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胡弦的诗(5首)

2012-03-01胡弦

江河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蔚蓝船长海水

1

光线腐烂后,另外的知觉从内部

将它撑满。

当胶质有所觉悟,又有许多人逝去了。

浩渺黑暗,涌向凸起的寂静喉结……

——傍晚,当我们返回,新墨既成,那么黑如同

深深的遗忘。

2

我熟知四个与墨为伴的人:

第一个是盲者,他认为,将万物

存放于他的理解力中是正确的,因为不会被染黑。

他对研墨的看法:无用,但那是所有的手

需要穿过的宁静。

第二个说:“唯有在墨中才知道,

另一个人还活着。”说完,他的脸

就黑下来,出现在皇帝、美人、佞臣们身边。

在那里,墨成为色彩存在的依据。

第三个刚从殡仪馆回来,一言不发且带着

墨的气味、寒冷,和尊严。

第四个在书写,在倾听

一张白纸的空旷,和那纸对空旷感的处理。

他告知打探消息的人:事情

比外界所知的更加离奇,但所有

亲临现场者都要保守秘密,

因为这是结局。

3

“……如果已醒来,

它就不再完全像一个物体。”

确乎如此,比如陈年的墨香会带来困惑,而砚台的

干预觉,类似冰凉的雾气。

那年在徽州,对着一个硕大的太极图,你说,

那两条鱼其实是

同一条。一条,不过是另一条在内心

对自己的诘问。

——但不需要波浪。正是与水有关的念头

在导致感官的疯狂。

4

门楼。镂花长窗。我们曾无数次

路过那里,遇见柿子树向古老庭院的请安,

红木上的梅枝,是春暮时重逢的心境。

在窗前,我们谈论日子的变幻。

有时朝远方眺望,郊原空蒙,雨水

落向石头上笔划开始的地方,让人想起

那些忍受岁月的额头,在词条里是笨拙的。

案头,磨损的毛笔安睡,碰见

留着幻觉的手时才会醒来。

抽屉里的残卷有淡淡的药香,

若闭上眼,烟缕、偏头痛、音乐,都在其中升起。

一根细长的飘带天籁般飘过,

被爱过的人薄如蝉翼——

5

“太黑了!开了灯吧。”

多年前我们在南京求学,那时,对墨的使用

如同猜谜(一个庶愿:总想要

跨过另外的界线看看自己)。

艺术系、晕染术、红色的青春、插花……

——由表及里的黑暗中,当我们

偶尔猜到谜底,某种

至关重要的东西又会抽身离去。

在贴满大字报的墙下,和废弃的

礼堂里,我们碰到过另外的猜谜人:

一个满头白发,端坐,不为谜面上堆积的狂热所动;

另一个善于隐形,所有人都走了他才重新回来……

“没有幽灵做不到的事,只是你

要保持耐心。”

6

江水苍茫。两岸,河网密布。

有条河上,一直有人在泛舟。音乐,

像绢画里的游丝……

“韵脚和行程,都是缓慢更新的梦境。”

许多年代,官家、书生、妓儿,背影变得模糊……

墨痕和水,一点点吸收着它们。

那时我们就知道,死亡带有的自省性质,

譬如隐居、踏歌,或长啸,当一个人完全

陷入孤独,连失控的明月也不配做伴侣……

——每次拜访,或从表演中归来,都会有人说出

附加的在场感。

“某种存在不可再问及,它已

脱离命运的钳制,比如被命名为追忆的想象……”

——那是被虚构出来的空间,并且,

那空间已自作主张。

8

也许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因为

有人正感到不适,他把自己添加进

画中时,突然发现:他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他拿不准,人在画卷里会想些什么……

但他学会了珍惜:“作画时,要常常屏息因为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需要氧气。”

他沉溺的描绘使他

几乎无法在这世上生存。

有时,风声大作,幻体和真身要求

再次被拆开。“时辰是否到了?”陈年的卷轴里,

一个朽枯的美人在发问。

他沉默。檐上的小兽似乎在说话。但仔细听去,

却只有一只铜铃的声音。

9

“笔划从不轻佻,那变幻中

藏着有形的椎骨。”

