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与狐仙传说的文化源头及伦理意蕴
2012-01-29林振礼
林振礼
朱熹与狐仙传说的文化源头及伦理意蕴
林振礼
(泉州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福建 泉州 362000)
朱熹与狐仙的传说,流布于闽北武夷山与赣南鹅湖、白鹿洞书院等地。然而,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其引发之文化源头是朱熹于乾道三年(1167年)冬,由湘入赣之归闽途中的“毛女洞”奇遇;其助推之文化源头是淳熙九年(1182年)朱熹提举浙东,因弹劾唐仲友发生文学史上所谓“岳霖判案,才妓作词”的哀艳故事。通过考订相关的记载,厘清传说与故事在历史过程中的文化源头与流变,阐释传说与戏曲故事的伦理意蕴。
朱熹;狐仙;洪迈;严蕊;伦理
流传于闽北赣南地区的朱熹与狐仙传说,其狐仙原型乃属事出有因:先是由“毛女”移植,后又“层累地”、“慢慢地”、“逐步逐步地”演化、添加、拉长起来。“实在”的历史或原生态历史即使有也不可知,人们所能确知的只是“经验”层面上的“历史”,亦即被记录下来进入研究者视野的“历史”。我们难以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原始“实在”的状况。但是,我们可以探索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因此,与其临渊慕鱼,莫如退而结网。与其探讨不易把握的真相,莫如退而考定相关记载,即所谓“不立一真,唯穷流变”[1]。朱子传说研究由已故哲学史家、美籍华人陈荣捷(1901-1994)开其端[2]174-181。然而,陈先生于耄耋之年偶赴大陆,来不及深入其间。本文在长时间披阅文献与亲访其地田野调查的基础上,钩沉发隐,进一步揭示与阐释传说故事的文化源头及伦理意蕴。
一、引发传说的文化源头:“毛女洞”中野狐精,幻化美女侍朱熹
武夷山地方志有一则《狐夫人》这样记载:
朱子筑精舍于武夷山中,治学甚勤。夜间,辄有妇人自外来,容仪修整,侍朱子读书,夜深始去以为常。一日平林渡渡夫问朱子曰:“曩常见妇人入精舍,有之乎?”朱子曰:“然!”渡夫曰:“此狐也。狐之元精如玉箸,先生之元精如玉碗。狐欲吸取先生之玉碗以配玉箸,宜慎之。”朱子曰:“奈何?”渡夫曰:“狐来时宜振作精神,俟其倦然后如此图之,可以入圣而延年。”朱子如其教,狐果倦。隐几而卧,鼻涕流出,双管莹然如碧玉,朱子亟吸而吞之。狐醒凄然曰:“甚哉!渡夫陷我也。渡夫本龟精,尝调我,我不从,遂至如此数也!”语毕而死。朱子葬之武夷山中,题其碣曰:“狐夫人墓。”询渡夫已失所在[3]卷181。
经考察求证发现,引发《狐夫人》传说的文化源头,当起于朱熹自湖湘归闽途中之赣南萍乡的“毛女洞”。----“我行二千里,访子南山阴。”[4]卷5,211乾道三年(1167),38岁的朱熹偕林择之往湖南长沙访张栻归来,由湘入闽,行经赣南梅溪,宿胡氏客馆,因感叹“衣袂涴清流”之君胡诠(1102-1180)因沉迷于美色而有失士大夫气度,进而以诗讥讽:
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却有情。
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4]卷5,214。
南宋初著名政治家胡铨,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绍兴八年(1138),胡铨以枢密院编修官上疏反对秦桧主和,愤然表示“不与桧等共戴天”,乞斩王伦、秦桧、孙近,谓“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并主张“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5]卷2。其文一出,群臣振奋,奸佞失色。秦桧对其一再迫害,先贬昭州,转侧新州,再谪移吉阳军(今海南岛)。胡铨“十年浮海”于海南的流放生涯,使“琼海人士有奇缘”,即继李德裕、李纲、赵鼎、李光之后,又一次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海口市今存纪念包括胡铨的“五公祠”。然而,这样一位被民间视为大英雄的主战派胡铨,与朱熹本为同道,朱熹何以写诗讽刺其人呢?