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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罗马时期西方的中国形象

2012-02-15邹雅艳

关键词:里斯丝绸

邹雅艳

(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天津300071)

“形象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形象问题,但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学,并不是对文学作品中的某个或某一类型的人物形象进行研究,而是考察其中对“异国”或“异域”形象的塑造和描述。

中国和欧洲分别处于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横亘其间是绵延的沙漠和起伏的崇山峻岭。长期以来,二者的文化是在地理上相互隔绝的情况下独立发展成熟起来的。起初,二者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后来,通过居住在欧亚大陆腹地的游牧民族口耳相传和间接贸易中的商品交流,欧洲才得以获得关于中国最初的认识,其中不乏掺杂着神话与传说的成分。

戈岱司(George Coedes)将关于远东的希腊和拉丁文献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纯文学作品,即一些简单的引文或短小的隐喻,我们可以从中得到某些片段的历史和地理事实;另一类是从某些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作品中摘引的”[1]。尽管后者的许多原始资料已经失传,只能提供一些二手或第三手的资料,但对于我们追寻那个时期西方的中国形象,却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极北人

西方文献中最早关于中国的记载应该要算成书于公元前6或7世纪普罗柯奈苏斯人亚里斯特亚士(Aristeas of Procounesus)所著的《阿利马斯比亚》(Arimaspea)了。“阿里玛斯比亚”为斯基泰语,意为“独目”,因此,该书亦被译成《独目篇》。亚里斯特亚士是传说中古希腊著名的旅行家和诗人。在他的一首六韵部诗中,宣称他曾受阿波罗神的鼓励,跟随一支斯基泰人的商队,从亚速海东北角出发,远游到了阿尔泰山山脚下的依赛顿(Issedones)地区。在北风呼啸、飞雪漫天的天山和阿尔泰山山口,他听当地人讲,在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和大漠戈壁那边,生活着一个宁静幸福的民族—“希伯尔波利安人”(Hyperboreans),其疆域一直延伸到大海之滨,那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人民定居务农,海水永不结冰。“希伯尔波利安人”本意是指:“居住在北风以外的人”。由于地理知识的缺乏,古希腊人并不了解大陆气候带之间的关系,而倾向于依靠气温标准来判定方向,并假定极为寒冷的地方就位于最北方。而“居住在北风以外的人”是指在中亚冬季寒冷北风的另一边享受着温暖气候的人。

可惜的是,《阿利马斯比亚》原作早已散失,不过,希罗多德在研究斯基泰人的起源时,引用过其中的部分片段[2]。英国学者赫德逊在对上述史料进行详细考证后,得出结论:亚里斯特亚士是可信的,“希伯尔波利安人”很可能就是中国人[3]。于是,居住在北风之外宁静幸福的“希伯尔波利安人”成了西方最早的中国形象。

二、赛里斯人(丝人)

在古代西方人憧憬的遥远国土中,“黄金之国”和“丝绸之国”似乎是他们尤为钟情的对象,诗人的隐喻和学者们的著述不胜枚举,虽然关于这两个神话般的地区的准确资料极为罕见,但学者们一致认为他们指的就是印度和中国。

“赛里斯人从他们那里的树叶上采集下了非常纤细的羊毛”,维吉尔在他的《田园诗》里这样写道[1]1。“赛里斯”(Seres),由希腊文赛尔(Sere)即“丝”一词演化而来,意为“产丝之国”。汉学家亨利·玉尔认为该词由阿尔泰语转化而来。而赫德逊则直接指出其名称是由汉字“丝”字衍化而来,后经拉丁文派生出了英文的“silk”一词。[3]32这一称谓最早见于公元前4 世纪古希腊地理学家克泰夏斯(Ctesias)的《史地书》,“据传闻,塞里斯人与北印度人身材高大,甚至可以发现一些身高十三肘尺①的人。他们可以寿逾二百岁。”[1]1

