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侗《六书故》所见宋代温州方音三例

陈源源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戴侗《六书故》所见宋代温州方音三例

陈源源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六书故》的作者戴侗是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人，该书多次提到“温人”、“瓯人”、“瓯越人”的方言，有对宋代温州方音的如实记录，如[人]“瓯人呼若能”、[母亲]用“莫假切”、[眙]读为“丑吏切”等。这些宋代方音有的仍一直沿用到现代温州方言，在研究温州方言的发展历史方面具有重要价值。

戴侗；《六书故》；温州方言；吴语；方音

戴侗《六书故》所用反切注音大都以古代文献为依据，沿用前代文献材料中的注音，如卷十四：“搑，乳勇切，推擣也。”[1]342“搑”的反切“乳勇切”，《集韵》已见，《集韵·肿韵》：“搑，乳勇切，《说文》：‘推捣也。’”[2]又卷二十八：“盌，乌管切，今人以侈口宛中者为盌，盛饭者用之；深中弇口者为瓯，盛羮者用之。”[1]669“盌”的“乌管切”一读在晋郭璞给《方言》作的注中已见，《方言》卷五：“盂，宋楚魏之间或谓之盌。”郭璞注：“盌，乌管反。”[3]但由于戴侗自幼受父亲的熏陶，又曾从朱熹学习，致力于研究文字训诂之学，对语言有相当的敏感度，在创作《六书故》时相当重视对当时俗音的记录，如作者在《六书故》正文前的《六书通释》中就多次提到“温人”的读音，如：“”“温人呼奴谐切”，“人”“温人奴登切”，“温人呼‘如’为女痴切”，“母，古音莫古切，又莫比切，今俗通呼莫下切”等等。这些都是宋代温州方音的如实记录，为我们了解宋代温州方音提供了宝贵材料。下面聊举数例，管中窥豹，以了解宋代温州方音的若干面貌。

一、人呼若能

侬，奴冬切，吴人谓人侬。按：此即人声之转，瓯人呼若能。（卷八）[1]201

依据戴侗记载，宋代温州话中称“人”为“能”。赵元任所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温州话仍然将“人”读为neng，如表示“一个人”用“一该能”，“能”后加括号注“人字”，并旁注“皆音”[4]97，“人字”表示“能”的本字应是“人”，“皆音”指的是“该能”这两个字都是“用本地音注本地字”①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第12页“调查说明”对此有详细论述, “一个小‘音’字就是表示前头那个字的音是对的, 字不一定对. 用这种方法的第一个条件是用本地音注本地字, 依了这个条件结果就跟国际音标一样可靠.”，“能”只是代表“人”这个字的读音，是个记音用字。又表示“谁”用“ghaqneng格人”或“zhineng谁人”这两个词，作者在“格”下注“浊白音”，“人”下注“白”[4]101，表明“格”的读音ghaq、“人”的读音neng都是方言白读音。温州话称“我们”、“咱们”用“nngle´五白音来音”、“五白音大文家白”，并说“又可加kaq客音在多数代名词前，后加人白，例如，客五白皆音大文家白人白kaq-nngdhahgoneng”[4]95。可见，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温州话称“人”的音与“能”的读音相同，“人”、“能”同音。

