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二题)
2012-02-26李存刚
□李存刚
证明
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的时候,我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记录和书写。这些记录和书写,总体来说就是两点:我查房时查看到我的患者们的病情,和我由此给出的处理。我查看到的病情通常是一目了然的,但有时候也让我如坠云雾,一时理不清头绪,这时候我要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拨开云雾,找到事情的本质,并且给出相应的措施。这只是我工作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把这些一五一十、如实地记录下来。这个过程有个准确的说法,叫做写病历。而我记录下来的那些文字,在病历里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名称:长期医嘱、临时医嘱、住院记录、病程记录、辅助检查(报告单)、各种病情告知书和治疗同意书、出院记录……一个病人一份,摞在一起,都是厚厚的一本。当我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它们一本本叠放在一起送到病案室时,看着眼前一大摞厚厚的纸张,和纸张上无声的汉字,我仿佛看到了一点一滴流逝而去的时光。
我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一本硬面抄,和几本刚刚到手的文学期刊。尽管空闲的时间总是有限,但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利用有限的时间翻阅它们。不时的,我就在这些杂志的目录上看到有我熟悉的名字,有的是我经常见面或者联系的朋友,心里就禁不住生出无限的羡慕和敬仰。我在其中的一家杂志上看到一个特别的栏目:民间语文。作者大多是和我一样的寻常百姓,那些文章所写到的都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读着的时候感觉相当的亲切,没有任何距离感。我觉得我所在的住院部、我每天看到的人和事,都与这个栏目的口味和主旨十分的吻合,于是准备了那本硬面抄。我把我遇到的自以为有意思的人和事记下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久而久之,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班离开办公室以前,如果不在硬面抄上写下哪怕是几句话,就会觉得缺少了什么。即便后来有一天,我将硬面抄上的文字整理了一些,信心十足地寄给那家杂志编辑部,结果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我坚信我记下的事件本身就足以打动所有目光挑剔的编辑和读者,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之这一天是必定会到来的。
这个梦想一直驻扎在我心底,根一样牢固。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梦想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只是幻想,但在它真正幻灭之前,我梦着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我在硬面抄上记下张文学是在他出院一个月以后。也就是说,我记下的并不是因为他住院期间的事情。张文学住院的原因是左胫骨远端Pilon氏骨折。一种累及踝关节的粉碎性骨折,一种严重的骨科疾病,它的严重性在于:即便是世界最高明的医生给予最缜密的治疗,伤肢的残疾也不可避免。
根据硬面抄上的记录,在记下张文学的当天,为了查清他的病情,我曾从病案室里提取了他的病历。因此我还知道,张文学是在一处建筑工地干活时从高处坠地摔伤的,被送来这里以后,住了十天他就出院离开了。我所以要提取张文学的病历,是因为在张文学被提及时,我已经记不清他是否真的是我的患者了,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提及张文学的是五个我素不相识的人。其中一个是张文学的儿子。这是他们对我说的。大约是为了打消我的怀疑,除了被指作张文学儿子的那个人,其余的人都先后向我提到这一点。他们指着他,说他就是张文学的儿子时,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不时低头看手里那几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纸,目光躲躲闪闪的,总是找不到一处合适的停靠地点。对于他们的指认,他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他的嘴角蠕动着微微张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一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我猜他一定是要附和他们的话,但他似乎不太适应在我的办公室这个场合说话,不习惯被人要挟。事实上,从他走进办公室站在那里,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起,我就已经认定他是张文学的儿子。
那天下午,他们五个人列着队走进办公室时,我正低头赶写一个新入患者的“首次病程记录”。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各自选择了一个地方站定。张文学的儿子在我右手边最远的那个角落;两个涂口红的女人在办公桌的对面;一个大肚皮、满脸赘肉的高个子中年人先是和张文学的儿子站在一起,后来大约是为了和我拉近距离,在说着话的间隙,不知不觉就站到了我的左手边,等我抬起头来看他时,就有一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像站在墙根下仰望高高的墙头;另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上去是个司机或者警卫,一进门他就没再继续往前,而是选择了靠近我左手侧的门框倚着,双手环抱在胸前,左腿撑地,右腿圈成了个“4”字,锃亮的鞋尖杵在地上,不时抖动着,发出轻脆的声响。
