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与小说之间
2012-03-20刘涛
●文 刘涛
长篇小说《辛亥风云》是顾艳的近作。小说一度成为大说,越来越大,但后来复成为小说,愈来愈小,小到只写私人生活或内心世界。小说家将大主题冠名为“宏大叙事”,以“小说”家自居,于是自绝于此。顾艳敢于写辛亥革命这样宏大的事件,可见其气魄不凡。写作对于一些作家而言是消耗,将自己的经历或见闻输出,一旦写完,后继乏力,于是江郎才尽;写诸如辛亥革命这样的宏大叙事对作家的要求较高,作家首先需要超越“我”的局限,深入历史,于作家而言,写这样的作品不是耗损而是成全。顾艳自述,这部《辛亥风云》“之所以一拖再拖,其主要原因是觉得自己笔力不够,火候不到,写不了那么厚重的作品”。我相信,顾艳写完《辛亥风云》肯定不会有掏空之感,而会是觉得分外充实。
历史与虚构
《辛亥风云》从1901年写起,主体部分至1919年止,《尾声》部分又延伸至1926年“三一八”惨案。这段历史可以有多种写法,可以不顾历史背景,完全虚构,只写当时小人物的生活与恩怨,九十年代有所谓“新历史主义小说”,其思路大抵如此;或可以只写大事与大人物,如此或可以写成历史著作。前一种写起来简单,后一种则较为困难。一是因为“画鬼容易画人难”,大家皆不知鬼是什么样子,于是可以随意涂抹,但大家皆知人是什么样子,所以不可信笔涂鸦;二是因为写重大历史事件,不仅需要才情,更需要学问,需要对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有所理解。
顾艳取中道,她走历史与虚构相结合之路,从《辛亥风云》中可以读到1901年至1919年间几乎发生过的所有重大历史事件,能看到其时活跃于政坛与文坛诸多人的身影,比如孙中山、章太炎、秋瑾、周树人等;但顾艳也写了小人物诸如邬爱香的悲欢离合,写了沈家这个大家庭的盛衰与聚散。顾艳自述:“我不是仅仅以真实的历史人物来写历史小说,还有不少虚构人物。我并没有用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来作男女主人公,而是以有原型的同时又通过艺术加工的小人物来作全书的男女主人公,以绍兴为主要地域展开故事,这就给了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想象与驰骋空间。”《辛亥风云》之所以称为“历史小说”,就是因为这部作品兼顾了历史和小说。顾艳选择了这条路,她就不得不带着脚镣跳舞,去寻找历史与小说之间的平衡,因为《辛亥风云》须同时受到历史和小说两面的约束。这是一条艰险的路,若处理得好,则可合两利而用之,一方面能够见出大时代,另一方面也能够见出大时代中小人物的生活与命运;若处理不好,则会两伤,写得历史不像历史,小说不像小说。
在故事中,历史与小说这两面由男主人公沈鸿庆和女主人公邬爱香两个人分别承担,沈鸿庆承担历史一面,邬爱香承担了小说一面。沈鸿庆参与了辛亥前后一系列重要事件,他是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邬爱香是沈鸿庆的妻子,她大多只局限于家庭,相夫教子,她参与的是日常家庭生活。沈庆鸿参与国事,邬爱香参与家事,国事似乎与历史有关,家事似乎与小说有关。《辛亥风云》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模式,沈鸿庆与邬爱香贯穿全篇,推动故事发展,整部小说处于家国视角转化之中,一会写国事(写沈鸿庆及辛亥人),一会写家事(写邬爱香、沈家及邻里)。
