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行吟(八章)
2012-02-01刘虹
刘 虹,国家一级作家,供职新闻媒体。生长于北京军队大院。七七级大学本科。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全国青春诗会。已出版6部诗集和1部文集。曾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七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现任深圳新诗研究会副会长、中外散文诗学会深圳分会副会长、香港散文诗学会顾问、台湾《紫丁香》诗刊编委。
牦牛船天河漂流——云南香格里拉行草之一
在这条通天之河你只能噤声。不懂的事物
不能指点,也不能轻易提起。
——题记
清晨,薄雾掀动玛尼堆上的经幡,像高原老迈的眼神,偶泄天机。
时间还早,可时光上了年纪。在牦牛老去的形式里,是否刻下轰轰烈烈的——血腥?
我不懂牲祭,只能敬畏无语。
屏住呼吸踏入船舱,我坐成牛肚里一盘乖巧的早点,生怕把这条猛牛惊起。为了轻装,我已把所有的心事卸在码头,包括眼中曾挤满的灯红酒绿。
今天,让我逃出俗世与天性私奔!这条静默的河,将告诉我登天的秘笈。
红尘滚滚我不懂水性,需要一根稻草救命。
藏族小船夫口中歌谣川流不息。歌声与流水合力,拽着牦牛和我飞驰。可我的目光搁浅在岸上,那比河水更汹涌的花海,还让我抛锚了呼吸—
格桑花、杜鹃花、狼毒花……分别用浅紫、粉白和鹅黄的秋波把我淹溺。花儿们昂着镀满阳光的笑脸,笑得缠绵又倔强,几乎碰折了八方袭来的赞语……
它们的情话我不懂,心,却柔软无比。
风在正午揉出水面更多的皱纹,河流像慈祥的老者笑而不语;又仿佛有更多的秘而不宣,行将解密……
忽然,前面船上一片惊呼——水葬!
只见近处河滩一具陈年骸骨,远处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他们不谋而合,还是早有约定?都俯卧在水流湍急的拐弯处,背负高天,仿佛向往着随流水逶迤而去……
不要拍照不要指点!小船夫急忙告诫。是啊,不要打扰走向天堂之前,肉身在人间最后的停歇。
我同藏人一样笃信:人从水里来,应回到水里去。
宿命我不懂,但一样渴望皈依。
在高原,一条河所能承载的空间,都叫瞬息;一匹牦牛所拖动的时间,更显得从容认命。时空,因而获得宽广的容颜。
被水隆重地濯洗过,那些赤条条来去、俯仰天空的人,随意,潇洒,感恩。不带行李,却从不空乏。
这个年代,以及无数的年代,他们一再把物质的需要,以灵魂的形式呈现出来。
越过形而下的纠结,直接登上天梯,直接领受神的旨意。
宗教我不懂,只求我心安宁。物欲世界里需要有信;生命需要仪式感来加重意义……
“呀咻、呀咻、呀呀咻!”伴着兴奋的呼喊,船靠岸。三个多小时的漂流,腌制熟了我的人生五味。
被牦牛吐出来时,我恍惚于我的来路,缄默于我的所见……或许,涉过天河的我,更加不妥协,却最终还是:与命运和解?
我不懂来世,或许这就是它不起眼的信物——一袋打入城市,潜伏于超市货架上的,快乐的牦牛肉干?
一座小山高大的方式——致广东东莞观音山
有的山,高得云里雾里过于神秘;有的山,高得艰险而狰狞;有的山顺应潮流,先前清高现在妩媚;更多的山一心要高山仰止,脱离群众;还有为挤进名家词典的山,剑走偏锋,以拒绝生命自诩……
而你,不到500米,高得有些——矮,有些平和。一切突兀峻急,你都无意。
你浓稠的绿,让世间的眼花缭乱,安静下来;你天籁般的梵音,浸润糙裂的心,重获丰盈。你让丢弃刀剑的人双手合十:清风摆渡肉身,在感恩湖边,解读水的禅意。
你还用观音视若无睹的目光,羁留匆匆步履;让好人,也三分心虚地颔首俯身:不是匍匐,只为自省——学会压低了相处,与喧嚣太久的自己。
你引人爬到最高处,仿佛只为俯瞰自身的小;只为在一座巨雕前凝神:听万物息声。矮下来的,还有权争、物斗、种种俗尘。当阳光也被圣像碰折委地,那些在大悲殿忘记拍照、重新学会虔敬的人,心底仿佛有快门一闪:开光灵魂……
你将继续矮着,为了和芸芸众生平行。接纳,祈福。之后,用一意孤行的葱茏,从哑默的泥土中,把莲花宝座嘹亮地擎举!嘹亮向高天,还有普渡溪述说的对生命的尊敬!
