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型”长篇小说问题何在
2012-03-20刘卫东
●文 刘卫东
史诗与长篇小说在巴赫金那里是并置的概念,二者分别对应古代和现代重要的叙事文体,但是考察我国当前的创作,不难发现有一类长篇小说带有较显著的“史诗”特征。故而将其拈出,细细打量。所谓的“史诗型”长篇小说就是在宏阔的历史视野中,试图叙述“绝对的过去”,对现代中国转型的过程做出具体描述的作品。勉为其难定义而已,就此问题而言,其实按照直觉望文生义效果更佳。举例说,1990年代以来,《白鹿原》、《秦腔》、《笨花》等都是典型的“史诗型”长篇小说,具有史诗的“纪念碑志”的特征。但是,本文想探讨的是这批堪称中国长篇小说代表作的作品有哪些问题?同时想追问,“史诗型”长篇小说向何处去?
1、“大历史”观
具有“大历史”观(指把百年中国转型视为一个整体)的长篇小说一直是当代文学的重要一脉。谈论这批作品之前,我在这里先做一个辨析。晚近以来,学界讨论《灵旗》(乔良)、《红高粱》(莫言)、《故乡天下黄花》(刘震云)、《花腔》(李洱)等作品的时候,常常用“新历史主义”概念,认为这些作品展现了“新”的历史观。比如:“这是与传统历史小说在创作理念、叙事方式、语体特征、审美意趣等方面迥然相异的一种文学创作实践。”(朱栋霖)我想指出,这里所谓的“新历史主义”概念与源自西方的newhistoricism区别甚大,但是仍然歪打正着地击中了这批作品的核心——历史。与此相对的“旧历史”作品,就是讲述“大历史”的《创业史》、《青春之歌》、《三家巷》等作品。“新历史小说”转换了历史观,不再从“革命—政治”入手,但还是依附这个框架,只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罢了。“大历史”传统在这次转型中受到了重创,灰头土脸,几近销声匿迹。由此,由大转小,当代作家的写作格局发生了变化。风俗史和器物史应运而生,以有趣、亲民的姿态招摇过市。我认为,“大历史”思维方式的淡出虽然有助于我们发现历史角落里被忽略的细节,但是也让我们失去了判别方向的冲动。我们成为更接近于“色”的赏玩者,而不是沉湎于“空”的思考者。
《白鹿原》是一部有大境界的作品,其独异之处就在于自觉地在“大历史”观的背景中意识到了“中国问题”。扉页的“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不仅暗示了作者的史诗追求,还表明了标新立异的决心。貌似老派,实则霸气。小说中写道,辛亥革命后清廷退位,白鹿原上的地主白嘉轩忽然遭遇到了价值危机:“没有了皇帝,往后的日子还咋过哩?”这个疑问大有深意,值得细究。在古老的白鹿原上,瘟疫与饥荒时刻威胁人的生存,白鹿精灵时隐时现,生育和性爱恣肆狂放,显示出旺盛的生命与同样效率惊人的死亡的对抗。就此而言,活着都是问题,讨论如何活着就是奢侈的事情了,更别提民族国家中个人的生存——这些感慨足以使陈忠实回到传统哲学的怀抱。《白鹿原》没有让人失望的地方就在于作者没有止步于此。忽然,白鹿原上农民们的生活方式被打乱了,从未有过的新鲜事物——革命——成为关键词。革命使许多以前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暴露在面前,尤其是深层文化结构发生断裂,人们被迫做出改变和应对。白鹿原与现代中国之间,在此呈现出作者刻意营造的“对照”关系。白嘉轩没有办法,只好标举“仁义”大搞复古,并且试图用体现人情的“乡规民约”抵抗文化内部的震荡。白嘉轩所为,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应对,他终究是个不会思索的农民。《白鹿原》的精神世界中,祖先宗祠、装神弄鬼、道德模范、无耻人渣、世外高人应有尽有,但是我最看重的还是浮士德一样痛苦不安、苦苦追求的灵魂。相对于白鹿原上许多浑浑噩噩生活着的众生,黑娃是一个不断反思自己的思考者。从他不遵守礼教,与田小娥一同被旧有的秩序放逐开始,黑娃就开始了寻求认同之路。他是纯粹意义上的革命家,但诡异的是,却始终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道理。黑娃偏偏是个需要道理的人。我以为,《白鹿原》的高度,就埋藏在黑娃的追问中。陈忠实在《白鹿原》中对黑娃这个人物很偏爱,其中就包括让他陷入精神的绝望,体验到白鹿原上其他人不可能触摸的孤独。黑娃的具有反讽意味的死,终结了他的思考,但是却让我们体会到“大历史”观下文化和政治的双重批判。