在移动到我左手边之前,大肚皮大约是实在忍不住了,一把从张文学儿子手里抢过那几张纸,展放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说:“医生,你看看。”
那是张文学的出院证、发票和费用清单。尽管纸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还有几处大大小小的汗渍浸润的痕迹,但一个月前我亲笔写在出院证的那些字、签下的名字依然清晰可见。大肚皮伸出短而粗的食指,在出院证上的“出院医嘱及建议”上接连敲击了几下。短促而急切的闷响盖住了门口传来的皮鞋声,像突然擂响的鼓点,办公室里猛一下安静了下来。
“外院继续治疗。”这是我在“出院医嘱及建议”栏目下写的话。它简洁明了,却是张文学出院时伤情的起码要求和真实反映。大肚皮敲击着它,我朦胧的记忆猛然被敲醒——我记得当时我曾经反复告诫张文学,他的左胫骨远端Pilon氏骨折愈合尚远,出院的结果就是更加严重的残疾,但张文学似乎已经铁了心了,一个劲地摇头,坚持要走。那时候,张文学还向我提到他打工的那个工地的老板,提到了自己贫困的家,他说,他的老板不管他了,他没有经济来源,出院是必须的了。在此之前我遇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为了要我同意他们出院的要求,这些人接着会编织许多相当堂皇的理由,比如自己的母亲或者父亲或者某个亲近你的人病了,甚至生命垂危了,所以他们必须要出院回去了,仿佛我不同意就有悖天理、不近人情了。张文学没有说这些,我相信他的话都是真的。
大肚皮和两个涂口红的女人肯定了我的判断。接下来,大肚皮便说出了他们一行的目的。他说,其实是件很小的事情,就是要我帮个忙,在出院证上加上一句话,说明一下张文学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全愈合;这个时间,不需要确切的,只需要粗略估计一下就可以了;现在,张文学的伤腿还没有好,要给老板打官司,证明就是为了打官司准备的。
大肚皮说出“其实”和“证明”的时候,有意无意的,语气显得特别的重,显然是在强调他说出的话,强调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仿佛他们大老远来找到我,还带着张文学的儿子,我给出一个关于张文学的伤腿愈合的时间表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
问题在于张文学的腿可能永远没有完全愈合的那一天。我想他们大约是不清楚张文学的腿伤的严重性。我必须告诉他们并且让他们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按照现今流行的说法,这个时候的我是强势的。我的“强势”是因为我是个医生,对于张文学的腿伤,我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发言权。但我的所谓强势也就仅此一点。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强和弱的转变有时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给不出这样的时间表。”我说。这是我那个下午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说出之前,我首先说到了张文学的腿伤,我把我诉说的重点放在了残废这个严重的结果上。我告诉他们,残废关乎张文学长长的下半生,而不是三月、五月,也不是一年、两年。然后,大肚皮和两个涂口红的女人便又向我提到张文学的老板,提到张文学贫困的家。那一刻我真想问问他们,一个月前张文学坚持出院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我用了很大的劲,努力了很长时间,也没说出这句话来。
后来他们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大肚皮又一次伸出他短而粗的五指,猛一下拍打在那几张摊开的纸上。这一次,办公桌发出的是一声巨大而沉重的闷响。随后便是他们急促的脚步声。
“牛一样!”
“牲口!”
他们的声音从办公室门口飘进来。我低着头,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依稀听见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嘀嘀咕咕的。他们的脚步声和他们不约而同的说话声那么铿锵响亮,我到底嘀咕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等我终于抬起头来,几个人的身影早已从走廊上消失。我的几个患者在家属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打办公室外经过,看到我,他们不约而同地冲我露出感激的笑。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我心底里正汹涌着莫名的悲伤。
认识“父亲”
照片里的老人横卧在病床上,显然是为了拍摄的需要,老人的右腿被人有意暴露在了被子外面,放置在老人膝盖下方的金属器械和报纸为照片所配发的标题(《受害人在病床上做牵引》),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老人右侧的大腿断掉了。老人身体的其他部位覆盖在被子下面,任我怎么想象,也无法推断出老人的胖瘦高矮,以及被遮住的表情。比邻的那张床上坐着三位女性,一个年岁明显要大,另外两个看上去应该是晚辈,想来都是老人的亲人,但她们无一例外地阴沉着脸,目光向着不同的方向,往低处盯着,仿佛是在躲避或者找寻什么。
与之并排的另外一张照片是个特写,也就是前一张的三分之一大小,标题是加了双引号的一行小字:这一切都是儿子害的。镜头对准的,是老人的头,和他身边的一个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扭头向别处看着什么,目光躲躲闪闪的。老人花白的头发向后纷乱地搭着,使得原本皱纹横生的前额更加显露无遗。老人微闭着双眼,仿佛陷入深长思索的智者,又像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旅人--现在,他疲惫了,他正在休憩。男子双手扶床,支撑着微微前倾的身体,似乎在有意拉近自己和老人的距离。尽管照片显示的只是男子的一个侧面,但就此也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三位女性比起来,明显要轻松得多也自然得多。
照片的上方是一行一号黑体大字:在家打瘫父亲 妨碍民事诉讼秩序。下面一点,是一行小二号字,也是黑体:当事人被司法拘留15天。照片下面的正文是小五号字体的文字。整个看起来,几乎占据了那个版面的至少三分之二。