古罗马的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n)在《地理书》中不但延续了赛里斯人长寿的传述,还指出了丝的来源,“也是出于同一原因(气候的酷热),在某些树枝上生长出了羊毛。尼亚格(Ne’arque)说,人们可以利用这种羊毛纺成漂亮而纤细的织物,马其顿人用来制造座垫和马鞍。这种织物很像是足丝脱掉的皮织成的赛里斯布一样。”[1]5-6公元1世纪时,另一位古罗马地理学家梅拉(Pomponins Mela)在《地方志》一书中较确切指出赛里斯人居住的区域:“从东方出发,人们在亚洲遇到的第一批人就是印度民族、赛里斯人和斯基泰人。赛里斯人住在临近东海岸的中心。而印度人和斯基泰人却栖身于边缘地带。”[1]8-9他描述了到这几个国家的旅行路线,过了斯基泰与塞种人(Sacae)居住的区域,“又是一片猛兽出没的空旷带,一直到达俯瞰大海的塔比斯山(Tabis);在辽远处便是高耸入云的陶鲁斯山脉。两山之间的空隙地带居住有赛里斯人。”[1]8-9关于赛里斯人的性格,他写道:“赛里斯人是一个充满正义的民族,由于其贸易方式奇特而十分出名,这种方式就是将商品放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买客于他们不在场时才来取货。”[1]9

老普林尼(Pline L’Ancien)在《自然史》中进一步详述了丝的生产过程“人们在那里所遇到的第一批人是赛里斯人,这一民族以他们森林里所产的羊毛而名震遐迩。他们向树木喷水而冲刷下树叶上的白色绒毛,然后再由他们的妻室来完成纺线和织布这两道工序。由于在遥远的地区有人完成了如此复杂的劳动,罗马的贵妇人们才能够穿上透明的衣衫而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赛里斯人本来是文质彬彬的,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显得野蛮。他们不与别人交往,坐等贸易找上门来成交。”[1]5-6可见,当时的欧洲人虽然已经开始使用丝绸,但却对这种神奇的织物的来源知之甚少,误以为丝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直到一百多年后,在公元2世纪时希腊史学家包撒尼亚斯(Pausanias)《希腊志》中,我们才读到了西方人对丝的进一步的认识。“至于赛里斯人用作制作衣装的那些丝线,它并不是从树皮中提取的,而是另有其他来源。在他们国内生存有一种小动物,希腊人称之为‘赛儿’(S’er),而赛里斯人则以另外的名字相称。这种微小动物比最大的金甲虫还要大两倍。在其他特点方面,则与树上织网的蜘珠相似,完全如同蜘珠一样也有八只足。赛里斯人制造了于冬夏咸宜的小笼来饲养这些动物。这些动物作出一种缠绕在它们的足上的细丝。在第4年之前,赛里斯人一直用黍作饲料来喂养,但到了第5年——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笨虫活不了多久了,改用绿芦苇来饲养。对于这种动物来说,这是它们各种饲料中的最好的。它们贪婪地吃着这种芦苇,一直到胀破了肚子。大部分丝线就在尸体内部找到。”[1]54不难看出,这是对丝的认识的一个突破性的进步,尽管他错误地以为赛里斯是厄立特里亚海最边远的一个岛屿,甚至认为赛里斯人是埃塞俄比亚人种或印度与斯基泰人种混血的后裔。

此外,这一时期,西方人对中国的地理位置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2世纪托勒密的《地理书》中详细地记载了赛里斯国的四至:“西部是伊麻奥斯山外侧的斯基泰,沿上文所指出的路线延伸;北部是一片未知之地,与图勒(Thoule)位于同一条纬度线上,东部也是一片未知之地,沿一条子午线的方向延伸,该子午线两端的方位是 180°和 63°、180°和 35°。”[1]31-32赛里斯国的首都名叫“赛拉城,每天白昼最长为14个小时45分钟,东距亚历山大城的时差为7小时50分钟或整8小时。”[1]49

但对于“赛里斯”人性格的描述,学者们却不尽相同,卢西安(Lucien)宣称,“赛里斯人甚至可达300岁的高龄。也有人把这种高寿归于气候原因,还有人认为是土质原因,甚至更有些人归之于养生之道。确实有人说整个赛里斯民族以喝水为生。”[1]55公元2世纪末到3世纪初的巴尔德萨纳(Bardesane)对中国的社会状况大加赞赏,说:“塞里斯人的法律严禁杀生、卖淫、盗窃和崇拜偶像。在这一幅员辽阔的国度内,人们既看不到寺庙,也看不到妓女和通奸的妇女,看不到逍遥法外的盗贼,更看不到杀人犯和凶杀受害者……赛里斯人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生育。”[1]57