而玉净壶依然倾向低处;菩提树依然向低处伸展根须。那是莲花指尖弹洒甘露的角度,是菩萨不愿抬高的双眸永远的关注——
平等众生,悲悯救赎:这是和谐社会开始的地方;持诫修行,至诚至善:这是人格的海拔崛起之处……
一座小山,终于以它向下的姿态,和气定神闲的矮,增高了自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乌 镇
乌镇的乌,名不虚传:打开导游图,就撞了我的眼。它井然有序地,从乌到黑,又从浓到淡,不动声色地坚持一个色儿。其间几缕丝线闪烁,是纵横的水,像美人秋波偶现。
哦,岁月静好!古寺里,有唐朝的木鱼,敲得时光逆转……我忽然为自己的一身躁动,羞臊不安。
而乌镇,乌得沉着,乌得仿佛稳操胜算。
它作乌纱时,隔离了喧哗,滤掉了红尘,剥出人的自我素面朝天;它氤氲成墨时,又放弃了速度,枕水江南,让游客的心无目的地跳;让古词牌在这滴大墨水中,只唱:
声——声——慢——
它还让小桥揽住流水就敢夸口——幸福!它在越发妖艳的年代,只用水墨的信念,就能美给天下看。
将本色一条道走到黑的乌镇!不因天地有大美而舍凡朴小美不为的乌镇!此刻,让我深深地潜入你倔强的静——
哦,仿佛永恒,就是现在……
空 杯 子
它独立于柜子一角,牢牢守着自己的空。
它感到了那些靠扎堆挤出来的热闹,或远或近地示意,和示威。那些因脑满肠肥而便秘的虚假繁荣们,那些越来越肿胀、却越来越填不饱的欲望们,反将它自说自话的空,当成了:
一桩挑衅。
以为它该向隅而泣的?热咖啡曾投怀送抱,又幽幽出走,成为夜的华丽叹息;以为寂寞中,它该怀念行走于美酒和热吻中的日子?以及握着月光,爱情抽丝剥茧的声音……它却瞒天过海、滴水不漏地——盛满了空!
像所有选择了孤独的事物,从独守空房到腾空自己:它一点点,向深处退去。向边缘的深处,深渊的深处。
——直到辽阔,从内部把它溢满。
它一直张着嘴,却并不喊出声。
曾是宴席上逃离的渴,却真正拥有一副水做的骨头——
它一意孤行地透明,将率真进行到底。以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坦荡,和一重人格,质疑一分为二的事物;质疑所有背面、背后、阴影、阴谋。
它永远只用一张脸,应付360度,且乐于被人……一眼望穿!
它求真若渴,敞开从不把门的嘴——这纯粹的傻冒,因为傻得纯粹,而获得了任意角度:与这个自以为聪明的世界,面面相觑……
当欲望把人挤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它要让自己空得气定神闲。
连柜顶的灰尘也聚啸而起,踅摸着,向诗歌开拔,发誓要撑死文学史。它却盼着空空如也的腹部,再抽掉一些污染的空气,以便作为简单生活的标本,为沉默的极少数保鲜;以便在丛林法则霸道的人间,学会最少地占有,和进击;如果出发,也只是虚怀若谷地——
向自己逼近!
终于,它不动声色,缓移明眸,耳鬓厮磨着自由的风。
也许夜晚仍有碎步逡巡的心事?仍有忧伤把杯中水位怂恿?但并不妨碍清晨,它朝天的前额上,跪满阳光铿锵的骨折!
