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画卷》:追记古都消弭的诗意
2012-03-03王志勇
○王志勇
一
《北京画卷》,李江树著,上海文艺出版公司、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1年7月版
在很多人眼中,李江树有关北京的拍摄,更类似于一种苦恋式的都市乡愁——他深深怀恋着一座城,一座曾经像唐诗一样美丽的古城。《北京画卷》像一块厚重的城砖,压在我的桌案上。书中收录的200多张照片,每一张都有着吹糠见米的思想质料与细节,凝聚着一个摄影人长达40年的拍摄北京的心血和思考。这是迄今为止,时间跨度和信息量最大、文字和图片完全由一个人统筹负责的介绍北京的书。
北京有3000余年建城史,850余年建都史。在悠久的历史中,以紫禁城为代表的皇家文化,和以胡同、四合院为代表的市井文化相熔融。偌大的北京城,包容了皇家文化、市井文化与平民文化。
实际上,北京的文化底蕴藏在不起眼的古老的街巷胡同之中。
通过《城南旧事》、《骆驼祥子》和《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类影片,观众尚能依稀领略老北京古朴、方正的建筑之美。当年沈从文就是一下火车,抬眼望见前门楼子,听见鸽哨响起,才决心靠一支笔在北京住下来讨生活。“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梁实秋是老北京人,其散文和他所编的英汉字典,同他所译的莎士比亚全集一样,影响深远。晚年在台湾,隔海相望,梁实秋不免怀念自己北平的旧家园。自家那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坐落在热闹的东城,出胡同东口往北是东四牌楼,房子的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门前的高台阶有四层石高,还有左右分列的上马石凳,因妨碍交通而拆除了。门不大,黑漆红心,浮刻黑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门框旁边木牌刻着“积善堂梁”四个字。很多老北京的四合院都像梁实秋的旧宅一样,有前院,正房中间辟为过厅,有种了紫丁香的跨院,内院里放着养金鱼的大鱼缸,花开似火的大盆石榴树,东西厢房供孩子和佣人居住……
而今,北京像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用追赶时髦来掩饰内心自卑人格的交际花,充满了虚荣与艳俗之气。我认识一位眼科专家,她的兄长是中国当代著名建筑大师。她每月和丈夫至少要跑一趟北京,闲谈中,她说:“北京已看不出是中国的首都,相比之下,西安更能代表中国。”她的一位同事的见解更为激烈:“北京现在正沦为高楼大厦堆砌的大破烂儿!”
“北京掉一块砖,全国瓦片哗楞楞响。”在席卷全国的破坏性拆迁中,北京起了一个很坏的表率。菜市口是戊戌变法的见证,但如今已找不到当年历史的痕迹。自嘉靖以来,琉璃厂就成了与日本东京、法国巴黎同等著名的文化集散地,迄今已有七百八十余年历史,鲁迅誉之为“开架的图书馆”,而今却是房子扒光,毁原创而建摹本,开“仿古一条街”恶俗之先河。
最让人心痛的还有对曹雪芹故居的铲除。曹雪芹14岁进京城,“端方正直”的曹氏家训,在《红楼梦》里出现过三次。1999年,以展扩广渠门大街为由,不顾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对吁求,强拆位于宣武区的曹雪芹故居——“蒜市口十七间半”,铸成千古大憾。这种行径和在国外拆除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故居的性质同样严重。有人主张重建,李江树觉得干脆别建,赝品曹雪芹故居更让人生厌和心寒。
败家子败家不等天亮。写下《中国建筑史》的梁思成在其序言中已预料在前:“如果世界上的艺术精华,没有客观价值标准来保护,恐怕十之八九均会被后人在权势易主之时,或趣味改向之时,毁损无余。”
