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忠”字了得
2012-03-25
怎一个“忠”字了得
洪明洲(台湾大学工商管理教授)
林奇芬(Smart.智富理财月刊总编)
洪明洲(以下简称洪):这是一部“时势造英雄”的故事,岳飞遭逢北、南宋存亡时势造英雄之际,因时而起;若非政局腐败、内忧外患,岳飞哪有舞台,顶多只能在科举之路上煎熬,恐怕没有出头的机会呢。
“北宋公司”的负面思维
林奇芬(以下简称林):现在常用的一句话:面对新世代、新局势,你准备好了吗?在乱世中,岳飞做好了飞扬的准备,以明确的远景、积极的精神、清新的人格特质,在内优外患中异军突起,成了一股新兴的势力。
洪:岳飞忠贞正直、清廉无瑕,相较于大多数文武大臣的贪生怕死,岳飞马上成为向上提升的力量,急速号召、凝聚苦难的群众,成为乱世中的救赎者、改革者。
林:宋高宗赵构会问岳飞:“天下何时太平?”后悔飞答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这是对时局一针见血之论,不爱钱、不惜死,是岳飞的写照,这两大坚持,使他成为时代的另类。
洪:“北宋公司”创办人赵匡胤在公司建立之后,对一起打天下的老干部立了一个“优退条款”(杯酒释兵权),从此,武人出头成了禁忌。此一措施企图避免重蹈唐末、五代十国武将专权篡位的覆辙,却也矫枉过正,以“强干弱枝”的军政思维,集百万大军于京师,兵权掌控在皇帝手上。重兵不是用来安定边患,而是用来防范武将、镇压内乱、对付百姓。将领因此退化,只具有搜括的本事。百万大军耗费必须建都于无险可守的汴京,以便东南的粮米依靠汴河运送。因此,金兵一入侵,便如入无人之境,直捣汴京,掳走徽、钦二帝!以保守怕事为基调的经营心态,其前景多半是不乐观的。
重整与内斗
林:以恐固权力为前提的策略思维,使得“北宋公司”演化成内争型的组织,组织里的一切资源,用来防篡、表忠、结党、营私上面,组织文化也日益恶质。从小说中看来,宋徽宗、钦宗、高宗三人的人格特质如出一辙,基本心态都是:怕事、保守、安于现状、享受眼前的欢乐。
荀子说:“肉腐生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至。”此言最能形容北宋公司的经营团队。宋徽宗沉迷书画、酒色,侈靡成风;前方战事吃紧时,将领只顾搜括,权臣趁机卡位,发生“靖康之耻”,一点也不意外。
洪:金人把徽、钦二帝及三千宗室宫女一掳而空,此时二度被派去金国当人质的赵构,在观望之下成为漏网之鱼,便乘机践诈大位。不论是面对自己的危机,或北宋公司的危机,赵构的表现都可圈可点!
赵构接掌的是一家艰困公司,一家极待重整的公司。他的市场还在,又有岳飞可替他创新品牌,开启新局。但他却在父兄的阴影下(怕迎回二帝,自己必须让位)畏首畏尾,失去重整的契机,而使新成立的“南宋公司”陷于不断内斗、自我消耗的梦魇中。
林:每一个大领导者孤独的灵魂深处,都藏有不可告人的隐情。赵构尤其如此。他首次赴金国当人质时,亲睹金人的血腥凶残,深受震撼,对金人产生莫名的恐惊(一种近乎精神上的屈服!)其次,他跟乞丐王子一样,从人质翻身为皇帝,侥幸之心,使他缺乏开创性格;加上他以避祸、逃亡为念,苟且偷安、得过且过的心态比任何人都强。久而久之,他对普变局、危机的反应,都是消极的、退缩的。
但是,对外、对内是两种心态。这位极度压抑的命遵者,所受的挫败与羞辱,必须适度的渲泻,他需要一个内斗型的组织,让内部对立的势力相互折冲、消耗,来转移自己的压力(国仇家恨)。
“忠君爱国”无限上纲
洪:赵构对于内斗,采取的是两面手法、模糊的艺术,他口口声声奉行仁孝,要营救二帝,实际所为都在阻止救援;他恨透那些要他北伐、亲征的大臣,却只能以“聚众胁迫皇帝”这种荒谬罪名予以打压;他表彰岳飞的忠,骨子里却反对岳飞抗金。
林:这部小说对赵构的敬安思想,描写得极为深刻、鲜活。譬如,赵构从扬州逃往杭州,大费周章地欣赏钱塘江潮时,认为应该感谢金人南侵,才使他有机会观此奇景!他一昧保位逃命,大权旁落于奸相与太监之手,宰相欲奏事,得先贿赂太监。太监更是鄙夷地说:“其实这皇帝和猫儿狗儿差不多,只要摸着了痒处,他便会乖乖听人使唤。”小人误国,是主政者无能、纵容的结果。
洪:宗泽、李纲、岳飞都可谓“忠诚而近乎愚痴”他们一心为国、为百姓,矢志于恢复大业;这样的努力,与顶峰“只能做不能说”的妥协求和之路背道而驰,他们越努力,越背离了顶峰,“忠”的矛盾与困惑,变成了岳飞、宗泽等人挣脱不了的桎梏。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种民主思想所揭示的价值,是一种普世的“第一要忠于人民,其次是忠于社稷,忠君殿后。当赵构所作所为与人民、社稷相悖离时,岳飞的忠君、忠人民形成了两难的矛盾,他若忠君,便背弃了人民;若忠于人民,便是叛国,因为国与赵构,已牢牢的结为一体。
林:当政者一向把“忠君”、“爱国”捆绑在一起,不忠君就不爱国;你批评主政者,就是与人民为敌。“忠君爱国”被无限上纲,并且躲在儒家思想的保护伞下,没有人能冲破逾越,即使岳飞想除清“忠”的本质,挣脱“忠”的夹缠与矛盾,最终仍不敢去碰触——除非他选择人民而背弃赵构,那就是“造反”了!