受其影响,公元4世纪后半期的希腊史学家马塞里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也将中国描述成了一个美好的文明礼仪之邦,“塞里斯人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无战争。性情安静沉默,不扰邻国。气候温和,空气清洁,舒适卫生。天空不常见云,无烈风。森林甚多,人行其中,仰不见天……赛里斯人习惯俭朴,喜安静读书以度日,不喜多与人交游……物产丰富,无求于他人。虽随时愿将货物售于他人,然绝不自他人有所购买也。”[4]

而此时的古罗马正处于全盛的帝国时代,版图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地中海成为了其内海,前所未有的统一给经济的繁荣带来了契机,同时也催生了一种贪恋各种异国奢侈品的奢靡之风。早在奥古斯都时代,丝绸就已经成为了常见的商品,并在贵妇人中风靡一时。贪欲将世界的距离拉近了,老普林尼感慨道:“人们就这样开始穿越世界,仅仅是为了让一位罗马妇人能够身着透明的丝罗,炫耀华丽的穿着”,并抱怨说:“我国每年至少有一亿枚罗马银币被印度、赛里斯以及阿拉伯半岛夺走”。[1]12据说,中国的丝绸质地过于密实,不符合罗马女人的审美情趣,于是罗马的能工巧匠们便想法将之拆开,重新织成轻柔的纱罗。老普林尼不无幽默地说:“穿着这种透明的轻纱,罗马淑女们可以展示她们全部的妩媚”,其目的就是“使得妇女们裸露”[3]65。哲学家、戏剧家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也讽刺道:“我看这种中国衣服,如果说是衣服的话,它就既不能保护妇女的体温,又不能掩盖妇女的羞耻。”[3]65出于对帝国命运的忧虑,他呼吁“女子们,请为我脱掉这些缀金和紫红的服装!我不要推罗人的紫红染料,也不要遥远的赛里斯人采摘自他们树丛中的丝线。”[1]7

哲学家的忧虑不无道理,古罗马帝国的衰落,从经济上来说,相当大程度上归因于对丝绸为代表的东方奢侈品的沉溺和过量消费而带来的贸易逆差所导致的黄金和硬币的外流,罗马人为奢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据说,在经济形势恶化到了极点的时期,丝绸的价格等同于同等重量的黄金,奥勒里安皇帝不仅自己不穿,也禁止他的妻子穿着丝绸。直至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统治时期,两名传教士冒死将蚕卵藏在竹杖中带回了君士坦丁堡后,拜占庭才有了自己的养蚕业。到六世纪末,已基本上能满足对生丝原料的需求,从而大大地缓解了与中国通商的迫切性,于是生丝贸易渐渐衰落,直至停顿。丝绸贸易虽然终止了,但作为遥远中国的象征的“赛里斯”却永远留在了西方人的记忆中。

三、秦尼(秦奈、秦尼扎)

古代商业的成本包括:运输费、过境税以及政府征调物资、抢劫等因素造成的损失。丝绸最早是从陆路运到地中海地区的,但路上交通异常艰难,除了高山、荒漠等自然的屏障,还要忍受沿途各游牧民族控制地区的关税、中间商的层层盘剥,以及强盗的侵扰。因此,西方人一直试图从海上开辟一条前往中国的通道,然而受航海技术的限制,很少有人愿意冒险走海路。公元74年,罗马一位叫伊巴露斯(Hippalos)的水手凭多年经验发现了利用季风航行的知识,这样不仅使航行的速度大大加快从而缩短了往返的航程,而且也减少了航行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风险。很快,出红海到印度洋的航路打通了,这便是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后来的香料之路。它的发现,改变了只能依赖陆路交通做中转贸易的状况。在一些记述有关印度洋、红海、波斯湾航行及沿途港口情况的书中,我们不难找到关于中国的消息。

成书于1世纪末的《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可能出自亚历山大城某商人或是沿印度洋航行的水手之笔,书中首次提到了中国的另一个名称“秦尼”,同时也是第一次介绍了从海、陆两个方向接近中国的情况。“经过这一地区之后,就已经到达了最北部地区,大海流到一个可能属于赛里斯国的地区,这一地区有一座很大的内陆城市叫秦尼(Thinai)。那里的棉花、丝线和被称为Sêrikon(意为丝国的)的纺织品被商队陆行经大夏运至婆卢羯车(Barygaza),或通过恒河而运至穆利。要进入该国并非易事,从那里来的人也极为稀少罕见。”[1]18