不仅如此，现当代的温州话中仍保留着这一现象。郑张尚芳在《温州方言志》一书中将表示“人”这一意义的词记为“侬”[naŋ31][5]283字，但在“大家人”[da11-4ko33-11naŋ31-12]大家[5]335、“谁人”[zÎ31naŋ31-0]什么人[5]336、“极人”[dʑai212-0naŋ31-21]穷人[5]286、“佣人”[jyɔ11-42naŋ31-21]仆人[5]286等说法①国际音标后的文字表示国际音标前那个词语的意思, 如引文中的温州话“大家人”的意思就是普通话的“大家”.中又记为“人”。“人”、“侬”同音，只在具体语言使用中由于受语流、语速等影响声调稍有调整，是同一个词的不同写法。《温州方言词典》则直接记为“人”字，读音为[naŋ31]，并载有“代人”[de11-42naŋ31-0]受雇做仆人[6]158、“人样”[naŋ31-13ji11-54]、“人客”[naŋ31-53kha313-13]、“人家人”[naŋ31-53ko33-11naŋ31-13]旧指家庭妇女，相对于娼妓、艺人等而言[6]314等词。另外，《温州方言词典》还记有“能界”[naŋ31-13ka42-0]现在、此时[6]314等词，“能”的读音也为[naŋ31]，与“人”完全同音。这也正说明现代温州方言“能”、“人”仍然同音。《温州话词语考释》也记为“人”字，收有“极人”jjiai(8)②《温州话词语考释》“凡例”: “注音用沈氏温州话拼音方案, 用①②……⑧表示八个声调”, 为区别于脚注①②……⑧, 本文用(1)(2)……(8)代表①②……⑧这八个声调.nnang(2)[dʑiai naŋ]③《温州话词语考释》一书附有“温州话拼音方案”, 并有温州话拼音和国际音标的对应, 本文所引此书温州话拼音后所附的国际音标为笔者依据沈氏温州话拼音方案转写而得.穷人[7]223等词，另作者在“能”nnang(2)[naŋ]后直接注“音似‘人’”[7]349。可见，记“人”还是“侬”仍有分歧，但无论如何在现当代温州话“人”（又记作“侬”）、“能”仍然同音，表示“人”这一意义的词的读音与“能”相同，这与戴侗所记宋代温州方言完全吻合，宋代温州方言的这一现象一直沿用到现在，仍保留在活生生的温州话中。

戴侗关于“人呼若能”的记录反映了宋代温州方言日母读作[n]的现象，这一较为古老的层次仍保留在现代温州方言的白读中。

二、母俗呼莫假切

母，满鄙、莫古二切，又莫后、莫假二切，有子为母，取象于乳。[按：古书母、马同音，皆莫古切。今世俗母、马同音，皆莫假切。《淮南子》曰：“西家子谓其母曰社。”《说文》曰：“蜀人谓母姐。”《淮南》谓母社，又齐人谓母，又谓，吴人谓母媒。虽方音不同，皆自母而变。今鱼有马，有马蓟，有马蓟，皆其类之特大者，盖母之讹也。别立妈文，非。又作姥，非。文子为学，老女为母，更生为苏，皆齐梁间俗书④“文子为学, 老女为母, 更生为苏”指的是“学”的俗写为“斈”、“母”的俗写为“姥”、“苏”的俗写为“甦”.。，又作奶，《唐韵》曰：“奶，乳也。”]（卷九）[1]209-210

依据戴侗对“母”字的解说，“母”的读书音和世俗音有别，“母”的读书音为“莫古切”，民间俗读音则为“莫假切”，一为mǔ，一为mǎ。据此，宋代温州方言称“母亲”时音为“莫假切”，而非“莫古切”。戴侗在这里如实记录了当时温州方言的实际使用状况，而现当代温州方言称呼“母亲”仍沿用《六书故》中“莫假切”这一读音。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一书所记温州话称呼“妈”为nʼa“那阴平”[4]109，郑张尚芳《温州方言志》记录温州方言称呼“母亲”为“阿妈”[Ɂa323-0ma34]或“妳”[Ɂna33][5]287。其中，赵元任所记nʼa“那阴平”与郑张尚芳所记“妳”[Ɂna33]相同。

沈克成、沈迦的《温州话词语考释》对温州话称呼“母亲”的用法则有更为详细的记录，温州人称“妈妈，母亲”为“阿妈”a(7)ma(3)[a mha][7]9，在实际使用过程中语音又稍有区别，主要体现在声调方面。依据《温州话词语考释》一书，“妈”有三读：妈mma(4)[ma]音似“买”，一读。对母亲的称呼，或对年长妇女的称呼，如“阿妈”[7]316；妈ma(3)[mha]音似“买”的清音，二读，对母亲的称呼[7]316；妈ma(1)[mha]音似“卖”的清音，三读，如“妈妈”[7]317；妈ma(5)[mha]音似“埋”的清音，三读。对母亲的面称[7]317。

