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不成序
2012-03-20孙贵颂
●文 孙贵颂
上期《不妨一直“鸟”下去》一文,作者也是孙贵颂。但由于我们校对粗疏,竟将署名错为李贵颂。在此,谨向孙先生及读者致深深歉意。
·责 编·
文章的题目本身就有些“水”。因为区区如我,一生读过几本书、几篇序,又怎敢妄断凡序必有“水”,一网打了满河的鱼?文中所提及的内容,如有不妥,还请方家多多见谅。
天底下的事,如分难易,给人写序当属难事之一。原因在于,写序就如给小孩过生日或向老人祝寿诞,都得挑好听的话说,而这好听的话中,就有不少的假话在。鲁迅先生曾说过,小孩子过周岁生日时,去说“这孩子能升官发财”,是未必,却得到赏赐;而去说“这孩子是要死的”,是真理,但却要挨揍!同样地,一个耄耋老者,虽然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但你仍要祝他长命百岁。作序一如是。不管是耆宿大师给无名小辈作序,学生给老师作序,还是同辈给同辈作序,无一例外地要遵照“祝寿规则”:只说好,不说坏;只表扬,不批评。这样一来,就中了小文题目的“魔咒”:凡序皆有“水”。
一个无名小卒,在文坛上立足未稳,费尽心血地写了十几万二十几万字,挖空心思地弄到了一个书号,又曲里拐弯地找到一位著名作家,请他赏脸给写个序。著名作家怎能不知道小作者的意图?著名作家也是从非著名作家经历过来的。这时的著名作家,就得像寺庙里的菩萨那样,“有求必应”,就得像腊月二十三的灶王爷那样:“上天言好事。”于是答应给人家作序:“写几句吧。”写什么呢?自然得拣好听的说。因为已经著名,当然不能失了身份,不会胡说八道,不会词不达意,说的还是与作者、作品有关系的内容,只是形容词用得多一些,定语用得多一些,最后来几句“当然了……”,再来几句“希望……”,这篇大序就宣告诞生了。文字水平是大家的水平,但所序的对象却未必能对号入座。
学生给老师作序,十有八九是老师邀请学生,决不会是学生主动请缨要给老师作序。老师求学生,学生自然受宠若惊,不敢怠慢,更不敢轻视,肯定郑重其事,认真对待,“班门弄斧,谁不把斧磨得锋利些?”学生所作的序,绝对诚恳,绝对到位,绝对实心实意,绝对勤奋用功。对于老师,从为人的师表到讲课的深入到学问的高深,成绩既全面又突出,既典型又繁多。但老师的缺点(当然是作品的缺点),学生肯定不能多讲,或者为尊者讳,干脆不讲了。
至于同辈给同辈作序,也是照葫芦画瓢,往死里夸大。而且因为是同辈,更可以放开胆来写,既无大师给小生作序时的严谨之忧,又无学生给老师作序时的拘谨之虞,汪洋恣肆,天马行空,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过瘾怎么写。写得被写者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他也不管不顾。我写了你一表人才但你长得其貌不扬那是你的事,我写了你妙语连珠但你笨嘴拙舌那是你的事。我的一本小书出版时,曾请一位师友给写序,他在序里夸我读鲁迅,读胡适,说我有他们那种“以政治和文化人格担当改造社会的道义责任”,把我羞得要命。我虽然读过一点鲁迅,但胡适的文章却接触极少。于是赶快去书架上翻出若干年前买的胡适著作,恶补了一回,给这位师友面子,更给我自己贴金。我还读过一本励志类的书,序言是作者的同事加朋友写的,说实在的,那本书是一本很精彩的书,那个序言也是很精彩的序言,但写序人将这本书称为“人生圣经”,让我不能接受。《圣经》是随随便便哪一本书可以比肩的么?
还有自序。自序者中,不是著作快要等身的大师,就是初出茅庐的文坛小卒。混得年数说多不多、名气说大不大的作者,一般不会出书时来个自序。自序不是得有资本,就是得有胆量。作为大师,可能感觉“山外已无青山,楼外已无大楼,哪能自卑其格?也便是自己玩自己的了,所以大师之著作,以自序居多”。(刘诚龙语)然而大师的自序,不是自负,就是自夸,说得情真意切、说得恰如其分的实在不多。大师的序言,大多没有其文章好。大师者好为人师、倚老卖老倒也罢了,小师者也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将自己的文章吹嘘得没边没沿,以为处女作就是成名作,好像是没照镜子的化妆,涂抹得花里胡哨,让人不笑都难。最后还半真半假地来一句:“错误之处难免,希望读者批评指正。”有人刻薄道:“明知错误难免,干嘛不等改了之后再出,非要给读者设卡!”自序中当然有感人肺腑的文字,如钟叔河先生的《青灯集·自序》,我读到最后两段,“朱纯走了,但五十多年来和她同甘共苦的情事,点点滴滴全在心头,每一念及,如触新创,真是痛啊。此书印成,当以新书一册,送到她托体的山树下,作为她的周年祭”,禁不住潸然泪下。
另有一种作序,更加“水”漫金山。情形大多出现在一些大作家给小作者写的序言上,有的并非出自大作家的亲笔。大作家或因为事情太多而没有时间读小作者的作品,或者由于内政外交鞍马劳顿书写不便,于是双方达成“协议”或“默契”,由作者自己或作者找另外的人写好后,以大作家的名义刊出。这种现象,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山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在一家大报上读过一位“大家”给某丛书写的序言,后来与其中一位作者朋友聊天时,他很得意地透露,那个序是他写的,只是署名大家而已(当然那是经过大家同意了的)。可是后来我读到这位朋友写的回忆文章时,他又说那篇序言是那位大家亲自写的。不知是我的记忆出了错,还是那位作者的笔尖出了错?
在这样一个“表扬与自我表扬”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只批评别人不批评自己”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作品研讨会已经办成了“表彰和推荐会”的时代,要想在一篇序言里没有一点水分,是奇怪的;有,才是不奇怪的。诸君如若不信,就请读书时留意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