这是这个岁末,本地日报社会版上的一则报道。报道的主人公是一位退休的养路工,68岁。那名三十出头的男子果真就是老人的独子,化名为黄铭均。老人断掉的腿就和他独生的儿子黄铭均有关。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多年前老人的老伴(黄铭均的亲生母亲)去世了,老人一直和儿子住在一起,但儿子经常不在家,老人于是想再找个老伴儿,儿子不同意,理由也仅仅是,怕家产流进了外人的口袋。
就是这么简单。也许世上所有的事情原本都是简单的,复杂的是我们的内心,或者说是我们的内心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很大程度上,我甚至是能够理解黄铭均的担心的。想想,如果家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来,也就等于多出一张嘴,多出一双手,多出一张脸。嘴是用来说话也是用来吃饭的,手是用来干活也可以是用来取东西的,这东西,很可能就包括老人一辈子的心血,也就是所谓的家产,而多出的那张脸,如果放在原本属于两个人的照片上,无疑就会使得三个人的影像同时缩小不少,整体的视觉效果自然也就会拥挤不少;但那是一张活生生的脸,它长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如果随了老人的愿,那张脸就将随着那个活生生的人一起,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这是黄铭均不能接受的。于是黄铭均冲自己的父亲动怒了,他动怒的方式,就是挥舞自己年轻而有力的拳头,间或配合着自己同样年轻而有力的腿。而且,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只不过,和以前的若干次比起来,这次的结果更为严重——老人的腿在被黄铭均掀倒又踢上几脚的时候,骨折了。
我们都有父母,我们也都有或者会有孩子。我不免就有些怀疑,黄铭均是不是老人的亲生儿子。
老人是在报道发出的第二天转入我所在的病区,成为我的患者的。那时候,老人受伤刚刚一周。我去看他的时候,老人依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头发已不再是照片里看到的蓬乱样,显然是刚刚梳理过,前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没有照片里显示的那么明显了,看上去,老人也比照片里要年轻许多。看到我进去,老人就微笑着招呼身边的女士(也是我在照片里见到过的),要她们给我拿烟、倒茶。我准备给老人做检查的时候,老人伸出手,挡住我即将接触到他的手,随后又很快地缩了回去,说:你整,不整我来找你做啥呢。接着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医生,我瘫得了不?
老人的笑容,在我后来每次去看他的时候,总是约好了似的荡漾在他脸上。有好几次,我故意不声不响地走进病房,我想知道,老人的笑容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有意做出来的,但我发现不是。从转进我所在的病区那一天起,老人就一直微笑着,和我及身边的人说话。即便是在我为他检查和治疗的时候,他也是微笑着的。我很清楚,仅仅一周左右的时间,老人粉碎得不成样子的大腿不可能没有任何痛感,但自始至终,老人从没叫过一声,只是笑,间或问一句:医生,我瘫痪得了不?
按要求,我必须询问老人受伤的原因。尽管我其实已经很清楚,但我必须得到老人的确认。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问老人的时候,老人竟然给出了我另外的答案。"走路摔倒了的。这人一老,骨头就经不起摔了!"老人说。
我烂熟的《外科学》教材里这样写道:骨折,就是骨骼受各种不同暴力作用而断裂。不管是被儿子掀倒,还是老人自己走路时摔倒,都可以导致老人大腿部的骨折,唯一的条件就是,老人倒地时有足够强大的暴力作用。换句话,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看到那篇报道,我就没有任何理由对老人的回答表示惊奇和怀疑。
事实上,无论是对我还是老人,弄清楚老人是如何受伤的,不过是为了保持病史的完整。结果已是无法更改。对我而言最为要紧的,就是如何想方设法让老人断掉的腿尽快好起来。但我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在篡改自己受伤原因的同时,只字不提自己的独生儿子?
这一点,在老人住院的漫长时日里,成了我和老人之间的秘密。这期间,老人就一直由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几位女士照顾(后来我知道,她们是老人的妹妹和女儿),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还有其他人。我不止一次地想要问问老人,他是否真有那么一个儿子,每一次,当老人微笑着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我相信,老人所以要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理由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让老人选择了在记者面前说出,在我的面前隐藏。我甚至愿意相信,老人是知道我看了那篇报道,因此他才对我秘而不宣。
——就在看到那篇报道的同一天,我在另外一份级别更高、发行范围更大的报纸上看到一个整版的报道,主题是本年感动本省的十大人物和事件。版面上花花绿绿地贴满了彩色的照片,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孩童,他们的笑容无一例外的灿烂,看不出哪怕丝毫做作和表演的成分。
两份报纸是被同时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那张花花绿绿的大报那些灿烂的笑脸上,然后是在无意间翻动另外的那张小报时,看到了关于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伤住院却无钱医治的报道的。
放下报纸,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我日渐苍老的父亲的身影,已经很久了,他总是拒绝我要他进城的请求、至今生活在生我养我的那个乡村。我决定,明天就回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