二战期间,盟军前线部队多附有专家,随军担任保护沦陷区或敌国古建筑之责。在梁思成的力劝下,美军没有轰炸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这两座仿照中国唐朝建筑的城市,得以保存全貌,作为整体城市入选世界文化遗产。我曾对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说:“这两座城市应该为梁先生立塑像!”朋友颔首,深以为然。梁思成可以在战时保住敌国的两座都市免于玉石俱焚,却无奈于自己的声音在祖国的和平时期令执政者充耳不闻。拆城楼如割肉,扒城墙如剥皮,这比在战争炮火下被摧毁更令人伤心。他和林徽因含泪发出的要“特别小心温柔”地对待古建筑的呼吁,在1949年之后不可阻挡的破坏古建的狂潮中,显得那么微弱。
壬辰春节过后,梁、林在北总布胡同3号的故居,被明火执仗地“修缮性拆除”,国人自毁文物向来有甚于八国联军。令人匪夷所思的名词,公然侮辱着民众的智力,因为这种强盗加混账逻辑,完全等同于“抢救性枪毙”。在那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里,金岳霖、张奚若、陶孟和、邓叔存、沈从文、萧乾等大名鼎鼎的名家名流,都是他们夫妇当年的座上客。而今,当年倜傥非凡人物风流云散,梁、林故居也灰飞烟灭。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北京市有关建筑部门随后宣布:“将恢复被拆除的六座标志性建筑。”是啊,梁思成当年早就撂下话等着你们:“拆了真的,将来你们会建假的。”不论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利益驱动,这一回,你们总算是听了梁先生一句话。
一座城市的历史变迁其实承载和记录着鲜明的理念,如果是智慧、科学、文明的,便留下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文明,使之成为全人类弥足珍贵的宝藏;反之,便只能是令人发指的罪行和让人欲哭无泪的痛惜与悲哀。当谴责世界霸权主义正用一种野蛮的方式来推销民主观念的时候,更应该为野蛮对待自己的传统文化而羞耻。唐诗一样美丽的北京,典雅堂皇、幽闲清妙的北京,而今沦落为三流的新加坡。不消说北京已经在世界各国首都中丧尽特色,即使和国内的石家庄、沈阳等省会级城市相比,亦是杂乱无章、不伦不类、鱼龙混杂,高昂的房价和生活成本,令人望而生畏。许多人镜头下的北京,高楼林立,高桥叠架,只是一片水泥的峡谷,昼夜施工的喧嚣工地。很多有识之士愤怒地说:“不是北京陌生化了,而是你们把北京陌生化了!”
北京不单单是北京人的北京,北京也不单单是这一代人的北京,北京甚至不单单是中国人的北京。野蛮、摧毁性、毫无忌惮的拆除古建筑,隆隆作响的掘沟机表达着这样的强势话语:“这是老子的地盘,今天掌权老子说了算!”
二
早年父母在外地工作,李江树跟着姥姥在织女桥胡同里一起生活,也就是从那一时期开始,他对北京平民生活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22岁那年,李江树第一次拥有了一台n手的旧相机。对于一般毛头小伙来说,那或许仅仅是一个青春期的耍头,但对于李江树而言,那是自己摄影生涯的开始,虽然正式的职业摄影履痕还要在稍后几年启航。
面对日益面目皆非的北京,面对古老文化的濒危与危象,知识分子有责任和义务在文字和图像里挽救和留住历史,这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自觉使然。李江树寒暑无歇地拍摄,与“日新月异”的破坏力形成一种刻不容缓的竞赛,晚一步,等来的就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在拍摄过程中,他的内心如铅如焚,像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既拼速度,又比耐力。对于这桩逆时代的工作,顿足捶胸和义愤填膺都无济于事,惟有手中“咔咔”作响的相机,表达着一个人内心如岩浆一样滚烫的情感。
从2004年开始,李江树开始了对北京地毯式的拍照。他外出拍摄时骑自行车,这是最贴近拍摄目标的交通方式,可以随时停下来拍照。那时,他还用胶卷拍摄,给自己硬性规定的工作量是每天拍完10个胶卷,不拍摄完360张照片绝不收工回家。李江树从青年时代就践行一个信条——再有才华和智慧的人,没有工作量的累积也做不成任何事。