2、“小历史”与“生活流”
与着眼百年沧桑的“大历史”相对,相当数量的长篇小说关注的是“小历史”——地域史和风俗史。我所谓的“小历史”秉承了乡土文学的传统,多写乡间人物风情。二者之间并无严格界限,但是从立意和来路上稍有差别。在我看来,“大历史”更关注宏大叙事框架,热衷社会剖析,试图解释现代中国转型及其过程;“小历史”更关注社会巨变中的人物心理,着眼细部和现代性悖论。虽云“大”、“小”,是为表述方便,不含优劣比较之意。“小历史”同样可以是史诗。
“小历史”是贴着血肉写的历史。在贾平凹《秦腔》的封底,印着这样的话:“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竖起一块牌子。当我雄心勃勃地在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动笔之前,我祭奠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书房当庭摆放的那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根线端端冲上屋顶。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该赞歌现实还是诅咒人生,是为父老乡亲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印在封底,必然是作者很想让人听到的话。我能够感受到贾平凹的“雄心勃勃”,在他看来,这是件很需要隆而重之的事情——每个对故乡有责任感的作家,心中大概都会有一种为亲人们树碑立传的冲动。每读这样的作品,我都能感受到作者发自心底的敬畏。问题就出在敬畏上,作家做出书记员的样子来记录历史,评点和褒贬的心态就无从谈起了。有些“小历史”自说自话,沉湎于细节无法自拔,就是这个原因。
书写“大历史”,不一定就能展示出大境界;同样,如何让“小历史”呈现出大境界,要看作家的写作能力。贾平凹的《秦腔》是一部“地域史”,以古老剧种秦腔的不可逆转的衰落为内在线索,用挽歌式样的笔调回眸了清风镇父老乡亲的日常生活。就此而言,不仅名为“牌子”适当,甚至还可以叫做传统人文社会精神渐趋淡化的“纪念碑”。小说中秦腔和霹雳舞争夺观众的一幕,泪眼模糊,撕心裂肺,是作者对以秦腔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方式的告别。贾平凹用仪式化的写作方式宣告了乡土中国的传统的逐渐褪去,并且见证了这个过程中的斗争和挣扎,这个从上世纪“五四”时代就开始的话题,在本世纪初才缓慢地结束。《秦腔》书写的是现代中国转型中一场惊心动魄的美学战役。我以为,随着在旧有文化氛围中出生的一代人相继逝世,从挽歌的角度再度展现这个问题的顶尖文学作品或许暂时不会出现。贾平凹经常回到家乡寻找文学灵感,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得到馈赠。是《秦腔》,终结了中国文学过于漫长的乡土抒情。在关于《秦腔》的研究中,我注意到,大家都关注到了“生活流”的写法。贾平凹用细密的针脚,记录了凡人琐事,家长里短,缝补了一件日常生活的衣衫。不少批评家撰文赞扬“生活流”的写法,认为保留了历史细节,是一个叙述革命,云云。类似的声音很大,甚至成为主流,必须加以辨析和批驳。