原来,胡铨自海南北归之日,曾饮于湘潭胡氏园,耽于酒色,与侍妓黎倩两情缱绻,自谓:“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6]卷12。这在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为了探究“已发”“未发”,允执厥中的心法而远走湖湘的朱熹看来,时金人南侵,国难当头,作为血性男儿的主战派理应长英雄气,消儿女情,怎能为了博得美人一笑酒涡顿见,而拜倒于石榴裙下,岂不是沉缅于“直把杭州当汴州”的醉生梦死?因此,朱熹对于“归对黎涡却有情”的胡铨,视同觊觎有夫之妇的“衣袂涴清流”之辈,都是出于非份之想的“人欲”,发出“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的概叹。
然而,朱熹诗刺胡铨时值冬至之前,而冬至之夜,朱熹与林择之住宿于距萍乡西30余里的黄花渡口客舍,有和宋享伯诗云:“安稳三更睡,清明一气存”[4]卷5,215。极具戏剧性的是,就在朱熹于客舍静夜独处,屏去外部物欲之翌日,与林择之行至毛山铺,十分有趣的“毛女洞”奇遇发生了。
毛女洞原在华山主峰西北毛女峰上,为一天然石龛,供毛女彩绘坐像一尊。据《列仙传》记:“毛女字玉姜,在华阴山中,山客猎师世世见之,形体生毛,自言始皇宫人,秦亡入山,食松叶遂不饥寒。”[7]卷34后来,毛女的传说逐步演化,或说她因避骊山殉葬之祸,负琴逃入华山,经道士指点,食松不饥,体生绿毛而不寒,每当夜深人静时,毛女洞传出如泣如诉的琴声。毛女的事迹几经流变,又被移植于赣南,那哀怨的琴声也演变为穿透夜空的悠长箫声。毛女的由来,在山间驿站邮童的口碑中,则成为修炼千年的狐狸精。朱熹《二十七日过毛山铺,壁间题诗者皆言有毛女洞在山绝顶,问之驿吏,云狐魅所为耳,因作此诗》道是:
人言毛女住青冥,散发吹箫夜夜声。却是邮童解端的,向侬说是野狐精[4]卷5,215。
自此,朱熹奇遇“毛女”的事迹,先是在门人弟子中流传(《语类》卷138陈淳记朱子谓:“兽中,狐最为精怪”)。后来,野狐精的幽灵则慢慢地幻化为陪伴朱子的千古狐魂。淳熙三年(1176)三月至七月,朱熹与蔡元定远走婺源。十一月十三日,其妻刘清四因长期劳累,患病去世。淳熙六年(1179),年届天命的朱熹带着十岁的第三子朱在出知南康军。淳熙十年(1183)春,朱熹辞官归武夷山,筑武夷精舍于五曲溪畔。时海内外学者尊信益众,朱熹与门人弟子挟书讲诵其间,留必数日。此时的朱熹,已丧妻多年,不再“幼累满前”,又暂时远离政治漩涡,成为在野的民间学术素王,正是鬼狐移植附会的极佳环境与机会。于是,就产生了《狐夫人》传说。
狐夫人长眠的狐狸洞,位于武夷隐屏峰半山南溟靖,这里既是道家修炼之地,也是民间崇祀之所。江淮以南民间淫祀妖怪,古已有之。正如朱熹的门人陈淳(漳州人)所指出:“大抵妖由人兴,凡诸般鬼神之旺,都是人心兴之。”“盖鬼神幽阴乃藉人之精神发挥,随人知识所至,便见妖非由人不可。”[8]54在深受朱熹教化与惠政的闽赣浙湘等地的民众心目中,朱子既学贯天人,又体恤百姓,堪称道巍德尊。然而,朱熹一生命途多舛,早年丧父(1143年朱松病逝),中年丧妻(1176年刘清四病逝),晚年失子(1191年长子朱塾去世),继而又遭“庆元学禁”的政治迫害。平民百姓祈望朱熹在为“生民立命”而遍注群经,著述千万言的清苦生涯中不再孤寂,藉千古之狐魂理想幻化为善良美女,侍朱熹于青灯黄卷之侧,使其“修葺小文字,以待后世庶有小补于天地之间”[4]卷25,1072。这是朱熹与狐仙传说产生的重要社会原因,而“毛女洞”则是引发传说的文化源头。
二、助推传说的文化源头:弄臣洪迈舞文墨,才妓幽灵谑圣贤
朱熹与狐仙传说在流布过程中,起推助作用的文化源头,其始作佣者为朱熹的同时代人洪迈(1123-1202)。《宋史》说洪迈“受知孝宗”,“所修《钦宗纪》多本之孙觌,附耿南仲,恶李纲,所纪多失实”。这受到朱熹尖锐的谴责:“故朱熹举王允之论,言佞臣不可使执笔,以为不当取觌所纪云。”[9]卷373,11574此外,由于洪迈窜改周敦颐《太极图说》首句,受到朱熹的责备,[10]使洪迈怀恨在心。就在朱熹提举浙东10多年后,即朱熹受政治迫害最严重的“庆元党禁”之际,反道学新贵为了打击异已,以文字诬人,有关朱熹的谤文谗书为反道学的采风者信手拈得。洪迈在其晚年所著《夷坚志》第10卷“吴淑姬严蕊”条,炮制了“才妓作词,岳霖判案”的凄美故事:
