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母亲的结绳记事

2012-02-11袁立生

四川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鸽子母亲

袁立生

一个夏日之夜

具体年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文革”中期,全国“派别”林立,“武斗”不断。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月明星稀。母亲把我从睡梦中摇醒,说,“幺儿,快起来,来了几个叔叔,要给你换个铺位”。

借着昏黄的油灯,我清楚地看见家里来了四五个陌生人。其中一个是伤员,已躺在母亲铺好的地铺上,头、脚和腿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有的地方还浸着血。旁边是一副担架,分明是抬那个伤员用的;另外几个人已围坐在桌旁,正在吃着母亲煮出的饭菜,狼吞虎咽的。

母亲小心翼翼地解开伤员脚上的绷带,敷了点什么药水后,又重新轻轻包上。母亲把他慢慢扶起,拿过枕头垫在他的背后,让他靠着坐定。随即,母亲端来一碗饭菜,用勺子慢慢喂到他嘴里。

母亲做的是干饭,用南瓜垫的底,菜是青菜,和了腊肉炒的,后来还上了汤。这样好的饭菜,在那个年月,我们家除了过年时节,平日里是断然吃不上的。

母亲把剩下的一点点饭菜,连同锅巴,端给我,用非常轻微的声音对我说:“幺儿乖,快吃,吃了就睡。”

母亲又铺了一个地铺。母亲安排两个叔叔睡到床上,我睡在刚铺的地铺边,中间是另两个叔叔。小孩的瞌睡总是很香很甜。但那一晚,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始终被压着,动荡不得,周身骨头都是疼的。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母亲又起床了。

一阵断断续续细微的说话声之后,有一阵小小的响动,之后,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宁静。

最后的响声,是母亲在关后院的门。

不知何时,我睁开双眼,天已大亮。我发现自己依然还是睡在床上。瞧瞧地面,什么地铺、担架、叔叔,全都没有了,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昨晚的事,像是一个梦。

屋内,除了几束阳光斜斜地射进来,一切都是寂静。

母亲,早已外出劳动了。

母亲 · 地主婆 · 罗婶

距我们家院子约500米远处,住着一个地主婆。

这地主婆很老了,据说其丈夫是解放时被人民政府枪决了的。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差不多都是闭门不出,只偶尔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脸来,极少的时候,弓着背在门口蠕动——远观像一个虫子,近看像一个鬼影。这时,如果碰巧被我们一群玩耍中的孩子撞见了,我们立即被吓得四下里逃窜。

但我多次看见:母亲给她送饭去,给她捉虱子,帮她洗被褥……

我们姓袁,老祖宗是袁家山的,从爷爷这一辈开始才搬到了高家方的。

袁家山和高家方,相距六七里路程,中间隔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梁。

袁家山有一个女人,姓罗,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也从未见过,母亲只说我该称她为罗婶。这个罗婶得了一种怪病:四肢无力,终年昏睡。开始睡在床上,由于怕冷,后来就干脆睡到了柜子里,屎尿都在柜子里拉,吃喝则全靠着别人可怜,给一点吃一点。

对于罗婶的病,有不同的说法。倾向性的是:她本没有病,只是不想干活,好吃懒做,久而久之就成了病,故称为“懒病”。

正因为有这样的看法,所以那罗婶就很难获得别人的同情和照顾,包括她的家人和亲戚。

母亲是怎么看待她的病的呢?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听母亲评说过。在我有印象的时候,罗婶的病已经很重了,已经睡在柜子里了。

罗婶的丈夫早就死了;她有个儿子(1994年左右,听说患同样的病也死了),中专毕业,在外省工作,也许觉得罗婶这个母亲有失他的脸面,所以别说管,终年也问都不问一句;同院里,也还住着她丈夫的哥哥嫂子一家人;同一个生产队里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听母亲说,开始这两家人还给点吃的,后来大概也嫌她太脏,言语又招人恨,终于也不管了。

大家都不管,怎么办呢?我母亲竟去了。

常常,早晨、中午或是晚上,母亲从外干活回来,做好饭,给我们留下一句话:“饭都好了,在锅里,等你爹回来,你们就先吃,别管我,我去看看你们罗婶。”说完,母亲就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物品,提着一个口袋或是背着一个背篼,迅速走向那道山梁。

