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很自卑
2012-02-05*于坚
*于 坚
最近到村子里去转转,发现乡村很自卑。几千年农耕文明培养起来的,那种“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式的自信和存在感,几乎完全被电视里宣传的那个时髦世界击垮了。那个黑盒子日复一日地通过广告、娱乐明星、肥皂剧暗示着,那种知足常乐、与世无争、勤俭节约……的生活世界必须赶紧抛弃,生活在别处。勤劳致富,不能致富的勤劳是愚昧的。如果既不穷,也没有富,仅仅是热爱劳动,热爱田野,有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陶渊明式的世界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么就是朝着穷途末路狂奔了。乡村已经没有信心再肯定“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式的诗意世界。
海德格尔在德国是哲学王,他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肯定根源于古老乡村世界的“诗意的栖居”。常常有人认为,方言是对普通话和书面语的糟蹋,让普通话和书面语变得畸形丑陋。但事实恰恰相反,土语是任何一种语言生成的秘密源泉。任何蕴含在自身中的语言精神都从此一秘密源泉流向我们。
而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思潮,无不向着现代去。人们很少去总结乡土中国何以存在了五千年,对于文明,它的积极意义、现代性何在?乡土中国似乎只是住着一群阿Q。年轻人几乎全部离开了乡村到城里去学普通话,改善经济条件其实还是次要的,他们要改变的是乡村这种古老命运。
人们并不是不再关心乡村,他们太关心了,他们比慢条斯理的乡村更关心乡村,他们关心的是乡村消亡的速度还不够“更高、更快、更强”,他们那种拯救式的关心加速了乡村的自卑和毁灭。
人类历史经验有农村经验和城市经验,但并非城市经验就是人类未来的惟一方向。我以为,就文明的根基来说,城市化在中国,并不是一个主要的方向,而是一个次要的方向,如果这一点不明白,最后会有民族消亡的危险。
西方更强大的文明方向,是一种在路上的状态,而不是亚细亚的乡土观念,“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中国过去的文明经验,历史、文学、对世界的意识、风俗、传统、生活方式,都来自乡土中国。乡土中国不仅仅是所谓的穷乡僻壤、城中村,它是我们的哲学史、宗教史、文学史、美学史、文明史、风俗史、音乐史、舞蹈史、艺术史……的起源和根基,“它们不只能言说,而且还能思想和作为”。乡村是那座巨大的中国图书馆的作者,仔细根究的话,中国作者,哪一个不是来自乡村?今日的作者,上溯两代,其祖籍哪一个不是乡村?说得更严重些,抛弃了乡村,最终我们将失去我们的母语——汉语这种方言,失去我们的世界观。“语言,就其在场的渊源来说是方言。……我们时代的世界化时刻,语言、母语、方言与家乡之间的根脉相通的传统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已经分崩离析了。”我以为,中国的情况要比海德格尔预见的更为严重,舆论一律的全球化赞歌仅发生在中国。
今日中国的舆论使乡土中国声名狼藉,自惭形秽。最后的结果是使中国人对自己的历史自惭形秽。没有历史的中国固然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从学着西方人使用刀叉开始,但用乡村路旁的竹子制造的筷子永远会唤起乡愁。重要的是,毁灭抛弃乡土中国的结果,我们今天已经日益感觉到了,巨大的乡愁正在人心深处蔓延。对原生态的呼唤、对环境的担忧;中学生已经无法理解“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世界最庞大的旅游团总是潮水般地朝着幸存的穷乡僻壤乡村涌去,朝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剩水残山涌去……过去,我们“落叶归根”,我们“衣锦还乡”,如今我们衣锦灿烂,乡却不在了,根也不在了。西方人喜欢“在路上”,他们跟着摩西。我们也“在路上”了,我们跟着谁?——乡愁。
乡愁并非那些聪明讨巧之辈所揶揄的“小资情调”,“在乡愁所有的言说中,它始终呵护着本真的东西,呵护着作为居者的人所熟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