麻烦的制造者
洪:宋史上说:金兵流传一句话:“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飞能以五百骑兵击溃金兀术的十万大军;金兀术最坚强的攻击部队“拐子马”,也被岳飞破解;金兀术几次与岳飞交锋,全都败北。金兀术的大军前面,俨然生起了一道“岳飞障碍”,无可跨越!
林:军纪严明,是岳飞最强的武器。他对儿子岳云责求从严,有功推让,有过重罚;亲舅触犯军纪,他忍痛予以处死。上行下效,领导者对待自己人的态度,是最有力的指标,岳飞因此能做到军令如山;他说自己的用兵之术是“仁智信勇严,缺一不可”,他刚柔并济、恩威并用,治军思想近于儒家;他对兵法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熟读兵法,而不爱拘泥,这又活用了兵家。
从大局看,岳飞是中流砥柱;在赵构眼中,岳飞却是个“惹事者”,是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自以为是的对金用兵,破坏宋、金双方私下运作达成的和平交易。他对岳飞,真正是“既爱又恨”!
洪:赵构对岳飞不次拔擢,多所赏赐,尤其那面“精忠岳飞”军旗,更可看出他对岳飞的评价。但他所期望于岳飞的,与其抗金,不如扫荡内乱、产除盗匪、防堵军伐出现:如果能教训或打垮那个金人扶植的“大齐”皇帝刘豫,一吐他胸中的闷气,就十分完美了。他只想棒打家里的小偷、无意招惹门外的抢匪,岳飞不能理解赵构的意图,一心想恢复失土,招惹抢匪。岳飞做的改变现状,此举可能招来不确定的结果,是危险的,赵构当然极不乐见!
林:理念不同,水火不容。人才再优秀,若与我的方向相悖离,这个人 才就成了多余。
洪:对照之下,秦桧是个认时务的高手,他最早主张抗金,因此被金人视为眼中钉而掳去;脱逃回来复出官场,历经波折,终于悟出了“真理”——老板之所欲,长在我心。他一跃而成为最能揣摩上意、执行上意的权臣,为赵构背黑锅、当替死鬼、做刽子手;一切之恶,由他承担,让赵构有权无责,专心扮演明君。
主政者的“分身”:秦桧
林:这种“人才”,是一些性格懦弱自私、惧于作事负责的老板,最喜欢任用的部属;越是弱势、没有担当、信心丧失的领导者,越需要秦桧这种人。
我们若暂且以不以“通敌”、“卖国”的观点来看秦桧;而从权力的角度,来检视“秦桧现 象”,会重新发现某些有趣的结论。基本上,秦桧是层峰的“分身”,他与层峰与为表里、互助共生,合作扮演“分裂人格”的两个面相。作恶未必是秦桧的本性,而是反映赵构的心意。不要以为打倒秦桧就能拔乱反正;打倒秦桧,会再冒出另一个秦桧,因为层峰需要秦桧!
洪:金兀术深知在战场上无法制胜,改用借刀杀人之计,在另一个战场歼灭之——将岳飞定位为宋金和平的绊脚石,“必杀飞,始可和”,逼赵构在战争与和平之间作一决择。这一计屡试不爽,吴起、岳飞、袁崇焕等人都栽在同一计中。对惯于“交换”思考的赵构而言,牺牲岳飞可换取眼前的和平,那就牺牲吧!
林:秦桧讲杀岳飞,赵构不愿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不置可否;秦桧看穿赵构的心迹,知道不吭声就是默许,一件“莫须有”的冤案,在赵构、秦桧尔虞我诈、心照不宣之下出炉了。一件改写历史的重大决策,竟是如此不堪!
武将的“原罪”
洪:赵构与秦桧之间,隐藏太多迷人的秘密,小说中多所挖掘,很值得咀嚼玩味。赵构对岳飞“爱与恨”的矛盾情结,最初是怕岳飞不知好歹,救回徽、钦二帝;后来眼见岳飞声势浩大,又深得民心。武将拥兵自重、夺人天下的梦魇,使赵构大生警惕,终于默许秦桧下了杀手。
林:如此说来,岳飞是背负了武将的“原罪”。
赵构引述赵匡胤的话:“一百个文臣的危害,抵不了一个武将”这话固然有理,但我认为赵构的问题症结是:自卑感太重。赵构对自己的声望、能力、权力的正当性都没信心,只好把组织平庸化,如此便于掌控它。这也是古今中外许多领导者、主政者共同的心病;任何优越的表现,都被他联想成别有用心;组织里没有人敢表现太好,以免刺激老板,如此逐渐形成劣币逐良币的反淘汰现象。
老板之所欲,不在我心
洪:小说的结局很有意思,赵构与继承人赵伯琮的一段对话,发自肺腑之言,非常清新悲剧的结局最怕太沉重,作者在处理最后一幕时,不仅让人没有压力,相反的,读者还可以从中得到了释放、平衡,是很成功的写法。
林:武将的价值,在于绚烂,不在于长寿。
三十九岁走完一生的岳飞,已接近完美,他唯一的瑕疵,就是太忠。清朝乾隆皇帝称赞他是“伟烈纯忠”,纯忠,也可说是单纯得不懂权变。
但是为自己坚持的价值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洪:我也认为岳飞很完美,他的缺憾,确实在于不懂权变、太理想化,“老板之所欲,不在我心”,终于使他失去了舞台。
林:那舞台毕竟是一时的,他留下了令人回味无穷的戏码,才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