我认为上述观点是对“生活流”的一种误读。首先,“生活流”的写法不是贾平凹独创,《红楼梦》就是这样的叙述,而且,贾平凹的“生活流”(指《秦腔》)后有大观照;其次,“生活流”不等于生活原生态,不等于芜杂和无序;第三,“生活流”归根结底需要作家提供一个思想河床,否则就会失去方向;第四,无数的“生活流”的聚合,还是“生活流”,不会是史诗。我不否认“生活流”也是历史,但是,如果深陷其中,把现代文学建立起来的“史诗叙事”对“大历史”的观照丢弃,就是矫枉过正。把每天的生活记录下来,就是一个人的历史;那么,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呢?作家的剪裁就是关键问题。《创业史》、《青春之歌》当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这批小说尝试了对现代中国的变迁做出回答——答案如何在这里倒并不重要。我强调的是这批小说显示出的“新”的历史哲学:对中国二十世纪的历史转型做出个人化判断。当前书写“生活流”的长篇小说坊间很多,我以为这是作家人云亦云,缺少创造力的表现。或许有人会辩解说,作家不一定都要向一个方向努力,“生活流”同样是历史。我的回答是,当然是这样,但是,我以为宏观历史构架的展示和描绘更能体现作家对一段历史的认知和把控。或许还有一种声音说,作家不需要有先行的历史哲学,只要把细节描写到位,历史自然会自己呈现出来。我的意见是,作家书写历史前一定是有先行的历史观的,他的运笔、材料、人物,无不透露出倾向——只不过是愿不愿意承认的问题了。仍然拿贾平凹为例,贾平凹的《秦腔》虽然是“生活流”,但是却有良好的“大历史观”,展示了乡村文明的溃败。很难想象,但是也能够理解,在书写《秦腔》这样一部关于“记忆”的作品中,贾平凹还参考了《当代中国乡村治理与选举观察研究丛书》这样的纯学术读物(他在后记的末尾致谢)。贾平凹以后的作品,却停留在“生活流”本身,艺术高度就明显下降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了某些批评家的怂恿。《秦腔》之后,贾平凹推出了《高兴》,关注了“收破烂的”(“底层”)的生活;接着,又推出了《古炉》,关注了“文革”时期的农村。综合考察贾平凹晚近的这两部作品,很难发现他有明显的历史观,很难发现思路的进阶,相反,一路铺陈细节让人感到冗长和厌烦。我以为,这与晚近的贾平凹对“生活流”写法情有独钟有关。如果不能够对转型中国作出较为宏观规模的考量和得出比较明确(哪怕偏激)的答案,贾平凹的写作仍然会持续下去,但有可能同义反复。
3、“女性史诗”
“女性史诗”是女性对自身历史的审视和表述,更为独特,因此单列讨论,以示尊重。19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思潮为女性及其写作打开了一扇门,她们不再满足于既定的性别书写框架,而是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启发下,发出了“美杜莎的笑声”。女性写作关注自身的思想和身体成长,从来不见天日的“黑暗大陆”浮出了历史地表。
本文开端提到的“中国问题”是公共话语空间,言说者不需要性别身份——显然,这种状况会招致女性主义理论的质疑。相对于男性,女性遭遇到的问题还有自身性别带来的特殊性。讨论因此变得更为复杂:“女性史诗”观照的是“女性”在现代中国的命运。刘禾在分析了萧红的写作后认为:“作者从女性身体出发,建立了一个特定的观察民族兴亡的角度,这一角度使得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意义生产的场所和民族国家的空间之间有了激烈的交叉和冲突。”“女性史诗”多从一位女性的命运史入手,强调“她”的身体、情爱和在历史关节所起到的独特作用之间的关系。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深切地关注了女性个体的命运。