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类书在书目分类中的演变
2012-02-15胡贤林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合肥230036
●胡贤林(安徽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合肥 230036)
所谓类书,即“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门类的资料,按照一定的方法编排,以便于寻检、征引的一种工具书。”[1]2325类书对于保存古典文献、研究传统学术作用颇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但另一方面,中国类书理论的研究向来薄弱,究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传统学术一直认为类书是采辑百家而成的“抄撮”之学,其末流仅供村俗獭祭之用,故多有轻视;二是类书自近代突然衰落,并被西方的百科全书所取代,因而人们研究的视阈自然转向了百科全书等工具书;三是历代图书目录之对类书分类著录显得矛盾而凌乱。前两种原因主要囿于主观认识上的偏见,难以改易,而第三种原因则有探讨的空间。本文通过对古代目录中类书分类著录情况的简要梳理,试图窥测古代目录学家对类书的认识由模糊到逐步清晰的演变脉络,相信会有裨于类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1 《中经新簿》著录“皇览簿”表明对类书性质已有所认识
《皇览》是我国出现的第一部类书。宋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四《艺文·承诏撰述篇》云:“类事之书,始于《皇览》。建云台者非一枝,成珍裘者非一腋,言集之者众也。”
晋初荀勖撰《中经新簿》,将《皇览》单独著录为“皇览簿”。《隋书·经籍志》(卷三二) 载:“曹魏时秘书郎郑默撰《中经》,后秘书监荀勖因《中经》更著《新簿》,共分四部,总括群书。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日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诸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尽管后世对荀勖《中经新簿》将“皇览簿”列到丙部与史记、旧事、杂事等并列多有疑义,如姚名达举《中经新簿》有不可解者三,其二曰:“《皇览》何以与《史记》并列?”[2]59胡道静认为“《皇览簿》只有孤零零的一部书,何以与‘史记’、‘旧事’等并列一类是一疑问;其何以在史部,是又一疑问”。[3]2但《皇览》作为一部特殊的图书类型已经被当时的目录学家所认识。应该说《中经新簿》“皇览簿”的著录即是明证。
尽管《皇览》后来失传,但我们仍然可从后世史志的记载约略看出荀勖《中经新簿》将《皇览》单独著录的理由。《三国志·魏志·文帝纪》:“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曰《皇览》”。《三国志·魏志·刘劭传》又载:“劭受诏集五经群书,以类相从,作《皇览》。”另外,从清代孙冯翼辑录的《皇览》 (一卷,见《续修四库全书》1212册) 亦可看出《皇览》的编撰特点:一是“撰集”;二是“随类相从”;三是“合四十余部,部有数十篇”,“凡千余篇”。《皇览》正是一部有一千余卷、分40余类的文献资料汇编,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型类书。[4]尽管关于类书的起源有多种说法:如《吕氏春秋》说,代表人物为清汪中(《述学·补遗·〈吕氏春秋〉序》)、马国翰(《玉函山房文集》卷三《〈锱珠囊〉序》);如《淮南子》说,代表人物为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五)、清钮树玉(《匪石先生文集》卷下),但从《中经新簿》的归类来看,荀勖并未将《吕氏春秋》《淮南子》《尔雅》归在一类,或与《皇览》并列。不难推断,荀勖编《中经新簿》已经认识到了《皇览》编撰体例和性质的特殊性。
2 《隋书·经籍志》子部杂家类收录类书表明对类书性质的认识初步明晰
唐代撰修《隋书·经籍志》将类书由史部移入子部杂家类,著录自《皇览》至《众书事对》共22部类书。尽管《隋书·经籍志》在子部杂家类中尚未细分子目,但从其排列的规律上可以看出子部杂家的大致分类情况。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三十子部七杂家认为:《隋书·经籍志》的杂家类实际包括四个部分:①诸子之属;②杂家之不名一体者;③类事之属;④释家之属。《隋书·经籍志》虽未表明这些三级类目的名称,但从书籍的排列次序上看,界限是很清楚的,没有以此入彼的混乱。[3]2《皇览》至《众书事对》即属类事之属。
