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神鬼诗”的修辞功能阐释
2012-03-20陈淑清
陈淑清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李贺“神鬼诗”的修辞功能阐释
陈淑清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为了从一个更广阔、更新颖的角度解读李贺及其“神鬼诗”,从修辞功能的三个层面——修辞技巧、修辞诗学和修辞哲学,采用分点论述、逐层深入的方法,对李贺“神鬼诗”从话语建构到文本建构最后到精神建构进行梳理阐释。这对于深入研究李贺诗歌修辞艺术及探寻其精神世界意义重大。
李贺;神鬼诗;修辞话语;文本建构;生命哲学
广义修辞学不同于狭义修辞学。广义修辞学认为,修辞学关注的对象不仅仅是比喻、夸张、双关语之类的修辞格,或研究声音的锤炼、词义的选择、句式调整和句段安排之类的言语调配艺术,它还存在着言语运用“好不好”之外的研究角度[1]20。避开辞格等狭义修辞学研究,本文从修辞技巧、修辞诗学和修辞哲学三个功能层面对李贺“神鬼诗”进行剖析和阐释。
一、 修辞技巧
1.笔补造化天无功:话语建构的自觉性和重构性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记载:“长吉诗依约楚《骚》,而意取幽奥,辞取瑰丽,往往先成其诗,投锦囊中,然后足成之。”[2]298从中依稀可见李贺与孟郊、贾岛“推敲式”的作诗方式有某些共通之处,这也刚好对应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系统中所提到的“练字”这一表述。应当说,“练字”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修辞化的过程,而且这种修辞本身具有主动性和自觉性。李贺将所得的各种物象存入锦囊,然后经过几番斟酌、筛选,从而完成话语的建构。如《苏小小墓》记载:“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3]56这里,“啼”字也可换成其他的如“哭、泣、泪”等词,但李贺却选择了“啼”字,这是因为“啼”字有“出声地哭、哀怨啜泣、杜鹃啼血”等意思,照应了诗题“墓”字,渲染了墓地周围阴冷的气氛,同时很好地揭示出鬼魂寂寞哀怨的内心世界。这说明“‘练字’存在于这样一个预设:一种事物在主题的经验世界中,存在多种能够找到的最佳表达方式……它强调的是语言选择的过程。”[1]22不过,“练字”不能代表修辞话语建构的全部。在更多的时候,修辞话语建构是通过对现成语义的重构来实现的。如上例中“烟花”,它作为一种事物的专有名词已经被淡化,本来不可触及的烟花此时在李贺的话语建构中,被赋予了“可裁可剪”的意义,随后又转而生成“幻灭的事物”这一语义指向,这时,“烟花”已经超越了自身显性的存在语义,在李贺所建构的话语中完成其潜在的语义所指。类似的话语建构方式在李贺“神鬼诗”中可谓比比皆是,这是李贺所提倡的“笔补造化天无功”的作诗目标,是李贺修辞技巧层面的第一步。
2.石破天惊逗秋雨:话语建构的陌生化和熟知化
话语建构的陌生化和熟知化是李贺诗歌中经常采用的一种修辞化手法,往往有意制造一些接受者不能直接感知理解的东西。或多种感觉混杂难懂,或多种意象的叠加组合,李贺引导人们穿梭于其修辞话语所建构的审美世界中。从本质上讲,李贺要实现这一话语建构效果就不可避免地要对陌生化和熟知化进行系列处理,他“需要有意制造一些不能自动感知的东西,延长接受者的审美过程,增加接受者的感觉难度和体验的时间长度,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使自动感知变为审美感知。”[1]27这在李贺“神鬼诗”中大量存在,如“冷红”、“鬼雨”、“娇啼色”、“冷翠烛”等词语,单从字面看,无法得知其所要表达的确切对象,它让接受者对此加以体验、思考、揣测,这个过程实际就是一个拉长接受者审美的过程,它使本来熟知化的对象变得陌生,造成了一种接受障碍。当然,这种障碍的最终目的是使接受者能够突破表达者所制造的这种障碍,达到其诗中所说的“石破天惊逗秋雨”的境界。这也正是为什么修辞话语建构的效果往往需要表达者和接受者双方建立一个共享的语义空间,实现双方共同认知的一个原因,否则,这种话语建构就将是徒劳的、无意义的。
3.羲和敲日玻璃声:话语建构的合理和不合理
