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科技猜谜何趣之有
2012-03-17陈洁
○陈洁
人生岂不也是这样的旅途,除了过程,哪有什么结果,谁的人生,最终结果不是死亡,不是烟消云散,不是城外一个土馒头?大馒头小馒头豪华馒头旺仔馒头,本质有啥区别?那么还如此匆忙紧张,做完一件事又一件事的,赶着往前奔,到底要奔向哪里?
每年元宵节前一两天,小区都会举办猜灯谜活动。这个时候,张灯结彩的物业办公大厅里,欢声笑语,嬉乐喧天。厅里高悬着红纸条和红灯笼,每猜中一个谜语,就可以将上面的灯笼带回家。
那时节,回老家、去外地过年的邻居差不多都回来了,借着这机会碰个面,问声好,关系好的再约聚会。老人们交流些东家西家的长短,最活跃和积极的自然是孩子们,眼馋那一个个灯笼,前后奔忙,笑跳不休。一进门便挨个看灯谜,看到会的,争先奔到工作人员处,大声报编号和谜底,若得着一声“对了”,转身就炮弹般冲向另一个手持衣架的工作人员,闹着要将赢得的灯笼挑下来。否则便碰了一鼻子灰一般退回去,再冥思苦想,抓耳挠腮。小伙伴们开始商讨切磋,或者各找各妈,寻求帮助。知晓了谜底还没想明白的,追着胜利者问“为什么呀”,恍然大悟的,则评价一个谜语设计得高明与否。鬼精而没耐心的,正试着偷看工作人员手里的答案表,被抓个现行。一个灯笼也没得到的则开始哭鼻子,引来一片窃笑和安抚。
猜到最后,每每会剩几个高难度的。大人孩子都束手无策,工作人员放下铁面神秘的模样,遇到碰着边的答案,连忙启发加暗示,一旦被破解,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如释重负。如果还是不行,那最后几个也会作为安慰奖或者鼓励奖,送给坚持到最后的孩子。
这活动每年一次,年复一年成了全小区的大日子。大家生活在小区,从这样的快乐灯谜会开始一年的生活,总是愉快的。这也成了大家的牵挂,头年得的灯笼不多的孩子,会惦记着下一年要翻身重振河山,今年提了很多灯笼回家的,希望明年保持佳绩再创辉煌。
这样的愿望一强烈,自然会把家长老人们都发动起来,全家人齐上阵。玩不转脑筋急转弯的孩子只要有个脑子活的爸或妈,也能满载而归,让那些猜谜还不错的孩子受挫眼红,转而抱怨自己爹妈没有贡献。孩子们的战火渐渐引燃了大人的竞争欲。有的谜语实在难猜,孩子又逼迫甚紧,被歪缠不过的现代爹妈自然条件反射地要求助于网络,说:“你等会儿,我回家百度一下去。”孩子跟着爹妈飞奔回家,开电脑,上网,查到答案再奔回物业大厅,还能赶上拿下灯笼,也惹得一阵笑。
但这办法在以惊人的速度被复制和改进。到了下一年,有组织的家庭集团作案”开始出现,父母坐镇电脑前,老人带着孩子去猜谜现场,也不细看,直接打电话将谜面报告过去,家里键盘敲几下,谜底就出来了。而且保证逢猜必对,稳操胜券。那些认真猜谜的孩子见灯笼转眼要被一扫而空,心中那个急呀,自然也放下自己的脑子,投靠电脑去了。结果是,灯谜破解率高了,活动时间短了,孩子们轻巧地提着灯笼走人,甚至连自己猜对了哪些谜语都不知道,玩得没那么开心了。
今年尤其是灾难性的一年,因为有了手机上网。我正点到现场时,发现人已经到了不少,但没有往年的欢声笑语,多数人不是仰着头想灯谜,而是低着头摁手机。看一个谜语,手机上网搜一下,让孩子去抢一个灯笼回来,再看下一个。
网络那叫一个快,所以所有人都跟打仗一样,孩子都来不及看清楚谜语,更没时间想,得了答案就直接去拿灯笼(因为答案几乎肯定是对的),要是还多问一句“为什么‘冰’打一个字是‘汗’啊”,那灯笼一准已经被人捷足先得了。除非工作人员不甘心地额外设置路障:“哪个han字?”