母亲的脚步急促而坚定。

我曾许多次目睹过母亲离去的背影……

母亲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多大一会儿,就跟那山梁上的几棵树融为一体,难于分辨,几闪,忽的就不见了……

母亲说是去“看”罗婶。其实,哪是一个“看”字就能了结的?实际上,母亲是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要把罗婶拉了屎尿的床单(准确地说是柜单)和被子拆下来洗了并换上干净的;二是要给她送去几天的食物。由于她不能起身,母亲就做了饼子,切成块状,穿上线线,一块一块的挂在柜子里,她饿了,就伸手去取来吃。后来,罗婶手也伸不動了,母亲就挂在她的脖子上。

一次,母亲去“看”罗婶回来,母亲恶心得吃不下饭。母亲对父亲说,她推门就是一股恶臭冲了出来,像一股浪,直把母亲冲得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母亲当时就呕吐不止。

父亲劝母亲以后不要再去了,可母亲却对父亲说:“遭孽哦。我不去又怎么办呢?我以后去勤一点就是了。”

后来,罗婶死了。后事也是母亲去料理的。

母亲把罗婶连同她睡的柜子,一把火,烧了!母亲说:

“烧了,一来干净;二来她活着时总觉得冷,死了,让她热个够。”

一只白鸽

1970年初春,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家飞来了一只鸽子,白色的。

我们那里的说法是:猪来穷,狗来富,鸟儿飞来是祸。因此,许多人都劝母亲把这只鸽子赶走。可母亲不管这些,收留了它。

母亲还特意叫父亲给它编了个笼子。

对于年幼的我而言,有一只鸟儿,自然是爱不释手。

养了没几天,母亲却叫我把它放出来。母亲说:“笼子小,它在里面不自由。”我说:“妈妈,放出来,它不就飞了么?”我哪里舍得让它飞走呢?

母亲却说:“幺儿,飞来是它自愿的。放出来,它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别强它之难。说不准,它还不愿走哩。”

我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放了。

一放,那鸽子就一飞冲天,直入云端。

我想,完了。

哪知,那鸽子在天空穿过几个云朵,越过几个山头,远远地翱翔了一个大圈后,几个盘旋,又滑落了下来。

滑落下来,还稳稳地就歇在了母亲的肩上。

从此,那只鸽子就跟母亲形影不离。除了偶尔去天空练练翅膀或是玩玩风雨外,整日里都围着母亲飞前飞后。

遇着母亲在家里做针线活儿,它就依偎在母亲脚跟前或是其他地方,偏着个脑壳,眼亮亮地看着母亲。

有好几次,母亲赶集,它也跟着去。

第一次,母亲把它往回赶,母亲对它说:“你不能去。去了,那么多人,你认得么?如果别人逮了你或是伤了你,怎么办?”

可当母亲走了好长一段路程后,它又跟了去,而且还歇在了母亲的前头,它等着母亲,仿佛它倒成了主人,母亲成了随从似的。

母亲也直觉得这鸽子好笑而可爱,拿它没办法,只好让它跟着了。

那鸽子还真的聪明。到了集镇上,母亲在街上人群中走,它就在房檐上飞,母亲走哪,它就飞哪,一一对应。遇着母亲进店子买东西,它就在那房檐上等待。

一次意外,这只鸽子,死了。

母亲用一块白布,把它裹了。

母亲把它埋在了一个高高的山头,母亲说:“让它飞……”

写在悬崖上的标语

父亲对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很是不满。因为“文革”不仅使父亲挨了批、遭了斗,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侮辱,更重要的是红卫兵把父亲心爱的一柜子的书全部背去烧了。

红卫兵来搜书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慌乱中,母亲只把一部《西游记》和《四书五经》埋在苞谷柜里藏了下来,其余的全被红卫兵背去烧了。

由此,父亲特别反感“毛主席万岁”这个口号,父亲说:“人,是不可能万岁的!”

