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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栅栏》中代际间创伤的文化转译*

2012-03-19

外语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科里特洛伊非裔

王 晶

(哈尔滨工业大学,哈尔滨 150001)

奥古斯特·威尔逊(August Wilson 1945-2005)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黑人剧作家。他的戏剧因对黑人历史的书写、对非洲传统的重现和对黑人内部的自省而蜚声剧坛。《栅栏》是威尔逊的“核心之作”,是美国戏剧史上获奖最多的黑人戏剧。在《栅栏》中,威尔逊对三代美国黑人的代际间创伤进行文化转译,将无意识的创伤带回到有意识的记忆,将心理创伤推演到文化创伤,将个人创伤和家庭创伤扩展到集体创伤,通过对代际间创伤的文化治愈,为当代非裔美国人的身份建构探寻良策。他的艺术创作本身也见证了黑人戏剧创作对于链接黑人的历史与当下、揭示黑人历史和文化创伤的形成与弥合,所进行的生成性(creative)文化转译的作用和价值。

1 代际间创伤与文化转译理论

“代际间创伤”理论,也称“代际间幽灵论”,即指家族中某种隐秘的创伤象幽灵般纠缠在后代身上,造成他们人格和心理的缺陷。在代际间创伤中,“死者并未返世,但他们生活中的未竟之事却以无意识的形态传递给后代”。(Abraham&Torok 1994:167)这种承载家族隐秘的幽灵“在后代的心理空间中重复表演,形成作为创伤间接承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创伤寄生在下一代的心理空间中,导致自我身份的紊乱或丧失”。(陶家俊2011:120)即使后代已经远离对其祖先造成创伤的时间、事件与环境,祖辈的创伤仍然以隐蔽的方式存在于后代的无意识之中,影响其个人心理,乃至集体心理,对于个人身份和集体身份的建构都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只有将深藏于无意识中的代际间幽灵召唤到意识之中,将其化作个人和集体的有意识回忆,个人和集体才有可能知晓分裂自我的存在,凭借记忆抹去遗忘,通过寻根治愈创伤,才能建立真正的个体身份和集体身份。威尔逊的《栅栏》正是旨在将非裔美国人的代际间创伤从无意识引领至个人和种族意识之中,这是他为唤醒非裔美国人的非洲性、为非裔美国人进行文化寻根的艺术努力。

卡普兰(E.Ann Kaplan)认为文化转译(translation)不只是将一种语言转换、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还要将其所承载的文化传达给另一文化群体。它是一种“跨文化对话和交流”,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两个已知的、固定的存在(entity)间的观点和语言交流,”或是简单地将一种文化转移至另一种文化,而是具有“第三空间”,即转译本身具有生成性,它对所传达的信息加以改变和更新,参与意义生成,对两种文化都生成新意,并在它们的越界运动中缔造新的主体性。(Kaplan 2005:104)威尔逊的戏剧写作正是一种有意识的文化转译行为,他以自己的剧作记录和转述非裔文化传统,向失去非洲文化传承的当代非裔美国人进行文化宣讲,传递始于非洲大陆和美国南方种植园的文化经历,用非裔文学传统帮助当代非裔美国人揭示文化创伤,生成新的个体和集体身份,重建非裔美国人的主体性。在此过程中,他的剧作本身也生成新的文化意义。

2 代际间创伤的文化转译:“父亲的过失”的具化

威尔逊发现,随着越来越多的黑人融入主流社会,美国黑人日渐失去其鲜明的种族特征,许多人因不了解种族历史和文化而丧失归属感。威尔逊对此深表忧虑,他认为,美国黑人“要走向未来,就必须了解过去”,只有意识到他们首先是“非洲人”,才不会失去个体和群体自我,实现身份认同。要做到这一点,“书写自己的历史是非常有效的工具”。(Savran 1988:295)为此,他完成记录20世纪美国黑人生活的十部剧作,从黑人百年历史入手,将之与南方种植园的奴役史和非洲历史进行文化链接,开始文化寻根之旅。与其他黑人剧作家愤怒和外张的控诉不同,威尔逊并未聚焦于白人的罪恶,而是对黑人自身进行内省。他认为,除了种族主义,黑人内部的问题同样阻碍了黑人的自我建构,因此,必须从清理内部障碍入手解决黑人的身份建构问题。

