年始在东交民巷中段路北、法国使馆与西班牙使馆之间的位置设立使馆,建立之初,馆舍很小。1900年义和团与清军攻打东交民巷时,日本使馆乘机占据了位于其北的肃亲王府,大大扩充了馆舍的地界,同时将清廷机构詹事府等也扩入其中”㉕。查考《民国五年北京东交民巷地图》,可知日本使馆地处整个东交民巷使馆区的中部,其西面是英国使馆、俄国使馆,南面是法国使馆、西班牙使馆等,东面隔海关税局与法国兵营、奥地利使馆等相望,北面则与意大利兵营和使馆邻接㉖。因此,如果说游行队伍曾经到达了日本大使馆门前,那么当然就意味着他们深入到了使馆区的腹地,故而称他们进入使馆区便是也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许德珩的纪念文章《“五四”运动六十周年》也称:“我们在天安门停了好久,……有人提议往东交民巷示威,于是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西口的美国使馆。当时的东交民巷是使馆区,一向不许中国人成群结队进出。我们在军警林立的情况下,先到美国使馆递了英文声明(说帖),说明游行示威的目的,群呼口号之后过去了。再到日本使馆,军警围了三四层,其中还有许多日本军警,真是如临大敌。我们在这里待了很久,大家不想同日方正面冲突,高呼口号后,有人提议‘我们找卖国贼算账去!’于是出东交民巷,经御河桥、东单牌楼,直奔赵家楼卖国贼曹汝霖家”㉗。这番回忆描写颇为详细,且明言游行队伍先到美国使馆再到日本使馆然后走出东交民巷,对照前面我们关于使馆区分布情况的介绍,则许德珩此文所言自然可视为游行队伍进入到了使馆区的例证。此外,以在校学生为读者对象的电子书《爱国主义教育丛书——五四运动》所述尤其直白,该书写道:“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从天安门广场出发,出中华门,奔向东交民巷使馆区。但事与愿违,学生队伍在英、法等国使馆,不仅没见到公使,甚至连递意见书也遭到拒绝。到日本使馆门前,被日本卫兵阻止,不许入内”㉘。书中称“学生队伍”先是“在英、法等国使馆……没见到公使”,随后“到日本使馆门前,被日本卫兵阻止”。如前所述,日本使馆位处东交民巷使馆区的中部,四周散布着其它国家的使馆,既然“学生队伍”在进入“英、法等国使馆”后又曾到达“日本使馆门前”,那么这显然表明,学生们的游行队伍肯定进入了使馆区。

其次,我们来看认为游行队伍没有进入使馆区一方的具体表述。持游行队伍没有进入使馆区这一观点的人数颇众。就当事人而言,匡互生在其《五四运动纪实》中明确写道:“当时大家都以为须全队赴东交民巷走过,方才可以对外人表示中国民众的一种公意,就决定向东交民巷进发。不料东交民巷外国守卫队,竟不让通过,虽由代表再三向英、美、法、意各国公使署交涉,因庚子条约〔辛丑条约〕的束缚,终没有允许通过的可能!……大队在东交民巷被阻,自一点半钟起至三点半钟止,足足停立了两个钟头之久。最后就由大家决定改道向曹汝霖家里走去”㉙。何思源《五四运动回忆》㉚、俞劲《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㉛、杨明轩《在五四的日子里》㉜、陈荩民《回忆我在五四运动的战斗行列里》㉝、王统照《回忆北京学生五四爱国运动》㉞等等,所记与匡互生的叙述虽然详略不等,但是内容则大体一致。罗家伦在其《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这篇口述文章中讲得尤其具体细致,他说:“大家从天安门出发,一直走到东交民巷口,便被警察挡住了。只有我和江绍原两个人进去到使馆界内去找美国公使。那一天,芮恩施到西山去了,由他的参赞出来见我们,他对于我们很表示同情,说了一番很漂亮的话,并且说,由他去和使馆界的警察交涉,让他放我们通过。我们从美国公使馆出来以后,又到了别的几个使馆,告诉他,我们示威的意思。回转身来到美使馆去问美参赞,同使馆界警察交涉允许我们通过的结果怎样。他说,使馆界的警察是答应可以的,但是刚才警察总监有电话来,说是不可以让学生们通过,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办。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大家更是愤怒,当我们报告交涉经过的时候,大家便要求我们硬挤进去,后来想硬撞不成事体,反而给别的国家以不好的印象,于是大家便高呼口号‘我们去除国贼吧!’于是掉转大旗向曹汝霖家前进(曹家在赵家楼)”㉟。此外,《青岛潮》的记述也颇详明,其中写道:“各校学生……趋东交民巷。行路之际,秩序整然,虽警察骤增人弹压,然举动亦至文明也。乃至使馆界,而为界内守兵所阻,谓事前未经通知,不能通过。各校乃举出代表先赴美使馆要求谒见公使,而递请伸公道之函;次赴英法两馆亦如之。折赴东城。据某外人所谈,使馆界之不许通过,各使之不亲见,乃事前警厅曾有电话知照也”㊱。北洋政府陆部驻署京师宪兵排长白岐昌5月4日那天曾受命跟踪学生们的游行队伍,他在事后呈交的报告中写道:“该学生团于午后二时三十分整队出天安门,折东进东郊民巷西口,至美国使馆门首,遂被阻止。该代表等从事交涉,仍未允通行。后即转北往富贵街,东行过御河桥,经东长安街南行,经米市大街进石大人胡同,往南小街进大羊宜宾胡同,出东口北行,向东至赵家楼曹宅门首”㊲。