台州官奴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唐与正为守,颇属目。朱元晦提举浙东,按部发其事,捕蕊下狱。杖其背,犹以为伍伯行杖轻。复押至会稽,再论决。蕊堕酷刑,而系乐籍如故。岳商卿提点刑狱,因疏决至台,蕊陈状乞自便。岳令作词,应声口占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岳即判从良[11]卷10,1217。
洪迈称这则严蕊冤案得自“景裴”(洪迈字景卢,景裴为其昆仲),则这一才妓艳闻的收集编造,正是洪氏兄弟诋毁朱熹政声人品的共同杰作。洪迈乘人之危而报复宿怨之用心,不是昭然若揭吗?而营妓严蕊经过洪迈的妆点美化,成为令人同情的风尘才女。淳熙八年至十年根本没有浙东提刑仕绩的岳霖,被凭空捏造为发落严蕊从良的“东君主”。《宝庆续会稽志》中前后相接地详列从乾道到庆元任浙东提刑的人名和罢除时间,根本没有岳霖。其中淳熙八年到十年的浙东提刑:
傅琪,淳熙八年九月以朝请大夫至任,淳熙九年九月改浙西提刑。
张诏,淳熙九年十一月以武经大夫到任,淳熙十年五月改江东提刑[12]739。
岳霖是岳飞之子,岳珂之父,与反对议和的主战派朱熹、张栻一班理学家关系至密。因此,宰相王淮绝不可能选中岳霖这样崇仰道学、与朱熹有交谊的人来浙东接任并审理台州案子。然而,宋末元初人周密(1232-1298),对于朱熹弹劾唐仲友公案,又据上引洪迈《夷坚志》材料,加上传闻捏合而载入其所著的《齐东野语》第20卷之中。
明季,凌濛初(1580-1644)编刊的《二刻拍案惊奇》中的一篇小说《硬堪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成为朱熹弹劾台州知州唐仲友而涉天台营妓严蕊流传最广的故事。小说绘声绘色地描写朱熹受人挑拨,偏狭狠毒,再三弹劾无辜的唐仲友,殃及严蕊: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捶百拷,只说:“循分供唱, 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晦庵也没奈他何, 只得糊涂做了“不合盅惑上官”,狠毒将他痛了杖了一顿, 发去绍兴,另加堪问。……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不是爱风尘……”商卿听罢,大加称赏。……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小说中,在儒雅风流的郡守和风尘薄命的才女对照下,朱熹被丑化成为一个偏执卑劣暴虐的小人。人们不能要求小说的人物形象完全符合历史的原型,但也不可忽视通俗小说毁誉的社会效果。更令人费解的是,直至20世纪80、90年代问世的一些词论著作,对《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一词的诠释,与小说也持同样的观点。诸如唐圭璋《宋词纪事》,王洪《唐宋词百科大辞典》,胡云翼《唐宋词一百首》,郑孟彤《唐宋词赏析》,徐育民、赵慧文《历代词赏析》,张璋、黄畲《历代词萃》等等,概莫能外[13]。其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则远非消闲小说之可比。因此,800年来流传的一阙小词《卜算子》,挂名严蕊,伴随着一串指责朱熹人品格调的故事,竟为当今词论家作为信史,或编注诠释,或欣赏分析,且广为传播[13]。
然而,所谓岳霖判案,才妓作词,纯属虚构。而被朱熹究办的营妓严蕊,依仗唐仲友的庇护,逢迎官场,招权纳贿,助纣为虐。那阙《卜算子》,是在淳熙九年五月十六日唐仲友张罗为她脱籍而设筵时,唐仲友的表弟高宣教即席所制。这在朱熹《按唐仲友第四状》中叙述得十分清楚:
……追到严蕊,据供:每遇仲友筵会,严蕊进入宅堂,因此密熟,出入无间,上下合千人,并无阻节。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宴会,夜深仲友因与严蕊逾滥,欲行落籍,遣归婺州永康县亲戚家。说与严蕊:“如在彼处不好,却来投奔我。”
至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4]卷19,746
这是严蕊被捕后的供词,既有“后一段”,当然还有上段。那么,《卜算子》系高宣教填制。高宣教以严蕊为抒情描写对象,调侃她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去住两难,希望设筵的“东君主”唐仲友尽快替她脱籍。这种描写,完全不符合严蕊以后被捕待罪的景况。《卜算子》一词的作者,是高宣教而非严蕊,不是明明白白的吗?这个高宣教本是一名乘轿出入娼家的放浪子弟,专为唐仲友交通关节。由于高宣教深知唐仲友对严蕊的虚情玩弄,则以这首《卜算子》,效法柳永的才笔为娼家子弟倾诉艳情。