沈鸿庆的人生轨迹是其时的主流轨迹,他接受了新思想,赴日留学,在日本与光复会以及同盟会主要人物一起,参与反清活动,归国之后从事教育,参与武昌起义,并为之折掉一只胳膊,之后再赴日,归国后在北京大学教书。甲午中日战争之后,赴日留学是主流,在日留学者往往参与反清运动,秋瑾、周树人、许寿裳等人生轨迹也大抵如此。沈鸿庆在故事中承担着参与或见证辛亥革命历史的角色,但他又是虚构人物,故不同于张静江、徐锡麟、秋瑾、章太炎、周树人等真实的历史人物。
沈鸿庆是虚构的历史参与者,因此,对他的描写既有自由,也有局限。自由在于,作者可以随意塑造这个人物,不必太受史实的限制,比如描写秋瑾则就不能太随意,因为有基本史实,不能偏离大体。沈鸿庆未受此限制,因此他较为丰满,性格也鲜活,不仅描写了其公共生活,也写到其私人生活;其他历史人物因为有基本史实与大体性格的限制,故人物略显平板,没有沈鸿庆这么鲜活和丰满。局限则在于,既然沈鸿庆是虚构人物,所以对他的描写需要把握分寸,其行迹不能落实,否则于史实不符。顾艳处理得较为成功,沈鸿庆在小说中处于背景的位置,若隐若现,因此他可以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出入无碍,游刃有余。《辛亥风云》通过沈鸿庆展现了辛亥革命的来龙去脉,同时他又一身两任,沟通着家与国,历史与虚构。
邬爱香联系着《辛亥风云》中的家庭生活,这一部分更接近小说,作者由于摆脱了历史的负担,能够放得更开。因为碍于史实与对先贤的敬重,作者不能过多描写辛亥革命领袖们的私人生活或生活细节,只能在史实框架之下点到为止;但虚构人物可以不受此限制,可以放开手脚,充分想象与虚构。《辛亥风云》中家庭生活与国家大事在篇幅上可以平分秋色,几乎各占一半。家庭生活主要写邬爱香与婆婆、公公的小妾、弟媳妇、儿女等人的关系,也涉及到邬爱香与邻里之间的关系。一涉及重大历史事件与重要历史人物,作者也随之俨然起来,于是不敢轻举妄动;涉及到日常生活,作者遂活泼起来,家庭关系写得风生水起,小人物皆性格鲜明,细节亦生动活泼。譬如对婆媳关系的描写,譬如对王二麻子、“豆腐西施 ”的描写,涉笔成趣,寥寥勾勒几笔,其人即跃然纸上,颇见功力。
《辛亥风云》写了沈家三代人,每代人因为时代与个性均有不同的命运。婆婆几乎没有时代特征,惟在家长里短中争斗,最后精神失常,惨死;邬爱香被沈鸿庆抛弃,但却自由恋爱,嫁往日本;小家辛被缠小脚,惟有呆在家中;小家寅受新文化的影响,跑到北京读书,最后死于“三一八”惨案。公公是典型的清代开明绅士,同情革命,沈鸿庆与沈鸿武是典型的辛亥人,小家寅是典型的“五四”人。三代人代表着三个时代,体现着不同的精神气质。一个昔日堂皇的家庭最终风流云散,家庭成员几乎全部死去,真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辛亥风云》就是游走于家国之间,真实人物与虚构人物之间,历史与小说之间,顾艳却能保持二者的平衡,实在难能可贵。
光复会与辛亥革命
晚清之际,反清运动几乎遍地开花,但其中较强者,有以广东籍为主的兴中会,代表人物为孙中山、汪精卫等;有以湖南籍为主的华兴会,代表人物有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有以浙江籍为主的光复会,代表人物有陶成章、章太炎、秋瑾、蔡元培等。后来,反清组织经过较大整合,1905年遂成立同盟会。同盟会成立之后,内部依然存在路线、观念、人事之间的争论以及财政方面的误会,以致1907年光复会退出同盟会,同盟会一度解散。光复会主要领导人与同盟会主要领导人之间矛盾一直存在,最后同室操戈,1912年陶成章在陈其美的指使下被暗杀。