那么游行队伍究竟进没进入使馆区?综合考察和分析有关史料,笔者认为,客观地说,由数千名学生组成的这支游行队伍,他们应该没有作为一个整体进入到使馆区。无论是众多当事人的回忆,还是有关的报道和档案记录,均没有游行队伍获准进入使馆区的记载。众所周知,1901年清政府与各帝国主义国家签订的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第七款明文规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诸国分应自主,常留兵队,分保使馆。”从那以后,各帝国主义国家将使馆区内的中国居民的房屋悉数拆毁,并“在使馆界四周筑起高厚的围墙,墙上布满炮位、枪眼;墙内设有美、法、德、英、意、日、俄等七国兵营;墙外留有空地,作为操场,标着‘保卫界内,禁止穿行’的木牌。使馆界内自设警察和管理人员,不仅中国人民不能居住,就是中国的军警也不能穿行”㊳。“东交民巷是使馆区,一向不许中国人成群结队进出”㊴,“根据辛丑条约,中国人不能成群结队通过公使馆所在地”㊵,当事人的这些回忆表明,游行学生对此一屈辱的规定尽管内心并不认同,但还是理智对待的。正因如此,当他们浩浩荡荡地行进到使馆区,遇阻之后便派出代表进行交涉,大队人马则顶着烈日秩序井然地静候结果。不过直到最后,“全队赴东交民巷走过”以“对外人表示中国民众的一种公意”的正当要求也没有得到允准㊶。对此,目前能见到的所有史料中再无不同的说法。既然未获允准,那么游行队伍整体进入使馆区也就根本不可能了。否则的话,假如学生们出于义愤,采取过激的行动冲入使馆区,想必那段时间国内外报章上肯定会连篇累牍地渲染游行学生的所谓“暴行”了。这样的情况没有出现,自然也可反证游行队伍不曾鲁莽地硬闯使馆区。