《栅栏》是威尔逊内省思想的集中体现。通过对三代父子关系的戏剧书写,威尔逊将萦绕于黑人家庭和种族的代际间创伤从黑人的个体和集体无意识中解放开来,使之成为黑人记忆中血淋淋的事实,让黑人在直面历史的刺痛中治愈创伤。通过对黑人代际间创伤的文化转译,唤起当代黑人的文化记忆,将“非洲性”深植于他们的文化土壤,实现文化链接。在《栅栏》中,威尔逊将代际间幽灵具化为“父亲的过失”(Wilson 1991:95),展示黑人父亲对后代的压迫给黑人个人乃至种族身份建构造成的历史创伤。剧中,马克森家的每代父亲都给儿子的成长投下阴影,特洛伊和科里都是“父亲的过失”的受害者。

特洛伊的自我建构与父亲息息相关。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简直像个恶魔”,他希望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父亲”。十四岁那年,当他第一次与女友发生关系时,父亲暴打他并强奸了那个女孩。就在那时,特洛伊觉得自己“变成了男人”。(Wilson 1991:147-48)他与父亲殊死搏斗,却被打晕。醒来后,他深感若想建构自我,就必须走出父亲的阴影。离开父亲的直接后果是失去“家”,无家可归的恐惧如影随形。他告诉私生女瑞艿:“你父亲是条硬汉子。但有时他也害怕,怕他无家可归”。(Wilson 1991:172)对家的渴望使他初到北方便仓促结婚,并为养家而抢劫,入狱15年。他通过脱离父亲建构自我的尝试以铁窗作结。除了社会因素,父亲造成的创伤更是难辞其咎。

此外,父亲还给特洛伊的人格发展设置障碍。父亲的粗暴导致母亲在他八岁时离家出走。母爱的缺失和父亲的责骂使他对情感十分陌生。尽管他爱妻儿,却不知如何表达;尽管他饱受父亲的严苛,却把同样的关系复制在他和儿子身上。除了命令和谩骂,他似乎对儿子无话可说,儿子的亲近表示也屡遭无视和呵斥。事实上,特洛伊在第一次性行为时所遭到的父亲鞭打隐喻父亲对他的心理阉割:特洛伊在十四岁时就失去成长的可能,始终是个心理上的孩童。“父亲的过失”始终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阻碍他的自我建构,并为他和科里父子决裂埋下伏笔。

特洛伊和科里的矛盾终因他阻碍科里的自我建构而爆发。特洛伊出狱后成为一名杰出的棒球手。然而,种族隔离使他无法参加白人联队,他的自我实现之路再度受阻,只能靠装垃圾为生。既然“在其它地方这个大男人被低估了,他选择在家里树立其高大形象,维护其伤痕累累的自尊”。(Nadel 1996:60)科里是他凸显权威的首要目标。他就像军队中的长官,要求科里言听计从,稍有违逆便加以责骂。科里因橄榄球天赋获得奖学金,只要特洛伊签字便可上大学。特洛伊却固执地认为白人不会让黑人打球,拒绝签字,剥夺了科里的良机。同他的父亲一样,特洛伊给儿子的身份建构蒙上阴影。

身份自我归类理论认为,“个体总是通过各种行为将自我进行归类,关键不在于‘我是谁’的问题,而在于个体为什么将自己建构为‘我是谁’以及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建构”(袁周敏2011:78)。父亲的过失阻碍着儿子的自我身份建构,挥去父亲的阴影成为马克森家儿子们的一致选择。如科里所言:“爸爸就像个影子到处跟着你。他压在你的身上,陷进你的血肉中。……我得想法把那个阴影赶走”。(Wilson 1991:189)为摆脱父亲,特洛伊离家北上,科里则加入海军。虽然父亲的过失给儿子带来创伤,但威尔逊认为这并不能将他们逃离父亲的做法合理化。实际上,他们无法真正远离父亲。多年后,特洛伊承认父亲仍“在其血液中踢踏”(Wilson 1991:149),科里也深感其努力徒劳。威尔逊认为,他们与父亲的分离只是“暂时的、地理性的,而非气质性、心理性的”(Kubitschek 1996:262),逃离父亲只能使梦想无限延迟,忽视父亲的美德和所承载的历史必将羁绊他们的自我建构。只有意识到父亲是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们分裂主体中“隐秘”、“陌生”的自我,从而原谅和接纳父亲,当代非裔美国人才能重建自我主体,否则只能重蹈父辈的覆辙。