上引武夷山地方志中关于《狐夫人》的简略记载,历经民间口碑之传承,揉合了各种文化元素与情感诉求,逐渐演化出以《狐夫人》为蓝本,更为生动且具人性化的新版传说《朱熹与丽娘》,成为当代武夷九曲溪漂流旅游的话语主题,经导游、排工的合理想象,日复一日绘声绘色地向游客讲述,愈传愈广。
20世纪80年代,根据林之行闽剧《武夷狐疑》改编、由安徽电视台摄制的黄梅戏音乐电视连续剧《朱熹与丽娘》(获第九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奖),以《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为主题曲,才妓严蕊成为挥之不去的幽灵,从而拓展了朱熹与狐仙传说的话语空间。该电视剧围绕朱熹与“节妇”胡丽娘(化名“莫问奴”)的爱情纠葛展开。朱熹大谈其“存天理,灭人欲”之教,却被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弟子给迷惑了。这位姑娘就是被朱熹誉为“妇德楷模”、“贞烈可风”的节妇即严蕊的女儿胡丽娘。她不甘当封建礼教的殉葬品,找朱熹寻隙复仇,以她的美色和才艺来引诱朱熹。忠于自己所创立理学的朱熹,虽再三克制,但不知不觉地燃起了桃色的青春之火,胡丽娘也逐渐转恨为爱,二人共浴爱河,并生下儿子。可这段爱情却被朱熹自己所极力倡导并维护的“天理”给葬送了,致使朱夫子饮恨终生。剧作者借胡丽娘之口,对圣贤朱熹极尽戏谑调侃之能事,将朱熹理性与情感相矛盾的民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三、传说的伦理意蕴:反叛礼教,折射人们深层的婚姻文化心理与价值诉求
从闽北赣南关于朱子与狐仙传说的诸多版本看,其中既有十分复杂的地域性差异,又是一个历经长期演变的过程。它既是武夷山百姓对朱夫子之感情藉千古狐魂的理想泛化,也是明清时代怨女旷夫消解性寂寞的精神药剂;既是宋元以降失意士人对科举制度的情绪反弹,也是纵逸之辈放浪形骸的辩护谈资;既是赣南萍乡“毛女洞”中山野之狐的转换移植,又是人们深层婚姻文化心理及伦理价值取向的折射反射[14]。
随着时光的流逝,尊朱的社会土壤贫瘠了。然而,贬斥朱熹,同情严蕊的才妓艳闻因迎合某种社会心理还尚有市场。自20世纪初叶王国维先生著《人间词话》提出“《卜算子》系高宣教作,《齐东野语》所记朱唐公案,恐不可信”的异议以来,对此有过深入研究且作出令人信服结论的也不乏其人,据我所知,有如束景南、余兆鹏、汤兴中诸学者。但是,洪迈、周密、凌濛初所造成的影响,至今远远未能消除(如网上长期播放电视剧《朱熹与丽娘》)。因此,从以下几个层面进一步分析朱子与狐仙传说的伦理意涵,仍然有其学理与现实意义。
首先,程朱理学以“夫死再嫁”为妇女失节,“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为后世所诟病。贺麟认为,伊川的错误,仅在于误认妇女于夫死后再嫁为失节[15]192。然而,在社会保障极其低下的古代农业社会,由于涉及诸如孩子、老人的赡养与财产的归属诸问题,“妇女守节”自有其合理性。如若没有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经济文化土壤,程颐、朱熹的话力量再大也产生不了宋元以降数百年的风俗礼教。窃以为,要求妇女谨守贞操是从家庭、家族的利益出发,是生产方式单一,生产力低下的超稳定的农业社会与宗法制度的产物。随着社会经济亦即工业化和商品交换的发展,产生这种伦理需求的生产、生活方式已不复存在,贞节牌坊就会成为供人凭吊的文化遗迹了。就在朱子学的发源地崇安县(今武夷山市),方志所载入传记的节妇烈女,明清两代多达190人(其中夫死毁容、自杀者不胜枚举)。然而,也就是在这朱子长期居住、讲学的崇安县,清初茶市渐兴,娼妓亦至:
娼妓一业,明以前无可考见,清初茶市渐兴,娼妓亦随之至。清末赤石一隅多至七十余家。夕阳初下,莺燕交飞,遍地笙歌,声闻数里。可谓极一时之盛。然此辈均赣籍,茶市一过,则风流云散矣[3]166。
由此可见,生产与交换方式决定社会风俗。稳定的农业经济,妇女守节;人口流动的茶市,贞操也成为商品了。就在武夷山下——朱子长期居住、讲学的地方,与血泪凝成且冰冷无情的贞节牌坊为邻,莺燕交飞,遍地笙歌,卖淫嫖娼,清季仅赤石一隅,则“多至七十余家”,这相对于节妇烈女之悲壮,岂非莫大之讽刺!