孩子也不看谜语,只管胡乱地嚷“汉族的汉,出汗的汗!”
“为什么呀?”孩子想都不想,直接将这个问题原样转送给告诉他答案的父母“为什么呀?”父母不耐烦了,说,你管呢,反正是对的。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灯笼拿走吧。”
这是最无趣的一次小区灯谜会。也就二十来分钟半小时不到,所有的谜语,无论难易高低,统统被一网打尽。刚刚还布置红火的大厅,风卷残云的转眼空荡荡了,灯笼被提走了,人散了。近百个谜语,正经被猜出来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多数人——包括那些双手提满灯笼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意思。有老人生气了,在对物业工作人员抱怨:都这么个玩法还搞什么搞,明年别办了,别浪费物业费了。也有人出主意,明年增加条规定,不准带手机来,要在门口寄存了才准进场。我家孩子说,明年要是还这样,就不来了。我说,还有灯笼呀。他说,不管有什么,都没意思。
现代人就这样用聪明的高科技毁掉了自己的快乐。破解了,成功了,胜利了,达到目的了,领到奖品了,但全部的趣味和意义都毁了。有朝一日连活动都毁了,依存于活动的那点儿成功、胜利、骄傲、奖品,还不跟着烟消云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人类有时真傻,一心只想着“把事办了”“办成”,只想着要结果,却将过程视如畏途,目若仇雠。岂不知很多事的意义和快乐,只在过程当中。灯谜会的快乐,在于“猜”中,而不是猜“中”。正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奖品不过是泥上的爪印,人生感受才是潇洒的飞鸿。
由苏轼其诗想到其人,想想现在从眉山去开封,汽车转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而九百多年前的嘉祐年间,苏家父子无论是从成都经蜀道出剑门到汴梁(开封),还是走三峡水路,经嘉州(乐山)、忠州(忠县)直下江陵,哪一次不得在路上折腾好几个月?确实辛苦多了,而且效率低下。但走那么一趟,父子三人不仅饱览“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杂然有触于中”,而且趁“舟中无事,博弈饮酒”,咏叹唱和,留下百余首诗篇,结集成彪炳千古的《南行集》。比较而言,现代人呢,得到的只是晕车晕机的烦恼和堵车不耐烦的心境,留下的只是对飞机晚点的投诉。到底哪种旅途更有趣些?
苏氏父子出蜀出峡,无不有其目的,不是进京赶考,就是进京赴任。可除了这个目的,前往目的地的过程也是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不是可以减损和忽略的,而且自有情趣和收获。
试看当今的商务人士,从一地到一地,追求的是越快越好,火车不够快,飞机!如果能坐火箭则更好。一上飞机就闭目睡觉,恨不得一睁眼,已经到了目的地。路途中的云海变幻、同路旅人、心境感受,统统是不存在的云烟,毫不关心。这过程虽短,短到几小时,也是毫无意义的、全然浪费的、被生命感受排斥的几小时。而古人的旅程虽长,长到艰苦的数月,却是鲜活生命的一部分。
人生岂不也是这样的旅途,除了过程,哪有什么结果,谁的人生,最终结果不是死亡,不是烟消云散,不是城外一个土馒头?大馒头小馒头豪华馒头旺仔馒头,本质有啥区别?那么还如此匆忙紧张,做完一件事又一件事的,赶着往前奔,到底要奔向哪里?
这个人生的问题也许听起来太复杂和高深,那么我亲爱的邻居们呀,你们那么紧张忙碌地让电脑和网络送给你答案,你们要的,难道真的就是那几个未必精致而且了无情趣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