在一旁做活儿的母亲,显然理解父亲的苦闷和不满,只轻轻对父亲说:“小声点,小声点。”

父亲是个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我们那个队的所有标语口号,包括“文革”中的“毛主席语录碑”都是父亲写的。

一次,生产队长又给父亲一个写标语的任务,地点:西山坡上的一个绝崖石壁上;内容:“毛主席万岁!”。

父亲对写“毛主席语录碑”还是乐意的,因为他觉得毛主席说的话终究还是对的。但要他写“毛主席万岁”这个口号,他就不愿意了。其次,那个石壁虽然非常适合写标语,但那绝崖陡峭直立,有二十五六米多高,下无攀援之路,上无落脚之坎,怎么去写呢?可父亲迫于当时的政治气候,也不敢当面拒绝。

回到家里,父亲就把这个事和自己的不乐意说给了母亲。

母亲略加思索后,对父亲说:“是好事,去写吧。”

父亲一脸的疑惑。母亲又对父亲说:“放心,我自有办法,我给你当助手。而且,保准你写了都还想写。”父亲听母亲这么一说,知道母亲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所以也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没有那么高的梯子,母亲就想到了用绳子往下吊。母亲同父亲一起,用稻草加上竹条,打了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

母亲给父亲做了一支笔,一支大笔,像扫帚那么大。

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西山坡,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是层林尽染,枫叶红透。

在那高高的石壁上,父亲,就像是吊挂在一根蛛丝上的蜘蛛——只不过,这“蛛丝”的另一头是绕过一棵大树后紧紧握在母亲手上的——

“我可以写了,写啥子?”父亲问母亲。

“说啥子?大声点,听不见。”母亲故意装做听不见,母亲是要逗弄一下父亲,母亲笑出了声。

“别开玩笑了,快说,写啥子?”父亲可不想逗了。

“就写:人、民、万、岁 ”——母亲说。

父亲一听,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无法不感叹母亲的智慧和高明!

“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父亲赞美着母亲。

“少废话,快写。否则,我就松绳子了。”母亲还在逗弄父亲。

父亲高兴劲一上来,挥舞手中的大笔,撇、捺、横折、横……

人民万岁!

几个金光闪闪的颜体大字就浸立在了那面石岩上了!远远的,三五公里以外,都可看见!

1980年我读大学回家,都还看见那幅标语。只可惜,后来因为乡亲们开采石料给破坏了。

母亲听书

一个大热天的正午,整个村庄都浸泡在滚滚的热浪和一片蝉鸣声中。

我们家的前屋,门大开着,风正好可以穿堂而过。母亲端坐在一个小凳上,靠着墙壁,手里做着针线活儿。父亲盘腿席地而坐,坐在母亲的脚跟前,面对着母亲。父亲没穿衣服,光着背。一本书,就放在母亲的膝盖上。父亲正在给母亲读《西游记》哩。

母亲一边听着父亲给她读《西游记》,一边依旧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偶尔还向父亲提出一点疑问或是发出感叹。

一章或是一回读完了,父亲故意考母亲的记性。哪知,母亲不仅能准确说出故事的情节,而且还能整段整段地原文背诵,包括那吴承恩的诗句,母亲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父亲跟母亲进行交流,母亲居然还能说出一些道道来。

母亲虽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但母亲对文学作品的记忆和理解力,让中师文化程度的父亲常常自叹不如。

父亲是一个中师生,解放初先后在广元的昭化和剑阁县的碑垭(庙)教书。碑垭距我们家还有百多里的路程,由于那时条件太艰苦,加之有一年连续下了四十天的梅雨,父亲得了痢疾,差点丢了性命,所以父亲就不干了,自己回家跟着母亲当了农民。虽说是当了农民,但骨子里爱读书的习性还是改不了的,尤其爱读个《三国》、《水浒》和《西游记》之类的,加之母亲又特喜欢听他读,父亲自然是乐此不疲了。

天不是太热的时候,父亲就在我们家房屋边上的一个葡萄架下给母亲读书。父亲坐在石凳上,母亲坐在石凳上,中间是一个小石桌,正好可以供父亲放书。父亲读着书,这时候听书的就不仅仅只有母亲,还有一串串的葡萄。

父亲给母亲读书的时节,要么是大热天,要么是大冷天。春秋两季,那一定是忙碌得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哪有闲暇读书呢? 若是大冷天,就必定有一盆火,父亲、母亲坐在火盆边,母亲决不会也决无可能只单单听父亲读书,母亲有做不完的活儿,或是纺线,或是纳鞋,或是缝衣。

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父亲对母亲这种听书、做事两不误的本领很是佩服,也很是不解。

一次,也是一个大冷的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大家围坐在火堆边有说有笑地摆龙门阵,父亲就拿“听书”这事给别人夸耀母亲聪明,父亲对母亲说:“嗳,你给我们大伙说说,你是咋个做到一心二用的呢?”

