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看的倾斜与平衡
2012-03-20任芙康
●文 任芙康
女作家中,与一些面相写满内容的人比,彭名燕是很单纯的一位。她的洒脱,她的快乐,甚至她的稚气,皆自然本色,而无常见的加工。
没有任何预热,静悄悄地,她又出了新书,实在令人钦佩。我的钦佩不掺水分,因为钦佩彭同志二十多年了。“永葆革命青春”这句口号,原本大而化之,却被她实践得卓有成效。岁月的刀刃好像不起作用,她将已有的七十年人生旅程,舒缓出少有的从容。八几年的时候,我为彭名燕的小说写过评论。北京电影制片厂家属宿舍,筒子楼里,有一间挂布帘的房间,就是她的家。她的先生毕鉴昌,擅长一石双鸟地鼓励别人,便在屋里高声诵读我的文章。老毕是老红军的儿子,老红军居住在我老家四川达州的干休所里。老毕又是电影《青年鲁班》的主角,主角叫李三辈,与之相对应的现实人物,也姓李,就是后来人所共知的一位领导人。
十来年前,吃过彭名燕一顿饭。硕大的圆桌,聚拢一帮慷慨男女,话题不离“文学”二字,酷似正规的学术研讨。又记得飘进一朵花絮,是中途迟到的一位先生,向众人展示一对贴身姑娘:“我的——学生。”两位弟子神色活泛,显然是师母不在现场,便有了师生同乐的自在。
文坛已然如此飘逸、梦幻,端的是顺应时势的改变,亦可归类为古典浪漫的回潮。有时看看周围,一些先前出道并获声名的写家,早已心猿意马,弃文而去。有的与文物贩子挤眉弄眼,保护民间文化去了;有的看首长脸色说东道西,醉心参政议政去了。而他们嘴上偶尔蹦出文学的字眼,无非长袖善舞的饰物而已。然而事情也怪,愈是此类货色,愈能唬人,愈易摇身现形为文化泡沫中的大师。
相形之下,从我认识彭名燕,她就一直在写小说。量高、质优,就这两条,凸显她的过人之处。一位作家,光耀的程度,取决其写作的状态。如果都能像彭名燕,为文散淡,再加精神不老,自然就锦上添花了。她的新书,名字让人诧异:《倾斜至深处》。读完才晓得,光怪陆离,当代内容;酸甜苦辣,域外家常。此种题材,因故事的稀罕、离奇,多年来吃香、受宠。但读来读去,车载斗量的成品,多属沧桑的“漂泊”。而《倾斜至深处》,登堂入室,全是“定居”的故事。定居让人踏实,已跨上质变的台阶,标志人生驻留,抵达一处相对消停的驿站。
自国门开启,远行的学子,次第毕业,择业,安家。恍惚间,又有不少土生土长的熟人,成了非黄种女孩的公公、婆婆,或是非黄种男孩的丈人、丈母娘。接下来,一帆风顺的讯息便难得再有,如四季光阴,春的暖,夏的热,秋的爽,冬的寒,时隐又时现。说来很正常,阅历不同,背景不同,习俗不同,新鲜劲儿过去,舌头跟牙齿就得打架。然后要么绝裂,要么妥协。但世间通用的文明,往往可以规范彼此的底线;人性内在的温度,往往可以融化相互的尴尬。
这一切,由彭名燕投影到小说中,人物的打造,细节的铺陈,思想的激荡,立意的高远,无不套路新奇,表现出文学疆域的新开拓。这部小说常给人错觉,以为捧读的书页中,所载凡俗与高雅,简陋与奢华,概属真人实事,并非虚构之物。这样也好,你若有同样的困惑、苦闷,尽可在阅读中受到启迪,得到释放;你若有同样的喜悦、感动,尽可在阅读中找到印照,得到放大。其实,即或你无缘书中境遇,依旧可以分享作者心得,从而展扩认知广度。《倾斜至深处》颜色、味道浓淡相宜,而形状乃工笔兼写意,与彭名燕的经历、气质颇为配套,实可谓相得益彰。
倾斜与平衡,本是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姑且以女人为例,索性就说写作的女人罢。她们的生活应当平衡,她们的精神则需倾斜。光有平衡,缺少倾斜,她就写不动了;光有倾斜,而无平衡,她就写不稳了。瞧这位彭名燕,举重若轻地,过风姿绰约的日子,写气韵独特的小说,将倾斜与平衡的演进,营造出耐看的景致,明晃晃耀人眼目。难以仿效的高妙,亦令友朋喜悦不已,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