《隋书·经籍志》这样分类表明唐代对类书性质的认识有了近一步明晰。概括而言,《隋书·经籍志》所表现出的类书思想大致如下:(1) 自魏《皇览》编撰至隋大量类书被编撰出来,《隋书·经籍志》不可能无视这类书籍的存在,因此于杂家下给出一席之地。南北朝时,征事之风大盛,类书编撰蔚然成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九云:“六代文人之学,有征事,有策事。征者,共举一物,各疏见闻,多者为胜;如孝标对被、王摛夺箪之类也。策者,暗举所知,令人射复,中者为优;如沈约得三,刘显失一之类也。”钟嵘《诗品序》言“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也指的是齐梁间的这种征事之风。而用于征事的类书就成为当时文人的新宠。齐梁间所撰类书就有三千余卷,其中著名的有《华林遍略》《科录》《类苑》《荆楚岁时记》《修文殿御览》等。(2)《隋书·经籍志》将类书移入子部杂家,表明对类书的非史特征已经有了明确认识。《隋书·经籍志》小序曰:“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者也。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放者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学,言非而博,是以杂错漫羡,而无所指归。”《隋书·经籍志》(见卷三四《经籍志》三)将类书归入杂家说明编者已认识到类书有“通众家之意”。《隋书·经籍志》将类书归于子部也被后世书目继承下来。(3)《隋书·经籍志》著录的类书尽管没有明确的分类细目,但已有了进一步的分类认识。《隋书·经籍志》杂家类书类大致分为三个类群:第一个类群著录了《皇览》《帝王集要》《类苑》《华林遍略》《寿光书苑》《科录》《圣寿堂御览》《长洲玉镜》《北堂书钞》等类事类书;第二个类群著录了《珠丛》《采璧》《物始》《宜览》《鸿宝》《显用》《玉烛宝典》等类书;第三个类群著录了《文府》《语对》《语丽》《对要》《杂语》《众书事对》等类书,现在看来后二类大多属于“类文类书”的范畴。[5]
3 《旧唐书·经籍志》“类事”的首次出现和“类书”独立地位的形成
《旧唐书·经籍志》在子部中首次增设“类事”一目,著录《皇览》《类苑》《寿光书苑》《华林遍略》《修文殿御览》《长洲玉镜》《艺文类聚》《北堂书钞》《要录》《书图泉海》《检事书》《帝王要览》《玉藻琼林》《玄览》《碧玉芳林》《策府》《玄门宝海》《三教珠英》等类书22种。从《旧唐书·经籍志》著录的书目来看,其“类事”一类就是后来所谓的类书。《旧唐书·经籍志》“类事”类名词的出现并非偶然。隋唐五代时期是中国古代类书编撰的逐步兴起阶段。尤其是在唐代,由于国力的增强,政治的稳定以及科举文化的繁盛,为唐代类书的编撰提供了发展的必要条件。据统计,现在能检查到的隋唐五代时期类书有122种,达97000余卷。[6]1类书数量的增加必然要在书目著录中有所反映,《隋书·经籍志》的子部杂家显然已经不能容纳这么多的内容,加之类书在编撰体例和编撰内容上也不同于杂家类著作。因此,类书单独归类已成为必然:(1)五代之际的目录学家已经认识到类书与杂家在性质上是有区别的,[3]3因此将类书独立出来,单列为杂家之一种。(2)从《旧唐书·经籍志》“类事”的命名可以看出当时对类书“以类相从”这一基本特征已经有了明确认识。
北宋王尧臣等撰修《崇文总目》,改“类事类”为“类书类”;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艺文志》,其丙部子录第十五为“类书类”。自此,类书作为子部之一类正式确立。此后的公私书目多沿袭此种分类模式。如:《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四库全书总目》《书目答问》等都将类书类置于子部。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历代公私书目多沿袭类书类归于子部的原则,但在类书收录的范围上却存在差异。如《新唐书·艺文志》将原为史部的《东殿新书》、子部的《戚苑纂要》,以及《类对》《韵对》等韵书、《通典》《会要》等政书都归于类书类。《宋史·艺文志》将《文选菁华》《古文类纂》《文鉴》《属文宝海》《文章丛说》等总集收入类书;而又将《文选》《文选类聚》《类文》《文苑英华》《唐宋类诗》《圣宋文粹》等著录在总集类,而真正的类书如《事物纪原》等录入杂家类,《太平广记》等著录入小说类。至清代撰修《四库全书总目》时,又将《宋史·艺文志》著录在谱牒类的《古今同姓名录》等姓氏书又归入类书类;将《通典》《会要》等按类汇纂典章制度的图书,归入史部政书类。可见,由于类书本身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历代书目对类书的著录驳杂纷呈,对类书类型的揭示,既有错误,也不全面。[5]类书收录范围上的差异反映出我国古代学者对类书性质和概念的认识存在着模糊性。由于我国古代学术研究具有重实践、轻理论的倾向,因此对类书性质和概念的认识只能从目录著录上来体现。