此后,它不怕被什么强行灌注,就像它不怕再被剥夺。除了尊严,可以拱手交出的只有
它巨额的——空!
而信仰不息,于体内看不见的泉眼,汩汩涌流……
在流水上行走的空;在蓝天上行走的空。
从空得凛冽,到空得澎湃;从空得孤绝,到空得从容。贯穿一切之后,它重新命名了
矮小的身子,和潦草的命运。
现在,它可以让空贴地而行了。它透明的皮肤,愈加大包大揽了……
被迎纳的人啊,谁能真正触模到:它绷紧的脆弱中,骚动的激烈?它一竿子插到底的,澄澈理性?触摸到它虚软处的内敛,和坚硬——
仿佛,随时要与一只柜子提供的高度……合谋!成全身为一只小小杯子,所能放纵的高峰体验——碎成:
一地笑声……
沙 发
它,就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
夕照里,更妩媚了它穿着真皮的微笑。它谦恭迎纳的姿态,使事物坚硬的一端,顿时服软。它曾是客座,并客串一个中国式的家庭天伦之乐的部分——尽管,从不许它站起来。
它长久地邀约,等待。被要求的温柔与端庄,只有向自己的内部一再逼取。它坦然引领压迫,引渡强权:对软硬不吃,应对以大开大阖的弹性;对施虐,迎合以受虐。并乐于被夸赞为——体贴;乐于被沧桑人世,勒索为女性胸怀。
但你不能说它形而下的负重,是忍辱;你也不能断定,与穿着礼服的下半身们不断摩擦、又不断勾结,它产生的是灵感,还是快感?柔若无骨,是主人对它的另一项夸赞。
一个进进出出的家里,只有它,拥有最稳固的位置:介于餐桌与床笫之间,母亲与情人之间。饱暖思完淫欲,另有一处怀抱,让男人撒欢,又能撒野。
你想象不出,无论豪宅还是陋室,少了它的明确位置、暧昧身份,谁将与惰性调情,陪春心落寞;谁将以柔克刚,承受生命之轻,和无聊之重;每个夜晚,谁为电视剧捧出收视率,以及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强韧理由?
由于它的铺垫,使冷硬难耐的生活,再次下降底线。它解构了硬,同时解构一切决绝与高度,让自由落体在触地的一刹,丧失呐喊;却令暴力君临时,弹起更高的麻木。以对世界的半推半就、随遇而安,阐释阴性的东方哲学。
在站立和倒下之间,它让人模棱两可,中庸,苟且。以便依仗坐在怀里的幻觉,与自己和解……
缺钙的脊骨需要托靠,羸弱的雄心需要温馨摇篮。这个顶着洋名字的中国女人,必须在命运绷紧了的皮笑肉不笑上,把自身的曲线竭力驱赶。要隆起更多的柔软,去碰硬;于挤压困窘中,亮出自己的丰乳肥臀,在所有的厅堂——跪成一排!
此时,它像所有女人一样,害怕孤独;以致所有的摆布对于它,都像是:正中下怀!
它甚至怯怯地问——
这,正是你希望的那个样子吗?
针 灸
针扎你时,你说你在扎针。
仗着祛痛的理由,一队纤细的闯入者,在你的体内狼奔豕突——那是下半身。它的上半身却亭亭玉立,和面子上的你,比赛镇定。
平庸日子里,盼不到的电闪雷鸣……筋络的摇滚……肌肉的迪斯科,都不动声色地,在你的内部呼朋引类,以讹传讹。
酸,胀,麻……滋味太全的慌张,和醒在针尖上的哆嗦抑或抖擞,都比痛,更令你——张口结舌!
但你必须,按兵不动。向刺伤,侵犯,针一样细腻斯文、又沉着的暴力,送上恭候的皮肉,以及装死的穴位——以便让客场的痛,在主场奔扑腾挪;让感官的狂欢,在你的局部聚啸而起;又让整体的你,卧得空前顺从。
你已习惯生活的贴身紧逼,如芒在背,又常常棘手,像是天天在针灸。
现在,你听到针锐利的脚步,正深入敌后,包抄痛的后路。这位苗条的恐怖主义者,善于攻其一点劫持其余;还命令你的神魂,紧急集合于——苗条到尖刻的,痛!……最终,它以毒攻毒,负负得正——
成为痛快!
