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五十年来千斛泪,只因一场独角戏
2012-02-11施立松
施立松
也许是漫长的冬季,困囿了太久的身心,当残雪消融,新桐初引,春天的蛇信子,便引诱所有的脚步迈向春的四野,埋首书斋多年的顾颉刚,居然也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春游颐和园活动。
也许爱情像春汛一样,一来就排山倒海,势不可当。31岁的有妇之夫顾颉刚,竟在这次春游中,如痴如醉地爱上了自己的学生:一位颇具男子气概,“五四”时期湖南学界的风云人物,北京大学大一学生谭慕愚。
那天,颐和园“竹影泉声,清人心骨”。学生们像刚出笼的鸟,唧唧喳喳,乐不可支。女生更是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却有一个女孩“落落寡合,矫矫不群,如幽壑绝涧中的一树寒梅”,让顾颉刚“眼目清爽”,心间似有万千梨花,竞相开放。这女孩,就是谭慕愚。
顾颉刚对其一见钟情,一个月后给好友俞平伯写信倾诉心声:“我告你一件奇事……这次竟给我看到一个非常合意的女子……我一见了她,就起了很强的爱敬之心,不觉精神恍惚了。”爱情来得太突然,从未识得恋爱滋味的顾颉刚,深坠情网,千回百转,不可自拔。
谭慕愚的闯入,让顾颉刚的生活脱轨了,“理智同感情分了家”,他已“不辨酸甜,不别悲欢,如睡在杨花做成的衾中,温柔到极度,又如被撇在一个无底的幽洞里,凄怆到极度”。一缕情丝牢牢缚住了他,沉浸学问的顾颉刚变了,此后,师生们的周末游玩活动,他次次都参加。每一次,他都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和谭慕愚交谈。相见时惊喜,游毕后惆怅,好几次,他都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去见她了,只当没有这个人罢。但刚过一天,思念愈密,缠绵悱恻,殆不可堪。
1924年5月1日,顾颉刚听说心上人病了,脸色煞白,心神不定。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着:“今一闻其病,我之心搅乱乃如此,吾真不能交女友矣……”那段时间,顾颉刚怅惘凄迷,流连哀婉,可怜的单恋者,他说自己终于体验到肠断的滋味。
顾颉刚的内心冲突愈来愈掩盖不住了,又不能也不敢向心爱的人表白。也许是太过煎熬,他竟将数月来对谭慕愚的思慕挚爱之情,原原本本写信告诉远在苏州的妻子殷履安。他说,“履安为我最亲的人,不应不直言,故索性畅快一吐,使胸中一爽”。殷履安虽只有小学毕业,但素来好学,且以贤德著称,内而持家,外而待客,无不情礼周到,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所以顾颉刚在日记中也常庆幸自己能娶到如此贤惠的妻子。一个月后,顾颉刚把殷履安接到北京,结束了五年的两地相思。此后他不再为家务分心,妻子还帮他抄写、整理书稿。顾颉刚偶与谭慕愚单独相处,他们也仅是相对默坐。
“五卅运动”和“三·一八”的游行示威中都有谭慕愚的身影,她的大无畏,她的勇猛精进,让顾颉刚折服,他一再在友人前称许她“有良心、有志气、有魄力、有眼光、有胆量”。可在她面前,他却躲躲闪闪,未敢表白。他对她的情怀都是通过一种“心照不宣”,或“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委婉方式表达出来的。他在日记中说,只要能和她交往,“已够我一世的回想,已够我生活于美丽世界的骄傲”。
北京大学毕业后,谭慕愚去了重庆工作。南北相隔,顾颉刚将满腔相思写在日记里。1927年,重庆人民因英国舰炮击南京而开会,遭镇压,他担心她的安危:“道阻且长,我劳如何!耿耿此心,如何可已?悲哉愁哉!不知此后尚有见面之一日否?倘彼万一不幸,我生尚有何乐趣!言念及此,心酸涕下矣。”关爱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1928年6月,顾颉刚突然得知谭慕愚以党案在南京被捕入狱。他心痛万分,多方设法营救,幸获成功。他写信宽慰她,浓浓柔情,切切挚爱,她读完他的信后大哭,并回信说“最知我者唯先生”。经过这次患难,谭慕愚对他的“知己”之感加深了。
1929年8月,他们在苏州偶遇,三年渴思,一日得见,顾颉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喜而不寐”。1931年,顾颉刚到南京私访谭慕愚,久别重逢,“情思郁结,日益以深”。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怎样倾吐满腹离恨与相思,便赋诗表达心情:“一天风雪冷难支,为约伊人不改期。我愿见时便恸绝,胜留余命更生离。”然而,第二天,两人见面了,他并没有痛苦到气绝,见到谭慕愚“丰仪严整”,他立刻“尘心尽涤,唯留敬念”。她手拨炉灰,竟达六小时,二人在“一室中未曾移席”,真正是发乎情,止乎礼。
相爱不能相守,顾颉刚换了个方式,他要去追求精神契合。他劝谭慕愚“向世界史及国民生活两方面着力”,将来好共作一部中国通史,他负责上古至清,她负责鸦片战争以后至今。他想:“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于是,他写了一封2000余言的长信给她,而她也同意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安慰自己说:“只要她的学问有成就,我的生命也就有意义了。”
1936年,两人同在南京工作,他要找她当副手协助他做研究,他妻子却不赞成。他无可奈何,徒有感叹,“异性交情,其难如此”!他感慨地写了一首诗给她:“白门重聚首,悲喜俱难量。试看一腔血,顿成两鬓霜。此心但有托,便老亦何伤。敢以身为炬,与君共耀光。”传统婚姻与现代爱情,像两股不同向的河流,交汇成一个大大的漩涡,顾颉刚挣扎在其中,苦乐自知。
1943年,他的妻子因病去世,她仍然单身。以伉俪而兼知己,是他平生所愿。得知她将要远行,他顾不上新丧的忌讳,在妻子死后16天便写信向她求婚。信写得很长,共十页,约9400字,写了六天,他把累积了20年而从未道破的情怀都倾吐出来。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回音。11天后,他收到她的回信。万万没想到,她态度冷淡,婉拒了他。一腔热血,好像被猛然泼了一盆冷水,他差点晕倒。20年的漫漫情路,就此终结,叫他难以置信,也不能死心,一连两天,他写了两封信,恳请她面谈。她终于答应见面了,却冷冷地说:“你需要有儿子,而我不能生育,还是另行续娶吧。”她又说自己是四处活动的人,不能管理家务。拒绝得干净利落,可他还是痴心一片。在她临去西北前,他又做了一次巨大的努力,给她写了一封13000字的长函,还没寄出,她就出发了,仅告知他的朋友:“事太忙,顾先生处不能去,以后通信罢!”
他彻底绝望了。不久,他另娶新妇。而她,后来一辈子单身。
1954年后,他们同住在一个城市,也时常碰面。1955年元旦,她还与他长谈,并留午饭。曾经的那份痴爱,被他掩埋得更深。不久,她被打成“右派”,一直不肯屈服,单位里拒绝“学习”的只剩下三个人,她便是其中之一。他想前去相劝,可他们的思想距离已相去甚远。
1978年秋,85岁高龄的顾颉刚,重翻54年前的日记,当他看到和她初相识同游颐和园的情景时,往事历历,如在眼前,不觉悲怀突发,题诗于上,以志一生之痛:“无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長廊疑梦迷。五十年来千斛泪,可怜隔巷即天涯。”因为,当时她的“右派”帽子未摘,两人虽同住北京,却咫尺天涯,不得相见。
编 辑/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