为什么会出现游行队伍进入了使馆区的说法呢?窃以为,就当事人而言,存在两大主客观因素:一是由于参加游行示威的学生人数众多,大家出于美好愿望的想象、猜测和渲染,经过相互之间的口耳相传,极有可能导致少数当事人误听误信,并作出游行队伍进入使馆区的误断。5月4日那天,数千人的游行队伍就像一条长龙,“几个人的横排纵队前后相联,最后面的还在正阳门口,而前队早已在东交民巷的西口以内与美帝国主义所雇用的巡捕相对而立了”㊷。在等待学生代表与各国使馆交涉的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队伍中的成员猜测想象、交头接耳是非常正常的,有的人推测甚至坚信有一部分人马进入使馆区反映心声、提出诉求也是十分可能的。在信息交流手段还很不丰富的当时,出现这种把猜想、推测或风闻当成事实,然后写进回忆文章的事情,是完全可能的,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前述周俟松所谓“我们到了东交民巷时,那里约有一千多人,……到了日本大使馆门前”云云,来自道听途说的可能性就极大。二是事过多年,回忆时思维跳跃,文字表达也欠缺条理,从而导致读者理解上的逻辑性走偏。许德珩所谓“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西口的美国使馆。……我们在军警林立的情况下,先到美国使馆递了英文声明(说帖),说明游行示威的目的,群呼口号之后过去了。再到日本使馆,军警围了三四层,其中还有许多日本军警,真是如临大敌”云云,仔细揣摩,显然是把整个游行队伍的活动与“我们”即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少数学生代表的举动混在一起进行叙述,而未作出应有的区分和说明。学生代表进入使馆区与游行队伍进入使馆区是存在巨大的实质性差别的,不加区别地混为一谈所导致的只能是事实真相的模糊不清甚至歪曲,因而是不足取的。至于电子书《爱国主义教育丛书——五四运动》,它之所以会言之凿凿地声称“学生队伍”在进入“英、法等国使馆”后又曾到达“日本使馆门前”,最大的可能便是受了各种不严谨、不扎实的回忆文字和有关读物的影响和误导,而作者自己又未尽到小心求证的责任和义务。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5月4日学生们的游行队伍整体没有进入东交民巷使馆区,但是他们的代表则成功进入了使馆区。学生代表在使馆区没有实现预期的目的,这点燃了压在学生心头的怒火,激愤异常的他们不甘心就此罢休,转而前往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进行示威,于是而有了火烧赵家楼之事。

三、作为代表进入使馆区的学生到底有几人?

梁启超先生曾经指出:五四运动“从表面看来,性质完全是属于外交的”㊸。事实上,尽管这场“外交的国民运动”自北京各高校学生汇聚天安门广场举行游行示威便已拉开序幕,但是作为正式的公众外交活动,还当以学生代表进入使馆区、到各国使馆进行交涉为典型表现。不过,在参加五四游行示威的学生队伍受阻于东交民巷使馆区之后,作为代表进入使馆区进行交涉的学生究竟有几人及其具体活动情况,目前仍是众说纷纭,因此有必要加以辨析。

彭明、周天度在他们主编的《中华民国史》第2编第2卷中,在述及5月4日学生代表与各国使馆交涉情况时写道:“据《每周评论》记载,学生们来到东交民巷后,‘先是打电话给美、英、法三国使署,他们都说很欢迎的,到西口的时节,美国兵营的军官也放行了,并且还要让我们从美兵营和美使馆的里〔面〕经过。只有巡捕房坚不让走。……’因当天是星期日,美国公使芮恩施到门头沟旅行,学生们推举段锡朋、罗家伦、许德珩、狄福鼎四人为代表,向美国使馆递交了一份说帖’”㊹。彭、周认为是段锡朋、罗家伦、许德珩、狄福鼎四人作为学生代表进入使馆区到美国使馆交涉。

周策纵在其《五四运动史》中也谈及了学生代表的问题,他说:“东交民巷的警察阻止学生进入这个治外法权的地区。本来,事先学生曾打电话给美、英、法三国公使馆,他们都说很欢迎。直至队伍到了东交民巷西口,……但东交民巷的捕房不让通过。……然后由四个学生代表(包括有罗家伦、傅斯年、段锡朋,另一个可能是张国焘)和东交民巷的官员通过数次电话之后,被推选进入美国使馆去见公使。他们发现公使不在,就留下说帖”㊺。周策纵给出的学生代表虽然同样是四人,但是对照彭明、周天度开列的名单,彼此却有着半数的出入:只有罗家伦、段锡朋二人在两份名单中是互见的,其余二人则各不相同。