可见，从宋代开始，温州人称呼母亲就为“莫假切”这一读音，并沿用至今。

三、眙读为丑吏切

“眙”字，《说文解字》已有记载，《目部》：“眙，直视也。”[8]戴侗所记的“眙”字之义在当时的温州话中应有使用，读音为“丑吏切”。“眙”表示“看”的意思，在现当代的温州方言中仍然十分活跃，是个常用词汇。赵元任在《现代吴语的研究》中所记吴语“特别词”就有温州话中的“tsyh刺”，旁注“看”，即“tsyh刺”的意思就是看；另记有“刺着”一词，意思是“看见”[4]117。赵元任所用的“刺”字是个方言记音字，本字应为“眙”。郑张尚芳在《温州方言志》中记为“眙”或“”①, 疑为“”字之形近而误, 作者在该书第六章第192页“同音字汇”[Î]韵母[tshÎ]音节下就记为“”字. “”、“”二字形近, 仅左边偏旁稍有区别, 一为束, 一为朿.字，如“近眼眙”[dʑaŋ34-42ŋa34-21tshÎ42-21]近视眼[5]298、“眙/病”[tshÎ42-0beŋ11]看病[5]299、“眙相”[tshÎ42-0ɕi42]看相[5]301、“眙/着”[tshÎ42dʑa0]看到[5]318等词。《温州方言词典》则记为“”字，“”[tshÎ42]为“观看；阅读”[6]7之义，如“起”[tshÎ42-53tshÎ45-31]看得起，看重[6]7、“相”②“相先生”意思是“迷信的人认为通过观察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及手纹等可以推知吉凶祸福、贫贱富贵等的方法”, 故有相先生”一说, 指“以看相为职业的人” (见该书第7页).[tshÎ42-53ɕi42-0][6]7、“胚能”[tshÎ42-0pai33naŋ31-0]看样子[6]8、“病”[6]8、风水[6]8、“冷眼相”[tshÎ42-53]”冷眼旁观[6]143等说法。《温州话词语考释》直接记为“眙”字，音cii(5)[tshÎ]，并注“音似‘次’”，有“观看，直视”的意思，如“眙电影”、“眙风水”、“眙风使舵”、“不眙僧面眙佛面”、“上门眙八字”[7]547-548等等，作者在此条末尾注“温州人说‘眙’不说‘看’”[7]548。又如“问问眙”mmang(6)mmang(6)cii(5)[maŋ maŋ tshÎ]打听一下[7]491。另外，在温州话中，形容人长得“丑”用“难眙”这个词，即“难看”之义。

“眙”的古声母为彻母，现在的温州话读“眙”为[tshÎ]，反映了有的古彻母字在现代温州方言读舌尖前送气塞擦清音的现象，如“痴”读为[tshÎ]，称痴呆为“呆痴”[ŋe31-11tshÎ33][5]299，又如“拆”、“骋”等字声母也读为[tsh]。

参考文献

[1] 戴侗. 六书故[M].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6.

[2] 丁度. 宋刻集韵[M]. 2版. 影印本.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88.

[3] 郭璞. 方言注[C] // 周祖谟. 方言校笺. 北京: 中华书局, 1993: 32.

[4] 赵元任. 现代吴语的研究[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1956.

[5] 郑张尚芳. 温州方言志[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8.

[6] 游汝杰, 杨乾明. 温州方言词典[M]. 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1998.

[7] 沈克成, 沈迦. 温州话词语考释[M]. 宁波: 宁波出版社, 2009.

[8] 许慎. 说文解字[M]. 徐铉, 校定. 影印本. 北京: 中华书局, 1963: 73.

Three Examples of Song Dynasty’s Wenzhou Dialects in Dai Tong’s Liushugu (《六书故》)

CHEN Yuanyuan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Dai Tong who is the writer of Liushugu (《六书故》) came from Yongjia (today’s Wenzhou city). In the book, dialects of “Wen (温)”, “Ou (瓯)” and “Ouyue (瓯越)” were mentioned many times, and some linguistic features of Wenzhou dialects in Song Dynasty were faithfully recorded. In the record, there were 3 typical examples: “Ren (人)” was pronounced as “Neng”, “Muqin (母亲)” was pronounced as Fanqie (反切, traditional Chinese spelling system in which two characters are used, the first one for the onset, the second one for rime and tone) of “Mojia (莫假)”, and pronunciation of “Chi (眙)” was Fanqie of “Chouli (丑吏)”. Some Song Dynasty’s pronunciations were followed by later generations and could be heard in modern Wenzhou dialects. In a word, the linguistic features of Wenzhou dialects which were recorded by Dai Tong have important value in studying on the development history of Wenzhou dialects.

Dai Tong; Liushugu (《六书故》); Wenzhou Dialect; Wu Dialect; Dialectal Pronunciation

H07

A

1674-3555(2012)06-0030-04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6.005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1-02-15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0CGZY05YBQ)；温州文化研究工程社科规划课题(Wyk11069)

陈源源(1982- )，女，安徽宁国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汉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