“相对于语法和形式逻辑来说,修辞是一种语言冒险,逻辑和语法是一种社会契约,修辞则是个人化的创造大于社会化的契约。”[1]30自从西方诗歌进入我们的比较批评视野之后,李贺诗歌就不断与西方诗歌联系起来。从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意象主义直到超现实主义,两百多年来西方诗坛大大小小的潮流和派别都能在李贺诗歌中找到自己的镜像。李贺“神鬼诗”中所体现着某种现代主义的影子说明了其思维的超前性和独特性。如从《天上谣》中词语的组合来看,“银浦流云学水声”和“呼龙耕烟种瑶草”都是非连续性的、分崩离析的话语建构,“云”本无声,此着一“流”字因而发出声响也就纯属当然;“龙”非牛之能“耕”,“烟”也非土之可耕,一个“耕”字,使“龙”和“烟”的天上幻景落到实处,这种看似不合逻辑的写法却成就了其修辞的合理性。李贺不连贯的观念跳动,经常性的字句空白,正是通过在零乱的片段之间设置一定的联系,使散乱的锦囊妙语稍能统一为整体,因而接受者才能感受到羲和能“敲日”并使之发出“玻璃之声”。李贺“神鬼诗”中多处的时空颠倒,而任凭心理逻辑将意象加以剪辑和组合,这种语法、逻辑的不合理随而转化为修辞合理,当然这要求接受者加以智性的观照,重建整饬的秩序。
二、 修辞诗学
修辞诗学即文本建构,是特定的表述内容在篇章层面如何向特定的表达形式转换的审美设计[1]32。从广义修辞学的角度看,文本建构方式,相当于叙述技巧,区别于话语建构范畴的言语技巧。
1.更变千年如走马:语言非直线性叙述的审美自由
文学体现人和世界的审美经验,被重新设计为修辞化的图像;同时它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所反映的现实,是人化的自然转换成了修辞化的自然。如李贺《梦天》曰:“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3]57诗的开头便连用了“老”、“寒”、“泣”几个晦暗阴冷与愁惨的字词,让各种自然也享有人一样丰富的情感;然后,将天上的时空与地上的时空交叉,将现实与虚幻相互杂糅融合,这一系列的景象是经李贺重新设计的,它融入了李贺思想情感的修辞化效果,诗中所反映的现实已经是经过李贺思维过滤后的修辞化现实了。此时,虚与实的文本建构模糊了“天”和“梦”的自然表象,正如清代黄周星评说:“诗中句句是天,亦句句是梦,正不知是梦在天中耶?天在梦中耶?”[2]233李贺章法惟奇的文本建构方式,突破了常规结构顺序的超时空开放性,这种修辞的背后是李贺那个动荡不安、不能平静的灵魂,是那种繁杂而又难以言表的感情[4]。这里契合了这样一种说法,没有人能够无视索绪尔指出的语言的线性特征,也没有人不认为,歪曲直线性的叙事时间是文本建构走向审美自由的伟大尝试[1]39。如果仅仅通过语言的直线性叙述,李贺根本无法在同一时间穿越于天地之间,根本无法将其内心的立体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梦的本质是理想的达成”,李贺的理想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于是选择在梦幻与迷狂中为自己创造理想的乐园。
2.红弦袅云咽深思:表象背离的文本建构与解构
“如果说,‘人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是道出了人的普遍存在方式,那么,‘人以修辞的方式拥有世界’则道出了人的审美化存在方式。”[1]39当外在世界作用于人的主观世界时,修辞便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人如何体验世界,并且用一种修辞化的语言方式来建构现实。“物质世界本身无所谓意义,是我们赋予物质世界以意义。”[1]39尤其是对于李贺这样具有全息式感知方式的人来说,其赋予外部世界的修辞化建构则更深刻,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具有多种共时性的特点并呈现出其各自具有的独立性形式。在李贺的修辞世界里,可以同时感觉到客观事物的形、色、味、质,对色彩的表达更是敏锐到了极致,尤其称道的是对色彩的独特把握,在很多时候将其作为文本建构的修辞策略。印象派画家莫奈在一幅描绘伦敦的风景画中出人意料地把伦敦大雾涂染成紫色,创作性地开辟了另一条审美之路,即色彩变异。而在先于莫奈一千多年的李贺瑰丽奇诡的诗歌园中,已经向人们证实了诗人眼中色彩的流动性、变异性。人们通常用五光十色、色彩纷呈来表现事物的繁荣气象,然而,在李贺笔下往往愈是色彩纷呈的表象,掩藏着愈是苍白孤寂的内心世界。正如陆游所说:“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炫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2]37李贺笔下创造的那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并没有使我们感到一种感观的愉悦、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反而给人一种压抑、凄凉、悲惨的感觉。这是由于李贺“神鬼诗”有意建构了一种看似热闹狂欢的表面幻象,接受者透过这层“华丽的外衣”解读的却是李贺长期精神抑郁而导致复杂的心理病态。色彩作为李贺“神鬼诗”建构修辞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李贺生命情感的某种象征,带领我们进入他那个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以修辞化的方式抵达对象的文本建构。