查考蔡晓舟、杨景工于1919年7月合编并铅印的《五四》一书,其中有这样一番描述:“使馆界之巡捕谓须得大总统之同意始准入内游行。当由该巡捕以电话与公府往返磋商至二小时之久,不得要领,于是此一德一心三千学生同暴于烈日之下,虽无厌倦之容,难免忿恨之态。不得已乃举罗家伦等四人为代表谒美公使。适美公使未在,馆员某君接见,……遂将代表所递陈词收下”㊻。这段文字传达给了我们两条重要信息:一是学生代表有四名——这或许是目前最为流行的学生四代表说的源头;二是罗家伦是四代表之一。

罗家伦是最无争议的进入使馆区交涉的学生代表之一。前已述及,罗家伦曾在民国20年口述过五四运动期间的一些亲身经历和见闻,那么作为当事人,对于学生代表进入使馆区交涉的具体情况,他是怎样描述的呢?他说:“大家从天安门出发,一直走到东交民巷口,便被警察挡住了。只有我和江绍原两个人进去到使馆界内去找美国公使。那一天,芮恩施到西山去了,由他的参赞出来见我们,他对于我们很表示同情,说了一番很漂亮的话,……我们从美国公使馆出来以后,又到了别的几个使馆”㊼。按照罗家伦的说法,进入使馆区交涉的学生代表并非四人而是只有罗家伦和江绍原二人,且他们二人不仅到了美国使馆,随后还到过另外几个国家的使馆。

关于进入使馆区交涉的学生代表,目前所知最早的报道见于1919年5月11日出版的《每周评论》。在题为《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的文章中,作者亿万如此写道:“到了东交民巷西口,使馆界巡警不放行。先是打电话给美英法三国使署,他们都说很欢迎的。到西口的时节,美国兵营的军官也放行了,并且还要让我们从美兵营和美使馆的里(按:下脱一“面”字——引者)经过。只有巡捕房坚不让走。大家只好在美使署前……递上说帖,又派了六个代表到英法意三使馆区求见,递说帖,各公使都因为是礼拜,早已出门。都派馆员接见,表示同感的意思”㊽。根据这篇文章的记载,进入使馆区的学生代表既不是四人也不是二人,而是在已派出几名代表到美国使馆“递上说帖”之后,另行派出六名代表到英、法、意三国使馆“求见,递说帖”。准此,学生代表总数当为N+6。

事情似乎是越来越扑朔迷离、越来越复杂了。然而,通过梳理、揣摩种种记载和说法,在看似矛盾、纠结的表象之下,相对清晰的轮廓还是可以复原出来的。以笔者之见,整个过程大致应该是这样的:游行队伍来到东交民巷西口,遇阻,于是学生们经过与有关方面的电话沟通之后,推举代表进入使馆区进行交涉。最先是罗家伦、江绍原被推举为出来,他们直奔美国使馆,面晤美国公使不成,见到了参赞,并向其提出允准游行队伍通过使馆区的请求。这从罗家伦口述文章中“参赞出来见我们,他对于我们很表示同情,说了一番很漂亮的话,并且说,由他去和使馆界的警察交涉,让他放我们通过”,以及“我们从美国公使馆出来以后,又到了别的几个使馆,……回转身来到美使馆去问美参赞,同使馆界警察交涉允许我们通过的结果怎样。他说,使馆界的警察是答应可以的,但是刚才警察总监有电话来,说是不可以让学生们通过,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办”㊾云云,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罗家伦、江绍原从向美使馆参赞提出允准游行队伍通过使馆区的要求到得到最后的答复,中间有那么一段时间。此间他们二人马不停蹄地“到了别的几个使馆,告诉他,我们示威的意思”,然而使馆区外“同暴于烈日之下”、翘首以待的游行学生却既不知道他们交涉的具体情形,又看不到允许队伍进去的丝毫迹象,于是再派几名代表进去便成了他们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匡互生《五四运动纪实》一文中“由代表再三向英、美、法、意各国公使署交涉”㊿云云既包含有不止一个批次派代表交涉的意思在内。在罗家伦、江绍原之后进入使馆区的学生代表,他们的侧重点明显不同于前者,就是说,请求允准游行队伍通过已不是他们的选项,他们所要做的,主要是向美、英、法、意使馆官员“面递山东问题之意见书,请望转达各国在巴黎之代表,冀能为吾国主张公道”,其中包括许德珩等在内的几人还来到日本使馆,高呼口号,表达义愤。许德珩《“五四”运动六十周年》这篇纪念文章所述“我们在军警林立的情况下,先到美国使馆递了英文声明(说帖),……再到日本使馆,……高呼口号后……出东交民巷”,从字面看是讲整个游行队伍在使馆区内的活动,这肯定与事实有出入,但是若理解为包括许德珩本人在内的后入使馆区的学生代表的行为,则就合乎情理了。