再次来到小镇,我们陆续忆起

猎虎、采药、饮酒、婚育,自幼熟习的

风俗,以及祖父清癯、单薄的身材。

他悬腕书写时,站得很直,如一根悬针。

“所有的曲线,都要对直线有所了解……”

我们手上沾满了墨,鼻头上也是,但我们被教导

要有耐心,因为耐心关乎墨的本性。

当更多的面孔闪现,如同家谱在空气中打开,

——我们的名字已在其中。

仿佛在生前,我们就已完全接受了自己。

10

“没有完整的孤独,也不可能彻底

表达自己。”如果

有谁在黑暗中说过话,这话,是那话的回声。

有时,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

我察觉:墨已完全理解了黑暗。

——它护送一个句子从那里通过,

并已知道了什么是无限的。

11

要不断归来,把一张大字临完,因为

正楷和篆字,都可以拒绝令人作呕的痛苦。

而一阵风在草书中移动,轧过荒诞年月……

“某种抽象的力量控制过局面,但用以描述的线条

须靠呼吸来维持。”

再次否定后,又已多年。有人在向宾客解释这一切:

假山,后园,镇尺般的流水,某个道理的

替代物……

——氤氲香气,烂漫锦盒里,一锭彩墨

由于长久封存发生的哗变……

沙溪十行

——赠龚璇

薄雾有轻微的嗜睡症,

亘古春夜,月亮陷在它愈来愈深的内部。桥孔圆,一半虚无,

……溪水在那虚无中颤动、流淌。

街市间藏着祖传的雨伞,

雕花的梦中伏下螭龙。

岁月的映像

是一把剑,一块美玉,烛窗里的一阵琴声。晓寒里走过拱门的,

有时是梅花,有时是婀娜的少女。

裂 纹

细长,且不再加长,

因为已够了。

——突然流血的手指,

认出了反对触摸的事物。

你听见呻吟。

听见抑制住颤抖的躯体。

——它没声带,

却更具说服力。

它自身无痛感,

也没有愧疚;

它不曾告别,

却能于不知不觉中归来。

它穿越往昔,

从不对时间作出评判。

在所有的仇恨中,

它最接近无辜。

古城门

开,或关,都是

另外的力量在作出决定。

某些时刻,一根门闩

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苔藓和藤条攀爬而上,

莫名的欲望仍在相互追逐。

墙碟却早已取消了敌意。

有人遛鸟,有人吃茶,

有人在墙根下吊嗓子……

如果把这些称为结局,是否

既无安慰,也无悲戚?

“似乎仍可以重新开始,因为

门在这里——”