江浙是清兵南下的重灾区,史上有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死伤无数,清代建立之后,通过明史案、江南奏销案等事件对江南豪族与士子亦颇多打击,所以江浙一代反清情绪强烈,光复会就是趁此风气而起。民国建立之后,执牛耳者多是兴中会中人,光复会颇受冷落,此后逐渐隐而不彰。顾艳所写的辛亥历史,主要以写光复会为主,她说:“在读了大量的史料和有关辛亥革命的书籍后,我发现1904年十一月在上海诞生的光复会以及光复会成员,并没有引起后人足够的重视。……光复会后来自行消失,但光复会重要领导人的性格很值得研究。于是我就把这部小说定位在光复会对辛亥革命的贡献上。”顾艳将《辛亥风云》定位于写“光复会对辛亥革命的贡献”,一是基于对大量历史材料的阅读,她发现光复会一直不受重视;二或许出于自己是浙江籍的考虑,这是为乡贤立传,为乡贤正名。辛亥革命之后有人昭昭,如孙中山;有人冥冥,如陶成章。顾艳的《辛亥风云》意在使冥冥者昭昭,使后人了解光复会的历史与贡献。
职是之故,《辛亥风云》尽管总体上写了辛亥革命,比如也描写了孙中山、陈其美等,也写了武昌起义等,但重点还是在于描写光复会。《辛亥风云》以绍兴人沈鸿庆为线索,写了陶成章、王金发、章太炎、秋瑾、蔡元培、徐锡麟、周树人、许寿裳等光复会重要成员的在绍兴、日本和上海的行迹,着重描写了光复会领导的浙皖起义,描写了光复会与孙中山、陈其美等人一起共事的过程,描写了陶成章被暗杀的过程,描写了光复会对辛亥革命的贡献。
没有辛亥,何来“五四”?
《辛亥风云》虽以“辛亥”为名,但并未孤立地写辛亥革命,而是将辛亥革命放在历史洪流中,写了辛亥革命的前因与后果。这部小说从1901年写起,写了辛亥革命的前因,写了辛亥革命本事,写了袁世凯复辟等等,一直写到“五四”运动结束。沈鸿庆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全程参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沈鸿庆病死。
透过《辛亥风云》的叙事结构与时间截点,似乎可以借用王德威教授的话,将《辛亥风云》总结为“没有辛亥,何来五四?”顾艳让这句话借小说人物沈鸿庆之口说出:“沈鸿庆想,没有辛亥革命,哪来五四爱国运动?”(《辛亥风云》326页)
“五四”运动之所以成为历史上的重要时刻,成为区分新民主主义革命与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拐点,这来源于毛泽东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根据其时的具体情况论述共产党人所领导的革命为何不同于孙中山以所领导的辛亥革命,为何辛亥革命之后,需要有新民主主义革命继起。“五四”运动遂成为历史的灯塔,光照之处才亮起来,照不到之处就是黑暗的。
1949年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也一直遵从这个原则,譬如王瑶先生《新文学史稿》就是以“五四”运动为历史起点,由此写起。王瑶先生的这个观点在很长时期广为接受,后来却遭到王德威教授的挑战,他的《被压抑的现代性》可以总结为一句话:“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王德威教授以晚清解构了“五四”,将中国现代性的起源追踪至晚清。顾艳《辛亥风云》一书似乎要梳理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之间的关系,在辛亥革命纪念一百周年之际,她似乎要重提如何理解“五四”的问题,只是王德威借助晚清资源,顾艳借助辛亥革命资源。顾艳在小说中给出的思路就是“没有辛亥革命,何来‘五四’?”似乎“五四”运动是辛亥革命的继续与发展。因为这个观念只是从《辛亥风云》一书中解读出来,并未得到顾艳其他文章支持,有过度阐释之嫌,故不予展开。
综观《辛亥风云》一书,我觉得可以总结如下:没有光复会,何来辛亥革命?没有辛亥革命,何来“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