归结起来,笔者认为,进入使馆区的学生代表至少应分两个批次,总数为N+6即8人或更多。第一个批次当是由罗家伦、江绍原组成,他们的任务主要是与美国使馆沟通,争取游行队伍进入使馆区示威和表达中国人民共同心声的权利。罗家伦、江绍原虽未见到美国公使芮恩施,但是与其参赞先后两度面晤,并且他们在等待答复的不长一段时间里还曾到另外几个国家的使馆,把何以举行游行示威的原因和诉求如实相告。应当说,罗家伦、江绍原的公众外交活动是富有效率、十分成功的,我们不能因为学生队伍进入使馆区游行示威的要求未被允准而将二人的成绩一笔抹煞。后面的具体批次和人数难得其详,但是许德珩、段锡朋肯定均在其中。许德珩等人不仅到了美国使馆递交了说帖,还来到日本使馆门前高呼口号、表达义愤。彭明、周天度《中华民国史》给出的四人名单中的最末一名狄福鼎和周策纵《五四运动史》四人名单中的傅斯年,因“文献不足征”姑且存疑,至于周策纵打了问号的张国焘,他作为学生代表进入使馆区的可能性则几乎为零。据周策纵《五四运动史》,“张国焘在他写的英文回忆录里提到他这次做过学生代表”,然而就是这位张国焘,他的中文版回忆录《我的回忆》中,关于游行队伍走到东交民巷之后、开赴赵家楼之前,却只有“那时东交民巷口军警密布,我们的示威队伍无法通过,只得派代表向若干外国使馆说明示威的意图”寥寥几句,再未提及他自己是学生代表这档子事。为人高调、性格张扬的张国焘如此一反常态,只能说明他英文回忆录所言纯属虚构、不足为凭。上述诸人之外,进入使馆区的学生代表究竟还有谁,目前尚难认定,只能留待今后予以查考和破解了。

[注释]

①㊸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4册《文集之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2页。

③⑤⑥⑧⑲㉚㉛㉟㊵㊼㊾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五四运动亲历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 年版,第 115 页,第111页,第79页,第64-65页,第73页,第92页,第112页,第65-66页,第112页,第65页,第65页。

④㉞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五四运动回忆录》(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46页,第247页,第247页。

⑦⑳㉑㉒㉙㊱㊶㊻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五四爱国运动》(上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94页,第167页,第375页,第506页,第494页,第167-168页,第494页,第454页,第494页。

⑨⑩⑪⑫⑱㉔㉜㉝北京师范大学校史资料室:《五四运动与北京高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页,第99页,第41页,第58页,第3页,第190页,第41页,第51页。

⑬㊳彭明:《五四运动史》(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72 页,278 -279 页。

⑭叶曙明:《重返五四现场》,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83-184页。

⑯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60页。

⑰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册),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

㉕叶子:《旧京东交民巷使馆区》(下),《北京档案》,2003年第7期。

㉖谭伊孝:《北京东交民巷》,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4页。

㉘《爱国主义教育丛书·五四运动》,http://ishare.iask.sina.com.cn/f/13454310.html。

㊲《五四爱国运动史料》,《历史教学》,1951年第6期。

㊹彭明、周天度:《中华民国史》(第2编)(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16-417页。

㊽亿万:《一周中北京的公民大活动》,《每周评论》,1919年5月11日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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