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实践概念需要把握三种关系
2012-02-10李双套
李双套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哲学系,北京 102488)
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诸多理解中,实践哲学是其中一支影响比较大的流派,当下中国马克思主义学界很多学者都认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做实践哲学的理解,但是在这个流派下面,人们的具体观点是迥异的,就是对于什么是实践哲学也是各说各话,没有统一的理解。可以说实践哲学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的最大成果,也是争议最多的成果。之所以人们会对一个看似统一的哲学理念做不同的理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对实践范畴的把握不一样。要解决这一困境,最需要做的就是看马克思是如何理解实践概念的。本文从实践与认识、实践与生产、实践与经验等几个方面来把握马克思哲学中的实践概念。
一、实践与认识
过去对实践概念只是从认识论上去理解,认为实践是认识的目的、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实践是认识的手段、实践是检验认识的标准等,而认识对实践具有反作用,正确的认识促进实践的发展,错误的认识阻碍实践的发展。究其根源这是对辩证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存在与思维的关系问题的延伸和应用。众所周知,在辩证唯物主义体系中,存在和思维的关系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也是世界的本源问题,一切认识论、历史观的基本原理都源于这个基本问题。在历史观层面,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应用和推广,历史观的基本问题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同样,在认识论层面上,是辩证唯物主义在认识论上的推广和应用,实践和认识的关系问题是认识论的基本问题。辩证唯物主义只是对世界的最一般的把握,具体到每一个问题,如果以此为直接依据,就会显得生硬和牵强。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就论述过,只有事物的特殊才是我们把握事物的特点的工具,他说:“生产的一切时代有某些共同标志,共同规定。……这个一般,或者说,经过比较而抽出来的共同点,本身就是有许多组成部分的、分为不同规定的东西。……没有他们,任何生产都无从设想;但是,如果说最发达的语言和最不发达的语言共同具有一些规律和规定,那么,构成语言发展的恰恰是有别于这个一般和共同点的差别”[1]9。只有一般显然是不能科学认识具体事物的。因此,对于实践与认识的关系,需要回到马克思那里,做一重新理解。
过去仅仅从认识论上去理解实践概念,在认识论上,实践和认识确实相互作用,但是一旦深入本体论层面,就是实践具有根基性,认识是第二性的了。实践作为人的本质属性和存在方式,它是感性世界的本质和基础,对世界(涵盖自然、历史、认识等)都要从实践去把握,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就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观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活动本身的”[2]499。马克思在这里主要批判了旧唯物主义的对事物的直观性、唯客体论的观点。旧唯物主义没有将客观宇宙同人的感性活动之中的感性世界区分开来,用对待纯粹自然物的思维方式去对待“对象、现实、感性”,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抹杀了人化自然与自在自然的本质差别,其结果是导致了人主体能动性的丧失,这是一种离开实践谈物质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容易产生机械决定论的倾向,因为世界是客观的,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马克思同时还批判了唯心主义抽象的能动性。唯心主义哲学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并且在他们的思维中所谓主体并不是出于社会历史中的实践主体,而只是人的意识和思想,他们对“对象、现实、感性”做主体的理解时,实质上就是将“对象、现实、感性”理解为自我意识的外化、自我意识的设定,这是一种离开物质谈实践的理解方式,这种理解容易产生唯意志论的倾向,人们把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历史人物的思想)宣布为历史规律,当人们遇到重大历史事件时,不认为这是人的活动结果,而认为是历史人物的思想决定的。马克思哲学正是在批判这些观点的基础上阐述的,他认为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虽然看似错误的方向不一样,一个夸大客体,一个夸大主体,但究其原因都是没有正确理解主体和客体,将两者割裂开来,没有将“对象、现实、感性”“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懂得现实的“对象、现实、感性”既不是自在自然界的推广和延伸,也不是人的可以脱离客体的纯粹主观产物,而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的生成。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既不是一种纯粹的客观性活动,也不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性活动,而是两者的统一。认识活动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认识活动的结果(认识的理论)作为“对象、现实、感性”,我们对它也要进行实践的理解。当然我们并不是否认认识的结果(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知识体系)的发展,而是认为这些知识体系不能独立地存在与发展,人类知识的积累和进步不是在“纯粹意识”的领域内实现的,它有着更为深刻的现实基础,这个现实基础就是感性的人的实践,具体来说包括生产实践、交往实践和认识活动。在实践哲学的视野里,看起来知识是在自己的范畴中演绎与发展,但实际上推动着知识发展和进步的最深层动力还是人类的社会实践,所以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的经济学时就说:“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即其抽象。真正的哲学家蒲鲁东先生把事物颠倒了,他认为现实关系只是一些原理和范畴的化身”[2]602。“经济关系只是这些不充足的真理、这些不完备的范畴、这些矛盾的概念在人世间的实现。”[2]609
二、实践与生产