然而,不再有返回过去的台阶。

券顶下,是无法自控的流逝。

——它曾以空阔容纳,现在,

什么也不拥有。

女僧居多,

心灵受过创伤者居多。

她们聚在大殿里念经,

回到山腰,有时也说说从前事。香火旺,大热闹。

求签人虔诚。

红硕花朵是深奥的偈语。

素斋馆里,

有种用豆料做成的鱼……

对于山下食客的胃口,

山上的人也拿得定。

你来到海边 不知用了多久

你用攥过泥土的双手

握起笔 开始画远方弧形的海

和海中包裹着铁皮一样的船

以及那柔弱而俯向浪底的海鸥

那时 你还不知道海水的腥咸

前额还没有刻上腥咸的海风

你的头发也没有海风的形状

你不分昼夜地 只是要奔跑到那蔚蓝的前面

用你捂热的画笔 蘸着无数的颜色

画出向往中的光线

那无穷的颜色里有着心跳和胸脯的起伏

你是翻过许多的山来到这里的

鞋子里灌满过沙砾和水

你的双脚被泥土打磨着

你结实的脚趾是用脚底磨出过的血

一次又一次地灌溉出的

黄昏有时漫过了你的肩头

使你的肩头前倾而加重了喘息

可是 每当你望着星星

知道星星能把行走的夜色粉碎和撕破你就知道你离海不远了

蔚蓝的海上有着朝霞的反光

摇曳的水草演奏着海水的欢乐

海水的蔚蓝和海水的蔚蓝追逐着

像一匹匹的锦缎相连而光滑

你开始在海边建造着船只

你在离身体很远的地方寻找着船板

就像寻找着砖、水泥和沙子

你要把它们搬向你内心的位置

你用钉子焊接着一块又一块的木头

你用牙齿的力量将粗大的钉子扣进去

夜里 你丈量着船与海的距离

像丈量着海与自己的骨骼 并且

咀嚼着哪一种更有金属的分量

在篝火旁 你静静地躺下来

冥想中 你发现自己的个头长高了

下颌长出了硬硬的胡须

你的声带渐变着 有了一些岩石的粗犷

想到出发的那一刻

你的喉头就有些发紧

嘴唇干燥

你就把手中的桨握得有了拔节的声音

3

海不是蔚蓝的海了

海也不是沙滩上的海了

不知是乌云纠结了海

还是癫狂的海纠结了乌云

海和乌云纠结和翻脸

它们冲撞和摩擦着

要把陌生的船的纽扣一个又一个地解开

海鸟惊叫着 在岸上呕吐出白沫

一堆堆的贝壳被丢弃在海滩

还有绳索以及鞋子

锚链哗哗地下沉

是一把把的钥匙要把这乌云和海水锁住

风太大了

锚链趔趄着 帆一块又一块地被风撕掉

桅杆的声响有些绝望

船长 风吹斜了你的身体

你浸湿的桨上压着海水 风和石头

你吆喝着自己

你把自己像绳索一样打上了死结

你要让风和海水作你的囚徒

当然,海水和风也想让你

作它们的囚徒 它们的人质

船长 你被海水和风埋没着

风和海水在乖戾中塌方

你的身体 时而被海水填平

时而又把海水推开 起伏中

你的头颅和桨还能够有光泽吗

4

你的桨上布满了疤痕

你怀抱着你的桨

你的脸上写满了倦色

你想在一片草地上停下来

拈一根草茎 吸一吸它乳汁的香气

你也想触及音乐厅里那黑白的琴键

像鸽子一样将那展翅的音符放飞

你低头看着自己

你数着自己结茧的双手和脚趾

船长 你能在海上举起自己吗

你看着自己渐渐变黑的肤色

凸起的血脉和前额

你看着辽阔的海还在前面

雪白的岸上 你看着一个个水手从远方回来

他们骄傲地在岸上被人打量

海在他们的身后 温顺而乖巧

似乎在他们的面前还有些紧张

船长 你全神贯注地停在那里

淬过火的身体柔韧地展开

你刻着青石的目光里

透出晶莹和璀璨 显得浩瀚起来

5

一片片帆升起来了

一只只船饱满而冲动

我们集合 身后

我们已经看到了船上的亮光

和亮光里一排排飘红的肩膀

船蜿蜒地出发了

船经过的地方 都会留下一层

和又一层的花纹 海鸥在船的周围

穿梭着 翔集着

船长站在船头

他微笑着又一次地与海相遇了

他说海教育过他 更正过他

他说海填补过他骨骼里的空白

他说海就像他的父亲

在蔚蓝中 海面更辽阔了

阳光穿着水晶般的舞鞋

立着脚尖 在海面上旋转着

海风吹着他略白的额发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船长说:我们要扩大和拧紧我们的信念

6

清晨 列队的船只被镀满了金色

有鲜花和掌声也铺满了船舷

甚至 有红色的酒在大厅中开启

有柔软的地毯延伸在了列队者的胸前

是的 我们的船上载满了我们的孩子

他们吹着口哨和打着响指

当然 也背着倔强的水壶和捆紧的行囊

他们要和前面的船 和他们的船长

一起抵达高处的花园

这是在一个旺盛的秋天里 葵花遍地

季节的红叶正漫上了群山

船长的眉头更加的凝重了

犹如火山口处涌动的岩浆

如果有火柴在他的眉上 轻轻地一擦

就可以把他的前额喷薄地点燃

船长 我们敬爱的船长

我看到我们火热的船队

正在驶向另一个港口

向晓青的诗(10首)