其次,800年前的朱熹之世,官宦娶妾并不违规,况且朱熹夫人刘清四病卒于淳熙三年(1176),朱熹时年仅47岁,妻死(孩子年幼)再娶本也无可厚非,人们何以如此“无中生有”来苛求朱熹呢?原因在于朱熹极力倡导“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教。然而,朱熹理欲之辨实质是综罗了先儒的义利、公私之辨提出的修养准则,其初衷在于规谏统治阶级,不能竭泽而渔,以利社会和谐。朱熹曾以饮食为例,说明理欲分际:“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16]卷412世纪的南宋国运日衰,灾害频仍,劳动人民谈何美味,理欲之辨实际所指是奢侈无度的皇室统治者与官吏。然而,历史的发展往往出现事已愿违的背反,即统治阶级顺手接来,使“存天理,灭人欲”由道德修养向内工夫转化成为奴役劳动人民的工具。因此,朱熹“存理灭欲”的原始意涵与统治者利用这一理论,玩弄“理欲之辨”于股掌之上的治人之术有着质的区别。清代戴震(1724-1777)所抨击的“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17]542,正是这种对于被统治者具有禁欲色彩的后期理学。至于800年前朱熹的“理欲之辨”是否存在着过分强调理欲之对立,而忽视两者之统一的理论缺失,则有待学界深入探讨。
再次,以理性原则制约感性原则,当为普世伦理所认同。然而,为什么人们要使传说故事以及戏曲中出现理性与情感相矛盾的朱熹形象,而当理性伦理与生命需求发生冲突之际,作出情感驾驭理性的价值选择呢?究其深层原因,即随着历史的演进、时间的推移,既有的伦理道德规范与现实不相适应,人们要求冲破旧道德亦即封建礼教的樊篱,创建提升个性价值的新伦理。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不断翻新的朱子传说及戏曲影视,其心理轨迹可作这样的解读:既然创立礼教的朱夫子都已背弃那压抑人性的礼教了,生活于不同时代的人们难道还要枯守身殉吗!?因此,《朱熹与丽娘》隐寓着人们批判旧道德——封建礼教,整合创建新文化的伦理价值诉求,与鲁迅先生批判吃人礼教的《祝福》异曲而同工,殊途而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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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 and Ethic Connotation of the Tale of Zhu-xi and the Fairy Fox
LIN Zhen-li
(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 Quanzhou, Fujian, 362000,China)
The tale of Zhu-xi and the fairy fox is well-known in the north Fujian of Wuyi Mountain, the Swan Lake of the south Jiangxi, and the culture college of White Deer Cave. Nevertheless, the tale is not without any reasoning: the cultural origin of its forming set in during the winter of the third year of Qiandao (1167) when Zhu-xi adventured the “hairy-girl” cave while entering Jiangxi province from Hunan province in his returning journey to Fujian. And the time of its cultural origin facilitation is the ninth year of Cunxi (1167) when Zhu-xi was an official ranked as “Tiju” in east Zhejiang province, during which time due to the impeachment of Tang zhong-you there occurred the story of a woeful beauty known literary historically as “Ye-lin judging, talent quean poetizing”. This paper, based upon verifying relevant recordation, makes clear this tale in historical process in terms of cultural origin and transformation, whereby to illustrate their ethic connotation.
Zhu-xi; the fairy fox; Hong-mai;Yan-rui; ethics
(责任编辑:马圳炜)
2012-03-12
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项目(2008B2063)阶段性成果。
林振礼(1951—),男,福建南安人,副主编,编审,中国朱子学会理事,硕士生导师。
B244.7
A
1673-1417(2012)02-00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