三、修辞哲学
1.秋坟鬼唱鲍家诗:“鬼”的修辞建构与主体的自我建构
鬼魂信仰是人类对自然现象和生理现象无法做出正确解释的一种产物,在中国古代具有十分悠久的历史。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死人所归为鬼。”《尔雅》也提到:“鬼为之归也。”人们认为人死后魂会从肉体中分离出来,成为“鬼魂”。这种原始的朴素认识,后为各种宗教派别所利用,而变得更加复杂和神秘莫测。以“鬼”入诗,开始于汉时的古挽歌,它是当时出殡时送丧者所歌,以寄托对死者的哀伤之情。发展到盛唐,诗人们开始用冤魂和鬼火描绘战场,“鬼”成为渲染气氛、环境描写的一种手段。到了李贺生活的贞元、元和年代,鬼诗作品越来越多,而且通常是全篇写鬼,诗中“鬼气”也愈加浓厚。在诗坛上,以“鬼入诗”已不再是极个别现象了。这里我们可以对此做一简单梳理,即“鬼”这一意象在其产生之初就具有了某种修辞建构,它源自人们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描述,到其后来发展成为诗人笔下渲染气氛的一种手段,到李贺抒发内心某种召唤的一种建构方式。在其走向凝固化的修辞原型中,李贺为其注入了多重意义指向,“鬼”既是恐怖、残酷、丑恶的象征,同时也被赋予了凄凉、可怜、无奈等多重意象。李贺笔下的“鬼诗”不似那些读来使人“毛发倒竖,阴森可怖”的诗,其笔下的“鬼魂”更多时候被赋予了人的喜怒哀乐之情,这是李贺对“鬼”这一修辞原型的自我解读,或者说是李贺对“鬼”的一种新的认知方式。这在后来的很多以“鬼”为原型的小说修辞中可以见其痕迹。归纳起来说,李贺对“鬼”的这种多重认知方式,源于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深厚的文化积淀,形成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鬼”这一修辞原型代代相传。应当说,李贺也深信鬼神,相信有一个异于人间、阴森恐怖的鬼界。于是大胆幻想人死后进入冥界的情景,描写十分逼真,仿佛亲历一般。其次,坎坷多舛的人生遭际作用于敏感早衰的李贺,于是衍生出“鬼雨”、“鬼灯”、“山鬼”、“鬼哭”等系列“鬼”的各种存在方式,其中投寄了李贺自我的人生感想,使“鬼”的形象在原始的内涵上发生变化,生成为诗人的一种情感意象,成为诗人主观精神的载体,一种象征和符号[5]。简单地说,它体现了李贺对“鬼”的认知方式,“鬼”已经深入李贺心中,并形成了一套属于李贺的关于“鬼”的修辞认知,它实现了李贺精神建构中所追求的境界。
2.天若有情天亦老:从“神鬼诗”到生死哲学的修辞阐释
“当一种修辞话语广泛地介入了现实生存的时候,它的意义已经远远地超出言语修辞的范畴,成为主体以何种姿态出场的潜在精神支撑。”[1]39透过李贺“神鬼诗”,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出修辞话语如何凝结内化为李贺的神鬼意识,并且是如何对李贺无意识进行理性规约,或者简单地说,“神鬼诗”中的修辞话语是如何构建了李贺的生死哲学的。李贺“神鬼诗”超越了对生死世界的简单描摹,在他那短暂的生命中,呕心沥血,经历了“忧病——畏死(鬼)——求生(神)”的过程,任凭思绪驰骋于虚无缥缈的神仙宫阙和幽冥鬼界。因此,那些描写天上幻境和阴冷的鬼魂世界的修辞话语,成为他阐述生死哲学的媒介。在李贺笔下,生、死和鬼、神似乎总是相伴相随,对生命的爱和恨,对死亡的企望和恐惧这二者之间存在着极端对立的矛盾,于是投射到诗歌的创造中,即表现为对“鬼”这一生命形态的恐惧与同情和对“仙”这一特殊生命形态的热情与探求。“神鬼世界”的建构过程正是李贺对人生、生命进行探求的心路历程,而这一切都与他特殊身世和遭遇以及由此形成的独特个性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透过李贺“神鬼诗”可以看到,当现实人生的悲哀和鬼蜮世界的恐怖使李贺陷入异常的苦闷时,一种无意识的支配带领他走进另一个意象体系,用超乎常人的想象描绘一幅幅瑰丽奇诡的幻象,以回避现实的挫折,获得精神的安慰,或者说是对生命价值的执着,其实质是一种潜意识的外化,更是一种深沉的哲理思考。