向晓青

诗言私语

1

一个地方呆久了

就想去另一个地方

海子的最后一个选择

会不会和我此刻的想法

就这样简单

2

当我在策兰的诗集里

第三次读到“睫毛”

我不禁感佩

他比我们多了一些

更真诚的仰望

3

有关雨水和星星

有关土地和月桂树

有关大雁塔

有关风

我看到太多的“有关”

还是不知道要把自己

安顿在哪里

才能撇开这么多

毫无意义的“有关”

4

连续七天的雨水

我的言语越来越少

除了和朋友说一说

这没有变化的天气

我就走到雨中

让眼睛里充满

雨,水以及雨水

愿 望

在路上走,我习惯低头

树下堆积的黄色小花

我叫不出名字

它们的色彩

我很想靠近

让我再低些,再小些

让我不只是混迹其中

做真实的一朵

低 头

儿童公园门口我下了公汽

然后走上通往云集路的天桥

一个男人跪在中央

头深深扎向地面

站在一个城市的腰上

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倾斜

掏出几枚硬币

轻轻地放在他铺好的纸上

他挺起胸膛,我掩面而去

“谢谢,好人一生平安”

背后吹来的风仍然透着凉

我像做了贼似地心虚

仿佛自己偷走了什么东西

我也万分羞愧

一个向生活低头的中年男人

我没有力量伸出一只手

将他扶起

意 义

我喜欢写猫

写雨水

也树

在反复的词语里

我看见走不出的围城

我不沮丧

不悲哀

我仍然重复这些词语

它们的重要性

就像“我”对自己的意义

夜半歌

时隔一年

我停留原地

你在他乡

我说物非人非

你说物是人是

变或不变

不是我们说了算

你一定是醉了

回复的短信

总有某个汉字和标点

重复好几遍

你在我看不见的异乡

手指轻轻摇晃

不经意撼动我的世界

地 图

老师说:这是我们的祖国

我合上地理书

线条勾勒的图画

不是我的国

更可恨的是

总有一个比例尺

把我故乡的家

隐藏起来

让我怎么也写不出

一种确切的乡愁

十月的隐士

再也不幻想没有去过的京城

再也不哀叹我们的楚国野草杂生

秋风已逝,新月始出

又一场轮回啊

不问人生几何

不说菊花乃我至爱

不在乎夕露沾衣

不理会明日又隔天涯

你说你要学着放手

你写下了将要远离的一切

你甚至要忘却自己

可手中的那只笔

怎么也丢不开啊

笔杆上铭文有云“陷文不活”

你偏偏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

猫之诗

猫用额头顶起我低垂的下巴

我小小的忧郁就不知滑向了哪里

她的鼻尖凑向我的脖子

肌肤相亲,是冰凉,是湿润

我揽她入怀

这只一生都在寻求温暖的猫啊

有着比我高的体温

有着火一样的性情

偶然拾起一片叶子

晚饭过后打道回府

天色早就在稀稀疏疏的雨点中暗了

傍晚的自己一直忧郁

也许是之前读了一首诗的缘故

慢慢地走啊,走啊

忽然就停下来,拾起一片叶子

昏黄的灯光下,它散发着绿色的光

我还以为秋天刚刚靠近大地呢

久久盯着这一片不同于夜的色彩

我说:“我喜欢这片叶子”

显然一遍还不够

“我喜欢这片叶子”

“我喜欢这片叶子”

明天,我仍然要走这条路

我会把你放回原来的位置

旋覆花

路边的这些花朵

在午后的阳光下摇晃

体内湿润的热度

正卷土重来

听枯黄的银杏叶簌簌而落

我也从高处往下降

突然变得很小

小到一粒尘埃

躺在花蕊中

起身而望,周身都是

蛇信子一样的花瓣

芳香袭来,禁不住连续几个喷嚏

扬起的花粉,散落到草丛搭起的舞台

一颗一颗,都是失去贞操的女人

她们不必去死

在历史的镜中

她们有相同的名字

猜你喜欢

蔚蓝船长海水
蔚蓝50米
蔚蓝50米
蔚蓝50米
蔚蓝50米
“船长”失格
海水为什么不能喝?
咸咸的海水
海水
丢失
蚂蚁小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