此书标榜带有传记色彩,严歌苓以自己的母亲为模型,书写了一个女性田苏菲的一生,尤其叙述了她的爱情经历。“女性家族”展示的是两代或几代女性的生活史,拥有较长的历史跨度和人物容量,但是作者故意摒弃了男性,试图书写一个女性为中心的王国。张洁用十二年的时间打造了《无字》,气势恢宏,描写了几代女性的爱情和婚姻,标题直接影射武则天的“无字碑”,显示了作者建立女性传统的野心。用较长的篇幅书写一位女性的身体史和精神史,在文学史的意义上,是一种“补缺”工作,因为这一题材长期被压抑和异化,但是,如果没有灌注更多的历史化的意识形态内容,就很容易被耗尽。比如,《无字》中把“恕”作为全书的题眼,表达对世情的态度,难脱旧框。在我看来,女性生活史这条路越走越窄,因为作家的出发点建立在女性自身的感受和需求方面,虽然细腻委婉,但是却很容易自我循环论证,走上孤独的厌男之路。看看张洁对男性的描述就可以知道:“那个赤身裸体,裆里悬着一根说红不红、说紫不紫的鸡巴,随着他的拳打脚踢荡来荡去的瘪三男人,重又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个给女性带来如此不堪印象的男人,或为女性生活史中男性形象的概括。当然,从女性主义的视角看,或许还能挖掘出更多的内容,但已经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内。
从广义上说,当代文学文本都是与当代的思想对话的产物,但是,如果我们考察百年中国历史的时候,还得出百年前一样的结论,就有问题了。在铁凝的《笨花》中,我们能够看到,现代中国的沧桑变化如何影响了女性书写。铁凝的《笨花》是将“中国问题”用女性的视角展开的“女性史诗”。在二十世纪的“政治—革命”的框架内,女性参与其中,并且因为性别使这个框架变得不再那么明晰和独断。铁凝的《笨花》中有一个情节:抗战期间,小袄子出卖了女干部取灯的行踪,取灯被日军残酷杀害,小袄子于是被时令处决。严酷的你死我活的战争面前,这不过是一次平常的复仇事件,小袄子的性别几乎可以被忽略。《笨花》中的这个细节,改编自铁凝的《麦秸垛》。我们可以注意一下,从中篇到长篇,铁凝修改了什么细节,为什么修改?《麦秸垛》中,小袄子的原型是小臭子,她因为胆小和嫉妒,出卖了比她漂亮和进步的乔,负责报复的国先是与她发生了关系,然后以她逃跑的名义处决了她。小臭子死有余辜,但是国也并非义正词严,而是在其中浑水摸鱼,侵占了小臭子的身体。在《笨花》中,小袄子试图用色相诱惑执行命令的时令,但是被一身正气的时令拒绝,最终遭到枪杀。对比一下不难发现,铁凝在写作时间更为靠后的《笨花》中,对问题的处理更为简单,显然不想让女性的身体介入政治叙事的序列。关于小臭子之死,我以为《麦秸垛》写的更为触目惊心,对人性的揭示也更为透辟。铁凝没有将这个情境挪移到《笨花》,显然有综合考虑。在这里,铁凝表现出超越女性意识,回归“大历史”视角的姿态。《笨花》出人意料以男性为叙述中心,也可以作为佐证。实际上,历史中的女性无可回避,被遮蔽的女性身体部分仍然会显露,就在这个情节中,被日军捉到的乔(《麦秸垛》)和取灯(《笨花》)的命运都一样,都是被轮奸后惨遭剖尸。
长篇小说发展的地标是“史诗”。“日常生活”及其正当性霸占理论界已经很久了,我们也见惯了作家和理论家以“日常生活”为名为自己的缺乏历史洞察力开脱。“史诗叙事”依靠生活流,但是不是只要是生活流就可以称为“史诗”。长期在暖洋洋和乱糟糟的“烦恼人生”和“一地鸡毛”中浸淫,文坛变得琐屑和无聊,忘记了星空和崇高。理想、革命、奉献,我们曾经被类似的宏大叙事伤害过,但是这不是我们从此拒绝所有宏大叙事的理由。我以为,近代以来的启蒙思潮带来的现代意识,结合对百年中国现实的思考,展现出原创的思想,是“史诗写作”的“前提”。我想说,在我们过于着急匆忙地拆毁和建立各种“史诗”大厦之前,是否可以问问自己是否弄清楚了这个“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