母亲并不正面回答父亲的问话,却只调侃父亲说:“你们男人家,就一个字,笨!我们女人,能有你们男人那么笨么?”

在场的人们,是一阵笑声。

仲夏之夜 月亮升起来

母亲一生不烧香,不磕头,也不拜菩萨。母亲说:“人死如灯灭。”

母亲不封建,父亲更是一个反封建主义的斗士。在这一点上,父亲和母亲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距我们家屋后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有一口大池塘。

那池塘终年清澈见底,像是一面镜子,水中有天,天中有云,白云朵朵,像是棉球;周围长满了许多树,有柳树、柏树、松树和杨槐之类的。特别的,在其入口处有两棵古柏,树干笔直,耸立参天,像是两个守门的卫士;一到仲夏时节, 更是鸟儿弦歌,虫儿奏乐,野花点点,香气扑鼻。

那口池塘,就是父亲和母亲天然的澡堂。

仲夏之夜,月亮升起来。父亲和母亲相互间一个媚眼,背着我们儿女,两人就偷偷儿的溜向那口池塘了……

梦或者是兆头

母亲的死,按封建迷信的说法,还是有兆头的。

1970年,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时候,母亲卖了一头大肥猪,收入了五十多元钱。父亲和母亲带着我和爷爷,我们四人玩了一趟“成都省”。在成都的人民照相馆,我们照了像。可回家之后,照相馆在寄来的信件中却没有照片,相馆方面的解释是照片坏了,怎么坏的没有说,只是照价退了钱款。

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照相,居然坏了,母亲自然是觉得有点遗憾。于是第二年的春天,母亲就带着我的小妹妹去集镇上照了一张像。母亲穿着一件满大襟蓝单布衣裳,留着齐肩的短发,有点像刘海,母亲的表情慈祥。妹妹把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捧在胸口,是那个时代的印记。照片的背景,是一棵皂角树,树枝上有稀稀落落的春天刚刚发出的嫩芽。

又是一个赶集天,风和日丽的。母亲算着自己不久就会坐月子了,于是母亲就买了一个保温水瓶。

母亲提着水瓶高高兴兴往回赶。刚走出场镇几百米来远,就突然听见砰的一声炸响,差点把母亲吓了个趔趄,待母亲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自己手中的水瓶爆了,内胆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手中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母亲只觉得好生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提着瓶子摔动不小心碰着哪儿了,但母亲看看瓶壳却没有碰撞的痕迹,而母亲此时正行走在平直的路上,周围也无障碍物之类的东西。母亲就想,这一定是自己盖瓶塞子时塞得太紧了,以至于里面的空气膨胀,所以爆了。

一生不相信封建迷信只相信科学的母亲,显然认为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

又过了几日,母亲做了一个梦:

母亲和那只白鸽(前文中提过的)一起去赶集。走着走着,前面就没有了路,母亲正踌躇时,那鸽子飞了来,它说它要驮着母亲飞过去,母亲觉得有趣,就说那驮吧。于是那鸽子就带着母亲飞,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后来竟在云中穿行,不知何时,那鸽子也幻化成了一朵祥云。母亲脚踩祥云,身披佛光。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一个像是仙界的地方。湖光潋滟,云蒸霞蔚。只见得:亭台雕梁,楼角画栋;奇花吐笑,异草展容……

远远地,还有两个仙女姍姗而来,说是来侍候母亲的。

待两个仙女靠近母亲欲带母亲走时,母亲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天是来赶集的,怎么却到了这儿呢?

母亲一急,梦就醒了。

一个多月之后,即公元1971年农历润5月25日凌晨时分,母亲由于产后大出血与世长辞了……

母亲,姓高名莲青,字淑贞,小名春尔,享年44 岁。

责任编辑 卓慧

猜你喜欢

鸽子母亲
母亲的债
鸽子
小鸽子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飞翔的鸽子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