托勒密告诉我们,秦奈国的边界如下:“北部是前述赛里斯国的一部分,东部南部是未知之地,西部是外恒河流域的印度,沿着我们已经指出的路线一直延伸到大海湾本土以及与它相联系的其余海湾,即所谓泰利奥德斯(Theriodes)湾”[1]44。托勒密犯了两个错误,一是误以为赛里斯和秦奈是两个国家;二是将印度洋当成了内海,所以他认为秦奈并不频临大洋,而是频临海湾。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当时人们认为由陆路到达的丝国是赛里斯,而由海路到达的则是秦奈,但无论是赛里斯还是秦奈,它们都在世界的最东端。

公元6世纪,埃及商人科斯马斯(Cosmas)的《世界基督教国家风土记》中关于中国情况的记述为我们更加深入了解拜占庭时期西方对中国的认识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即使在地上也存在有天堂,那些由于受好奇心或贪婪心所驱使而想知道这一切的人们也会毫不迟延地冲去寻求之。因为,如果有人为了从事可怜的贸易而获得丝绸,那是不惜前往大地的最后尽头旅行的。……这一被称为秦尼扎(Tzinitza)的丝绸之国左边由海洋所环绕……如果从秦尼扎拉开一根绳索,穿过波斯而一直抵达罗马帝国,那就恰好将世界分为对半。……秦尼扎向左侧延伸得相当远,以至于使运载丝绸的车队要由陆路旅行,相继经过各个地区,时间不长就到达了波斯,而通向波斯的海路要漫长得多。”[1]100戈岱司认为,这里的“秦尼扎”或“秦尼斯坦”是梵文Cinasth’ana(即震旦)的一种希腊文译法。亨利·裕尔在肯定两个名称均指中国的同时,也指出其起源的两种可能性:“科斯马斯称呼中国的名字是一个引人注目的Tzinitza……它又表现为更确切的形式Tzinista,代表古印度语Chinasthána,波斯语中的 Chinistan。所有这些名称都与西安发现的叙利亚文石碑中对中国的称呼Tzinisthan是一致的”[5]。科斯马斯是“第一个知道前往中国须绕过马来半岛然后向北航行的作家”[6]。可以认为,科斯马斯对于中国在世界的位置已经具有大致准确的认识,并基本上了解中国的真实轮廓。因此,张星烺先生说:“科斯麻士可谓第一希腊罗马著作家,记述中国由于真正事实,脱离古代半神话之风者也。记载虽不详,然已示大进步矣。”[4]54可以认为,从科斯马斯开始,西方人对于中国在世界的位置和大致的轮廓才有了大致准确的认识。

四、结 语

法国形象学理论的奠基人保尔·利科(Paul Ricoeur)指出:“形象一词首先指的是对缺席的,然而在异地确存的事物的任意展现”,“我们将形象称为虚构”[7],因此,形象学应属于对再现领域,即幻象的研究,对于外部观察者而言,它或许是亦真亦幻,但对于沉浸其中的描述主体来说,它确是真实可信的。

距离产生美,无论是幸福宁静的“希伯尔波利安人”,还是盛产丝绸的“赛里斯”、“秦尼”,早期西方中国形象都充满了理想化的神奇的想象和强烈的物质诱惑,正如布尔努瓦所说:“东西方历史如同出一辙,都把遥远国家当作自己理想中的王国;为了使商人们在交往中彼此之间建立互相信任的气氛,史料中喜欢表现一种乐观主义情绪。”[8]直到13世纪末,著名的《马可波罗行纪》问世,为西方人揭开中国的神秘面纱之前,中国形象始终停留在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阶段。

注释:

①肘尺,法国古代长度单位,指从肘部到中指长,约等于半米。

[1][法]戈岱司.希腊拉丁作家远东古文献辑录[M].耿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7.

[2][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第四卷[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6.

[3][英]赫德逊.欧洲与中国[M].王尊仲,李 申,张毅,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19.

[4]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M].朱杰勤,校订.北京:中华书局,1977:47-48.

[5][英]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M].张绪山,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29.

[6]Warmington E H.The Commerce Between the Roman Empire and India[M].London:Curzon/Octagon,1974:129.

[7][法]保尔·利科.在话语和行动中想象[C]//孟 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3.

[8][法]L·布尔努瓦.丝绸之路[M].耿 升,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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