从此,祛痛的理由更加专横。而你,痛得更加专注。你必须扶稳针的细腰,听它修长的脚振振有词地,反复踏入……你必须继续与痛谋皮,或与皮谋痛!
继续在针扎你时,说你在扎针。
生 病
生病了,需要休息。
在人们把休息日益忙活儿成休闲时,生病的人,只想安静。
关闭电视,关闭手机,关闭平时放不下的所有热闹和空虚。哪怕明天就世界大战,现在,让我们一心一意地——生病。
来吧!疾病是一座林中小屋,躲进去,就躲进了松涛的深处,进而躲进时间的深处,和你自己的深处……从病里向外张望,世界被重新打量。目光如针灸,在曾经的死穴上,信步闲庭。
躲进去!躲进针管到血管:那点点滴滴,宿命般从容的历程;躲进一次派发所佯装的撤退,让尖峰时刻,坠落得富有弹性。
让你尽可能优雅地扶起:被医嘱和遗嘱前堵后截、也敢于漏网的——那次轻生。
这之前,你当然先要:躺下,放松,入静……在欲望的波峰浪谷间,把自身摆平。让生病赏给自己一次久盼的旅行——
从床头,到床尾,神游八万里;从握手死神,到追问今生,把蒙尘的日子彻底梳洗。
人,是不是在病倒时,或万念俱灰时,才能向童年虚怀若谷地——逼近?
不是生病了需要休息;是必须休息,所以生病。
需要在破折号的高歌猛进,和惊叹号的欢呼……或惨叫之间,有一碗汤药做顿号;需要世界在病入膏肓之前,有一刻遐想,一处留白,一次以出轨或绕开获得的——亲近;一句宕开之笔的抒情,和自省。
那么,请闭上眼睛,捏住鼻子,打开灵魂:一起喝药吧!你和世界这对病友,于万籁俱寂中,倾听药抚过彼此喉咙时,如歌的呻吟……
面 包
它的出身简单,不用上溯几代——
窝头的不肖子孙,馒头的同父异母兄弟,酵头在东方的私生子……“面包会有的”——枕头上的当权者,给出的定心丸。
它的滋味简单,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味精滥情,像朴素的生活本身,只要一点点糖,或盐。不过,如今人们感官发达,却退化了味觉:食已厌精脍已厌细,只剩下味不厌野——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吃得与时俱进,且敢以嘴试法,更敢以嘴试病,他们早已吃不出面包的味道了。
它的制作简单,不像饺子包子,以及更妩媚的饼——要勾心,还要斗角,皮笑肉也要笑,吊高人的口腹之欲,增添多少麻烦!而面包只强调自我的张力,竭力扩大笑的半径,傻乎乎地圆着,或方着,一张永远不冷的脸。蓝领发愤,金领发迹,白领发烧,诗人发呆时它都是你最方便的能源。
它养颜健身的秘诀也简单:用粗大的毛孔呼吸八方,并以此为自己保鲜。不像馒头,和如今荣升为点心的窝头,憋死在自身的细皮肤里;躺进冰箱或是蒸锅都要担心:太冷要裂,太热要馊……面包却能在缺少水和外援的日子,用最少的滋润,支持尽可能多的松软与弹性。它和时间比赛蓬勃,为压力过大的空间,制造无需动用牙齿的——和解。
它的一生真的很简单,就是学会不断地放弃——放弃外表姿色肚里货色;放弃水,和冷暖的呵护,从而放弃了对冰箱和微波炉的依赖;甚至,放弃了嘴对它的迎合;但对某些特殊的需要,它可以放弃自己的最后一点点甜——
它还帮那些耽于漫游的心灵,放弃了享用美食时虚荣的繁文缛节,以及为吃得更贪婪些所能找到的种种借口……
最终,它让我们看到它简单生活的信条:可以碎,就是不蔫——
它用减法,增加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