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民的千秋功罪
2012-02-11周泽雄
周泽雄
商鞅、韩非和李斯,论起千秋功罪,这三人给中华文明带来的伤害,恐怕一百个秦桧都甘拜下风。三人中尤以精研过老子的韩非为最,我们知道,中国专制统治的独门心术是“百代皆袭秦制”,而秦制的终极设计者正是那位旷代奇才韩非——商鞅不过是韩非的一个先驱,而出于同行相嫉害死韩非的李斯,恰是路线图的忠实执行者。中华传统政治文化表面上张扬孔孟之道,骨子里则浸透了韩非的阴冷思想和谋略。如余英时先生所言:“(以韩非为代表的)法家的反智论从来不是玄想,也不是情绪,它是从战国(特别是中晚期)的政治经验中逐步发展成熟的;韩非则运用他的冷酷的理智总结了以往的一切经验,而加以系统化,使它变成了专制政治的最高指导原则之一。”
大致上我们可以说:一切与愚民术相关的内容,包括禁绝真理、迫害知识分子、打击异端并强行统一思想,在韩非笔下都得到了清晰有力的系统阐述,在韩非身后都得到了历代王朝统治者的贯彻:贯彻的程度或有深浅,贯彻的意志则一以贯之,不绝如缕。令人扼腕的是,这个本来有能力以自己的天才大幅提高汉语思辨水准的理智强人,偏偏明珠投暗,把自己的绝顶智力不是像古希腊哲人那样用在热爱智慧、探求真理上,而是将自己生生铸造成一个思想酷吏,仅仅为了满足帝王的统治欲,不惜荼毒百代苍生。对中国文化来说,这纯属无妄之灾。我觉得,韩非制造的大量恶果,并未得到后人的系统清算,参照“无名英雄”的构词法,韩非在更多时候仿佛一个“无名恶棍”,一边播撒了无量罪孽,一边却免去了千夫所指。今人惯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始作俑者归于汉儒董仲舒,其实,董仲舒不过在追随韩非的意见,在韩非笔下,类似意思层出而不穷,喋喋而再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以有很多变种或伪形,自打韩非出,中国人即被迫置身于各式变种和伪形里。此法的本质只是一条:为了最大程度地强化统治力,不惜把真理赶进死牢。论危害性,此法之恶无以复加,等于从源头上杜绝了民族智力发展的向上空间,从精神上矮化了吾族吾民的灵魂。现代人已能普遍认识到,真理必须置诸美国一位大法官所谓“思想市场”上,通过自由的探讨和辩驳,才能得到保障和捍卫。伟大的思想从来不是易碎的瓷器,需要小心轻放;也不是成捆成捆的金钱,需要有人荷枪实弹地加以保护。
古希腊的民主制,以今日眼光来看虽还远未成熟,只能视如民主制的胚胎,但饶是如此,也能与古代中国的专制文化形成酷烈对照。民主与专制之别,在于前者以个体为本位,后者以统治者为本位;前者专注个体的权利,后者强化统治者的权力;前者没有明确的统治与被统治之别,统治的合法性源于公民的授权,后者却把统治者与人民置于无可调和的对立面上。反映在智慧态度上,以个体为本位,则会尊重个体的价值和尊严,因而必然会把培养、激发公民的智力放在首位,依民主制的理解,公民的智力发展与国家的安康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反之,以统治者为本位,则难免得出韩非式结论,仅仅把百姓视为一种工具,亦即帝国的耕战者。事实上,将民智的开启视为危及统治的祸因,一直是专制统治的特色,愚民术恰是其逻辑结果。换言之,依封建专制的眼光,民众的愚蠢才是国家稳定的可靠保障。用韩非的话就是:“民智之不可用,猶婴儿之心也……故举士而求贤圣,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韩非的思想是如此有力,以至于他有资格把梁启超两千年后的那一声痛哭,视为对自己的遥遥致敬。在致徐佛苏的信中,梁启超写道:“我国万事不进步,而独防民之术乃突过于先进国,此真可为痛哭也。”
中国的王朝史极为漫长,正如做惯奴隶的人可能培养出奴性品格,长期匍匐在愚民政策的高压下,人们也会逐渐形成对智慧和真理的漠然。另外,文化传统中的反智气氛固然会妨害民众追求真正的智慧和真理,但也会在另一面助长智力的旁逸斜出。智力是个中性词,智力可能体现在尔虞我诈的争斗中,但尔虞我诈从来不等于智慧。浸淫在反智气氛中的人较易养成对黠慧的审美,而这份审美又会加剧社会的反智性。
(摘自《学习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