综上所述,从修辞功能的三个层面对李贺“神鬼诗”进行了剖析和阐释。首先,它建构了一种属于李贺“专利”的修辞话语,这种话语建构的自觉性、陌生化以及其他层出不穷的话语修辞,做到了“落笔不苟,造语精警,一字一句,千锤百炼”[3]1。然而,就是这种对精心打造的话语建构成就了李贺一句句脍炙人口的佳句,实现了他所追求的“笔补造化天无功”的境界。亦如清代叶燮《原诗》外篇下所言:“李贺鬼才,其造语入险,正如仓颉造字,可使鬼夜哭。”[2]277其次,在文本建构的意义上,想象丰富、创造力极强的李贺往往能够走出既定的文本规范,重新建构出属于李贺独特的言说方式的修辞文本,成就了一篇篇广为流传的诗篇,形成了李贺独特的诗歌风格。清代董伯音《协律钩玄序》曰:“夫长吉诗深在情,不在辞;奇在空,不在色。”[2]315这里其实谈到的是强调表面的修辞技巧只是李贺创设意境、表情达意的一种手段。正如杜牧《李长吉歌诗叙》评说:“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2]8修辞技巧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其风格所需,当然,这种手段也并不能与风格的形成截然分开,它也参与了诗歌风格的形成,可以说,修辞技巧为诗歌的“上层建筑”提供了一个“经济基础”,它让修辞技巧层面进一步向修辞诗学层面的突破和提升成为可能。于是,李贺有了“诗鬼”之称,其诗歌也被称为“鬼诗”。最后,透过话语建构和文本建构,我们探究的是那些隐含着的话语参与主体建构的潜信息,因为语言的存在方式影响人的认知方式,通过李贺“神鬼诗”,我们能够走进那个投射他精神状态的内心世界,能够领悟那个反映他哲理思考的深层境界。这实际上是对李贺哲学修辞的一种解读,它能为我们揭示出李贺诗歌内在的哲学意蕴和精神实质乃至于生命哲学的诗化。通过围绕人、神、鬼三种生命不同的状态,通过尘世、天国、鬼蜮的建构来完成特定的时空转换,最终走向其诗歌的生死哲理与文化内涵[6]。只有在这样一个多层次的、立体的解剖和建构中,我们才能最终完成对李贺“神鬼诗”比较全面的阐释,这正是本文从广义修辞学的角度来解读李贺“神鬼诗”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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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士林.廖明君.生死攸关——李贺诗歌的哲学解读[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17.
Interpretation on Rhetorical Role of LI He’s “Ghost Poems”
CHEN Shuq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350007, China)
In order to interpret LI He and his “ghost poems” from a broader and newer view, a study is made by discussing from three levels of rhetorical role: the rhetorical skill, rhetoric poetics and rhetoric philosophy. An interpretation is carried out from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discourse structure, the text structure and the mental structure, which is of a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in-depth study of the rhetorical art of LI He’s poems and the exploration of his mental world.
LI He; Ghost poems; Rhetorical discourse; Text structure; Philosophy of life
I207.22
A
1671-4326(2012)02-0064-04
2011-09-15
陈淑清(1987—),女,福建漳州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丁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