莱昂斯与父亲的关系相对缓和,这与其不在父亲身边有关。然而,距离虽使其较少受到干预,却也使他失去聆听父亲教诲的机会。他并未继承父亲的责任感,终日留连于酒吧和俱乐部,后因穷困而冒领支票入狱三年,他凭借音乐实现自我的梦想也随之破灭。威尔逊试图以此让黑人意识到:远离父亲、割断历史传承的黑人无法建构自我,背离传承只能与梦想渐行渐远。与莱昂斯不同,科里经常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学会责任感和确立生活重心。父亲的教导内化到科里的处世哲学,影响着他的人生选择。离家后,他并未失足于当时盛行的颓废、吸毒和乱交,而是选择找工作和参军。莱昂斯对此十分羡慕:“你的脑子总是那么对路”。(Wilson 1991:149)正是由于继承了父亲的美好品质,科里才能在种族主义和父亲的双重阴影下坚持正途,才有朝着理想自我前行的希望。

接受父亲,直面创伤,寻回历史是威尔逊通过《栅栏》对黑人转译的核心信息。当科里绝望地喊着“我不想做特洛伊·马克森,我想做我自己”时,威尔逊借助母亲罗斯之口告诉他,他的自我源于父亲:“那个影子谁都不是,只是‘你’要融入你自己”。(Wilson 1991:189)威尔逊以此教化当代黑人打开封闭的无意识的闸门,接受溯自历史的隐秘自我,直面世代隐匿传递的历史创伤,化抗拒为接受,变抛弃为继承,从而圆满自身的自我建构。

在剧尾,威尔逊展示了原谅父亲的过失所蕴含的文化意义。科里试图以不出席葬礼来摆脱父亲的影响,最终在母亲的劝说下幡然醒悟,与妹妹共同唱响父亲生前常唱的布鲁斯《蓝狗》。歌声中,科里拥抱父亲的灵魂,原谅父亲的过失。这首马克森家的第三代共同唱响的布鲁斯具有非凡的意义。威尔逊认为布鲁斯有教化和联系的功能,它“联系着黑人的过去和现在,现在和将来”。(Plum 1993:561)歌声中三代人达成和解,阻隔他们其间的栅栏终于被撕开缺口。谅解之匙似乎即将开启马克森家新一代的自我建构之门。

然而,威尔逊并未止步于家庭创伤的愈合,他用魔幻的戏剧手法揭示深藏于黑人无意识中的文化创伤的存在,开出治愈文化创伤的药方。在葬礼上,特洛伊的弟弟加百利吹响号角,呼唤圣彼得为特洛伊开启天堂之门,喇叭却寂然无声,科里的谅解似乎不足以将父亲送入天堂。加百利忽然顿悟似地跳起舞蹈。那是一种“具有返祖特征的符号式和祭奠仪式般的舞蹈”。然后,他开始一种既“近乎于歌唱般的嚎叫”,又“近乎于话语般的歌唱”,天堂之门豁然开启。(Wilson 1991:192)威尔逊以加百利的顿悟给当代非裔美国人传递文化讯息:黑人的文化根茎应穿过父辈,延至南方的种植园,扎根在非洲大地。如同加百利的非洲舞蹈最终将特洛伊送入天堂,曾被遗忘的非洲传统文化可以开启美国黑人的自我建构之门。

3 结束语

剧中只有一个实体的栅栏,威尔逊却以复数为题,赋予它多重涵义。在马克森一家寻根般的歌声和舞蹈中,亘于几代父子间的藩篱轰然倒塌;后代的自我防御之篱因对父亲的谅解和对黑人历史创痛的记忆悄然拆除。通过对代际间创伤的文化转译,威尔逊力图唤起当代美国黑人的历史记忆,弥合他们分裂的自我,冲破阻挡黑人自我建构的栅栏,为其打开一扇建构崭新主体的希望之门。《栅栏》对创伤的文化呈现与书写使其突破单纯的家庭代际矛盾的文字表意,赋予该剧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显示了戏剧写作对于美国黑人文化传承的功能和价值。

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4).

袁周敏.社会心理学与语用学视角下的身份研究[J].外语学刊,2011(4).

Abraham,Nicolas& Maria Torok.The Shell and the Kernel[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Kaplan,E.Ann.Trauma Culture:The Politics of Terror and Loss in Media and Literature[M].New Jersey:Rutgers UP,2005.

Kubitschek,M.D.August Wilson’s Gender Lesson[A].In Alan Nadel(ed.).May All Your Fences Have Gates[C].Iowa City:University of Lowa Press,1996.

Nadel,Alan.Boundaries,Logistics,and Identity[A].In Alan Nadel(ed.).May All Your Fences Have Gates[C].Iowa City:University of Lowa Press,1996.

Plum,Jay.Blues,History,and the Dramaturgy of August Wilson[J].African American Review,1993(4).

Savran,David.In Their Own Words:Contemporary American Playwrights[M].New York:Theatre Communication Group,1988.

Wilson,August.The Three Plays[M].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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