生产概念无疑是马克思思想中的一个基础的概念,马克思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生产的重要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说:“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来确认。”[2]516-517在另外一处他又说道:“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531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开头他就说,“摆在我们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1]5。在该文中马克思不同于庸俗经济学家在分配上做文章,他将生产提到首位,指出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是一个总体,生产是出发点和基础要素。《资本论》更是通过商品生产的追问,得出剩余价值的理论。对于实践和生产的关系,过去时常将两者等同起来,这是对实践概念的误读,消解了实践的超验维度,从经济学视域中而不是哲学层次上理解实践,把实践降低到技术层面。生产无疑是人类重要的实践活动,如果仅仅将实践缩小为生产,而生产又和经济生产等同,那么强调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首要的基本的观点,就等同于说生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基本的观点,经济生产决定一切,这样马克思哲学就很容易被理解为经济决定论。
而实际上,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马克思本人没有将实践与生产等同的说法。在马克思那里,实践可以分为两个层次:解释实践和改造实践,而改造实践又分为生产实践和交往实践。所以生产实践只是实践中的一个部分,尽管这个部分很重要,但是它仍然是部分,而非全部。
首先,来看第一个层次,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最后一条是这么说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2]502。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话,马克思在这里不是全盘否定解释世界的哲学,他只是说过去的哲学家一直在解释世界,而且使用了不同方式,他认为这不够,我们除了解释世界以外,还需要改造世界。而有些学者将之解读为马克思认为哲学家只是改造世界而不解释世界,并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那句:“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2]527连在一起作为论据。而实际上试问:没有解释世界,没有通过感性的人的活动、通过实践来解释世界,达不到对世界的认识,如何去改造世界?这和动物的试错又有何区别?马克思的意思是我们既要解释世界,但是不能仅仅停留在此,还需要改造世界。所以马克思才说:“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想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3]208。过去对实践的理解过多强调改造世界这一方面,而忽视解释世界也是实践活动。王南湜教授认为正是因为对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的关系问题上,可以区分出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他说:“一种哲学理路,如果认为理论思维为生活实践的一个构成部分,理论思维并不能从根本上超出生活,并不能在生活之外找到立足点,认为理论理性从属于实践理性,他就是实践哲学的理路;一种哲学理路,如果认为理论理性可以超越于生活,在生活之外找到自己的阿基米德点,认为理论理性高于实践理性,他就是理论哲学的理路。”[4]所以应该将解释世界的活动理解为解释实践,解释实践也是实践活动的一个部分。
接下来再来看第二个层次的问题。生产实践和交往实践,对于生产实践,即人类生产自己物质产品的生产活动,只有如此人类才可能生存,才可能有社会的历史,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就批判批判的批判 “认为历史的诞生地不是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而是天上的迷蒙的云兴雾聚之处”[2]351的观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又说:“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即使感性在圣布鲁诺那里被归结为像一根棍子那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它仍然必须以生产这根棍子的活动为前提。因此任何历史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须注意上述基本事实的全部意义和全部范围,并给予应有的重视。”[2]531马克思并指出德国历史学家没有“为历史提供世俗基础”。当然这不是说物质生产不重要,而是说对此的过度强调遮蔽了其他实践活动的重要性。马克思多次提到人们在发展生产力的同时,也在生产着生产关系。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已经指出:“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2]165,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详细论述了其交往理论。在《资本论》中他指出:“它不仅生产出物质的产品,而且不断地再生产出产品在其中生产出来的那种生产关系,因而也不断地再生产出相应的分配关系。”[5]交往是一个人的社会化过程,个人只有不断通过交往活动而被社会化,从而形成为实践主体,随着交往实践能力的提高,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也会进入一个更宽更广的层次,从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过程也是人类交往实践能力拓展的过程。马克思说历史的前提是“一些现实的个人”,而如果追问人生下来都是孤立的个体,如果此时将人放入狼群,人就会变成狼孩,那么人是如何成为“一些现实的个人”的呢?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做了解答,他说:“而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Verkehr)为前提的”[2]520。这种“前提”作用应当是理解人类实践活动的前提,而过去只是强调生产决定交往,这也遮蔽了交往实践的历史作用。其实正是人与人的交往实践产生了“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所以如果仅仅将实践理解为生产,而忽视解释实践和交往实践,就很可能导致生产决定论、经济决定论。
三、实践与经验