深入地拍摄下去才发现,拍摄北京,需要做大量的考证。为了夯实一些文献资料,李江树骑着自行车跑北京图书馆、找历史学家。建筑学在我国原本就是一门晚兴学科,建筑素称匠学,非士大夫之事,在榫卯与斧凿之间,无数终身劳役的无名匠人,将建筑之术的智慧结晶,师徒传授,用口授实习的方式传其衣钵,而不重文字书籍。这就给后来的研究者,极大地增加了探究钻研的难度。古建筑学,确切说是北京古建及民居文物建筑学,成为李江树继摄影、文学、摄影评论、美学之后,又一门探赜索隐的全新领域。搜集资料,考证过往,他用一己之力,用融古通今的现代治学精神,为延续了2000余年的灿烂文化和大宗遗产“立此存照”。当初很多同行并不看好这些残残破破的照片,随着时间流逝,文献价值和视觉形式价值一天天地与日俱增。时间,使它们化蛹成蝶。这些“存照”连缀铺展开来,就是有着沉重积淀的《北京画卷》。
美国建筑学家R·A·M·斯特恩告诫:“不要把规模等同于荣耀,并且应当记住:激励人们并保持恒久的不是建筑的高度,而是它的诗意。”
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中国建筑,不仅仅是一种工程技术,本身已形成一套既闭合又开放的艺术系统,许多建筑物便是我们文化的表现,艺术的大宗遗产。21世纪的文化表征是什么呢?文化学者李欧梵认为是建筑。原因很简单,21世纪的全球化必会走向都市化,而都市生活的“硬体”就是建筑。
诗人习惯于将照片看作是时间的遗址,不可否认的是,诗人的话语具有某种一语成谶的魔力。在李江树的镜头下,很多名人故居已成瓦砾堆,已成垃圾场,已成一片随时准备迎候高楼拔地而起的“荒地”……
一般而言,摄影家的摄影就是他的生活记录。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摄影家还必须让相机成为眼睛的延伸,遇见让他感到兴奋莫名的事情,随时准备猛扑过去,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那样,决心“诱捕”生活——以活生生的方式保存生活。“中国人的生活系列”是上海文艺出版集团、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策划的一个庞大计划。在甄选“解说北京”人选的时候,执行策划颜文斗力挺——“非李江树莫属”!
三
也许,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从小生活在北京的李江树,回首童年时的生活,深情地写道:
停云落月,暮云春树,往事已矣。我轸念着老北京那些宽绰疏朗,上得天日下得地气,冬天狂风撼屋,秋日黄叶打窗的四合院。轸念着雕镂精细的门楣、雀替、朝天栏。轸念着青砖朱门、抄手游廊、什锦花窗、前浪后厦、倒挂楣子、清水屋脊、明轩高顶和数进小院。轸念着大瓦盆里冲天的莲藕、蒲棒、廊前的紫丁香、暗香浮动的白茉莉和西小院的海棠。轸念着长巷中苔痕斑驳的阴湿老砖和老砖上的壁虎。轸念着在老屋中拥炉听雪。轸念着夏日雨后胡同里突飞突停的蜻蜓和墙根草丛中蟋蟀的鸣叫。轸念着太平湖上空秋夜的苍穹。轸念着于雰雰的霜雪中,在城堞、女儿墙上摆晃的稗草和落日楼头垛口处扑棱棱起飞的野鸽子群。轸念着整座老城那一种春秋代谢的优雅。
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用画笔记录了宋朝东京汴梁一段商业地带的繁华,那种瞬间定格的勾画方式,是最古老的摄影思维;李江树的《北京画卷》用镜头记录了一个人自上世纪70年代至今的历史变迁,那种俯瞰视角、散点透视的记录方式,是最现代的绘画思维。一支柔软的毛笔成就伟大的东方水墨绘画和独有的书法艺术,一台相机还将发挥怎样的历史功用?言说怀旧为时尚早,这是一个决定取舍和去留的时代,在黄昏中奏一阕挽歌,总有人不肯被感伤轻易虏获。《北京画卷》的出版再次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什么才是值得拍摄的?它激起的记忆、震撼、义愤、惋叹与思索,终将在照片与文字后面交织、纠葛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