4 《通志·艺文略》主张类书由类升部的启发与影响
南宋初,郑樵《通志·艺文略》因不满旧志四部分类法,遂创立十二类分类法,分为经类、礼类、乐类、小学类、史类、诸子类、天文类、五行类、艺术类、医方类、类书类,文类。郑樵于类书单独立为一大类的思想,反映出郑樵的独特见解。他认为类书是一类具有独立体系的图书,不应归属其他部类,而应单独成为一个部类,其《校 隹谁略·编次必谨类例论》云:“类书者,谓总众类不可分也,若可分之书,当入别类。且如天文有类书,自当列天文类,职官有类书,自当列职官类,岂可以为类书而总入类书乎。”郑樵的十二类分类法略显繁琐,其族孙郑寅“以所藏书为七录:曰经、曰史、曰子、曰艺、曰方技、曰文、曰类”,[7]230将其简约。郑樵、郑寅将类书单独立为一类与经、史并列的分类思想“在分类学中,颇近合理。……类书包含一切,更不宜屈居《子》末。今郑寅能拔‘艺’、‘技’、‘类’与四部抗颜行,真可谓目光如炬矣。自是以后作者无闻。”[2]94
郑樵将类书由类升部的主张与实践启发并影响了明清诸多私家目录学家。如叶盛《菉竹堂书目》、陆深《江东藏书目》、孙楼《博雅堂藏书目录》、张萱《内阁书目》、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都将类书视为独立体系,单列一大类。这种分类“都是发现了类书的内容是包举四部的百科全书性质,因而觉得它们不应当隶属于四部中之一部”。[3]4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丙部《九流绪论下》云:“类书,郑《志》另录,《通考》仍列子家,盖不欲四部之外,别立门户也。然书有数种:如《初学》、《艺文》,兼载诗词,则近于集;《御览》、《元龟》,事实咸备,则邻于史;《通典》、《通志》,声韵、礼仪之属,又一二间涉于经,专以属之子部,恐亦未安。余欲别录二《藏》及赝古书及类书为一部,附四大部之末,尚博雅者商焉。”胡应麟认为类书有别于四部,应有所区别,但建议将道藏、佛藏、伪古书、类书合为一部,附于经史子集四部似乎有轻视类书之嫌。明祁尔光对类书有别于四部的认识却较为公允,其《澹生堂藏书约·藏书训略·鉴书》云:“夫类书之收于子也,不知其何故?岂以包宇宙而罗万有乎?然而类固不可概言也。如《山堂考索》,六经之原委,纤备详明,是类而经者也;杜氏《通典》、马氏《通考》、郑氏《通志》,历朝令甲,古今故典,实在于此,是类而史者也;又如《艺文类聚》之备载词赋、《合璧事类》之详引诗文,是皆类而集矣;又如一人一时,偶以见闻杂笔成书,无门类可分,无次第可据,如《野客丛谈》、《戴氏鼠璞》、《梦溪笔谈》、《丹铅诸录》、《学圃营苏》、《焦氏笔乘》之类,即不同于小说,亦难目以类书,此正如王元美所谓骚与诗赋,若竹与草木,自为一类者也,余谓宜名以杂纂,而与类书另附四部之后。”祁氏认为类书有经、史、子、集四种类型,归入四部均无依据,故而当令为别录,附四部之后,并冠以“杂纂”之名。祁氏之分类思想又启发了明代目录学家林世勤。林世勤在编《注〈骈语雕龙〉书目》时,将类书区分为“经部类书”“史部类书”“子部类书”“集部类书”四目。孙星衍《孙氏祠堂书目》将所录之书分部十二部,其中类书单列一部,则明显受到郑樵分类思想的影响。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1)我国古代目录学家对类书的认识是通过目录分类来体现的。尽管古代目录学家对类书性质的认识还存在模糊分歧,但仍然可以窥见类书从产生到单独立类的清晰线索。(2)由于我国古代四部分类法思想的根深蒂固,类书独立于四部另成一部的思想始终未占主流,致使类书常常分属四部之中,从而造成了类书归属上的混乱,影响了古人对类书性质的认识和辨析。(3)今天我们研究和利用类书应将类书单列一部,部下按经、史、子、集、汇编分为五类,这样既有利于类书研究范围的确定,也有利于发挥类书作为工具书的检索利用功能。
[1]夏征农.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
[2]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夏南强.类书探源[J].华中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1):8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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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赵含坤.中国类书·凡例[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
[7]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八[Z]//从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