如果说通过对实践与认识的关系的把握,在“本体论层面”确立了实践的地位[注]当然笔者是不赞成实践本体论的说法,因为,如果将实践理解为世界的本体,则实质上是将实践理解为实践概念,它和“实体”、甚至“自我意识”都没有区别,只是一个概念,一个超验的、从具体事物抽象出来的概念,就像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举的“水果”的例子。这个从苹果、桔子等具体水果中抽象出来的概念反而成了具体水果的本源。实践在马克思那里是指感性的人的活动,不是一个概念,也不是活动的抽象,将其理解为本体,就会导致实践活动的抽象化。所以笔者在这里说“本体论层面”,而不是说本体论上。,那么这里将要讨论的问题将把实践与旧唯物主义的直观区分开来。
轻视经验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共同特点。古希腊哲学追求的就是超越经验现象并决定经验现象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只是不同学者认为对这个永恒的东西有不同的说法。中世纪哲学是神学的婢女,中世纪哲学家就是为神学教条做辩护。近代哲学转向认识论,不管是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都是将经验看作现成的东西,要么是理性的来源,要么是理性的派生物。
马克思在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时说,他们的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基础是形而上学,他们不对现实生活中的商品、货币、劳动等做具体分析,而只是从直观的、实证的、无批判的思维中去把握。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这些人还不是完全的货币民族。他说:“那些仍然被贵金属的感性光辉照的眼花缭乱,因而仍然是金属货币的拜物教徒的民族,还不是完全的货币民族。”[2]230-231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说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那里“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整个人发出微笑”[2]331。经验主义哲学家只想知道经验现象“是什么”及外在的联系,而不探求“为什么”,实证主义就是一种经验主义的思维方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说:“巴黎的《实证论者评论》一方面责备我形而上学地研究经济学,另一方面责备我……只限于批判地分析既成的事实,而没有为未来的食堂开出调味单(孔德主义吗?)。”[6]同时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也批判了孔德派的观点,他说:“对现存经济制度完全无知的人,当然更不能理解工人为什么要否定这种制度。他们当然不能理解,工人阶级企图实现的社会变革正是目前制度本身的必然的、历史的、不可避免的产物。”[7]实践具有超越性与反思性的向度,而经验是实证性和描述性的。如果说经验关注“现实”但是沉溺于“实在”的话,实践则通过感性的人的活动从“现实”进一步走向了超验性的“生存”。
分析马克思实践概念超越经验概念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他的实践哲学超越了直观唯物主义,因为经验概念是直观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对于直观唯物主义,也就是不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仅仅从客体去理解世界。这里以庸俗经济学为例来说明。庸俗经济学就“物”论“物”,否认物与物的关系背后隐藏的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关系、对立关系。他们只看到商品的表面现象,是“财富的堆积”、财富的元素形式,并以此建构自己的经济学理论。这样来理解商品自然会走向拜物教,马克思批判他们“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它把资本家的利益当做最终原因;就是说,它把应当阐明的东西当做前提”[2]155。而马克思通过对商品的分析,分析其二重性,继而从商品二重性找到劳动的二重性,以此作为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在马克思看来,商品是感性的人的实践的结果,理应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去理解商品,只有通过这种追问才能达到对隐藏在物背后的人的关系,而庸俗经济学采用经验主义的方式仅仅从客体方面去把握商品。商品就是物,其实马克思这种通过实践结果来反思实践活动本身的做法在1844年就已经展现出来,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论述异化劳动时,首先阐述了人与人的劳动结果的异化,劳动产品作为人的劳动结果与人相异化,人劳动的越多,劳动产品越丰富,人却越贬值,物的增值与人的贬值呈现为正比例,当然这也是国民经济学承认的事实[2]156。马克思进一步追问:“如果工人不是在生产行为本身中使自身异化,那么工人活动的产品怎么会作为相异的东西同工人对立呢?”[2]159试想,如果只是经验主义地理解问题,自然会把需要阐明的东西当做前提。
当然,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区别于经验概念,只是将实践与经验主义中的经验区分开来,不是说经验毫无作用,试想我们的解释实践、生产实践和交往实践哪个不是通过经验才能把握的?马克思就说:“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并不是任意想出的,它们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加以抛开的现实的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定。”[2]518-519其实在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中对于经验本身也应该实践地去理解。
通过实践与认识、生产和经验的关系的把握,可以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实践概念。首先实践是马克思哲学的首要观点,但是它区别于经验,它是感性的人的活动,它分为两个层次、三个类型。只有深入把握了实践概念,才能进一步理解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谛,这样谈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才有源有本。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 王南湜.追寻哲学的精神——走向实践哲学之路[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56.
[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995.
[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9.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