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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智的哲人 忠厚的长者——简论《庄子》散文中的孔子形象

2012-01-28梁克隆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仲尼颜回庄子

梁克隆

孔子作为具有特点的人物形象而见诸《庄子》者,凡四十五次①这里指的是作为人物形象的情形,即有特定的谈话内容与行事风格,并且在其中反映、或者阐述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仅仅出现孔子的名字,或者别人简单谈论孔子的则不计于内。,所涉篇目亦包括内、外、杂三部分的二十篇②《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内篇),《天地》《天道》《天运》《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外篇),《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让王》《盗跖》《渔父》《列御寇》(杂篇)。,是其所有“思想者”中出现最多的一位,甚至超过了庄子自己和道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老子。③庄子作为人物形象而见诸于《庄子》者,凡二十六次,关于这一形象的论述,参见梁克隆《高人·哲人·真人——简论〈庄子〉散文中的庄子形象》一文,载于《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用如此之多的孔子形象讲话、行事,固然是由于庄子运用了“三言”,特别是“寓言”所致,因为不仅是孔子形象,所有的“假托外人”(寓言),还有“长者”(重言)等诸多人物,他们在《庄子》中所起的作用,都是为了宣传庄子学派的思想观点,都是庄子精神的“传声筒”。这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庄子》中的这些人物形象,又都不是没有自身生命力的玩偶和道具,特别是当这些人物又代表着某种学说的时候。于是,这似乎便透露出一种强烈的信息:庄子对于所使用人物的选择,具有严格的标准。换句话说,《庄子》中的人物形象,如果是正面的,大致是庄子所认可的;反之亦然。

庄子以道家的身份,却相当正面地借助孔子形象、名义,除去表明“孔子是声望最大”[1]89的原因之外,似乎也表明他对孔子不反感,甚至某种程度上亲近的态度。特别是由于庄子叙述描写的生动细致,他笔下的孔子形象不仅完成了“宣传使命”,还以其睿智深邃、殚精竭虑、旷达大度、循循善诱、平易纯朴的鲜明个性,存活于《庄子》的人物形象画廊,并给予后世以积极的影响。

《庄子》中的孔子形象,首先是作为一个睿智的思想家而出现的。当然,关于道家根本思想的阐述与表达,例如关于“道”,关于自然与变化的原理等,庄子更多的是选用道家的代表人物(许由、肩吾、连叔《逍遥游》、南郭子綦《齐物论》、东郭子《知北游》),或者是庄子自己与老子。由于庄子的道家意识太强烈了,因而在有时讲到这些方面的问题时,情不自禁地仍借用孔子形象。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2]707

这里,孔子所表现的纯粹是道家观点,即天地万物不是由神灵所决定,它的发展变化也不是神灵的反映,而是其自身运动的“自尔自化”。这种情形,就像“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一样,简单明了。正是因为“万物莫不比方”,即自然天地、万事万物皆是自然而然,所以人们也应当对于强大的自然力保持克制,采取一种“随顺”、“无为”的态度。所谓“随顺”、“无为”,所强调的其实只是一种认识与思想方法,并非惯常理解认为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吕思勉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所说的“无为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尔”[3]10,可谓是深揭道家的认识本质。有趣的是,孔子所承担的使命,让他超越了儒家的藩篱,成为对自然万物具有深刻认识的思想者。

关于自然天地的认识与思考,庄子赋予孔子形象的使命不多;而在对于古今社会、命与义等有关问题上,庄子则让孔子出面,并娓娓道来。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

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2]762

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形态,属于当时思想家们所关心的重要问题之一。《庄子》中的孔子以“古犹今也”的观点,表达出他对社会发展的认识。因为在他看来,一个现存的社会形态,就是对前代社会形态的继承与扬弃;所以,在现存的社会里,不难看到过去的影子。因此,“古犹今也”是真实而可信的命题。同时,在道家看来,化生万物的是永恒而无限的“道”,而“道”使天地万物具有生生不息的自然韵律;圣人就是因此而取法天地万物,并滋生出“无终已者”的爱人之心。于是,孔子在将社会形态与“道”的联系说明中,既高举起“古犹今也”的标志,也高举起“道中心”的旗帜。

当“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及孔子怎样才能避免“人道之患”与“阴阳之患”的悲惨命运时,孔子则分别从“命”与“义”两个方面,教育了叶公子高。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2]155

孔子把“命”解释为属于自然的东西,把“义”解释属于人为的东西。出于自然天性的,就必然要做到“至也”的程度,因为自然天性的东西不是语言所能解释的;而出于人为关系的,“固有所不得已”,但也必须采取“不择事而安之”的态度。尽管是人为关系的事情,但“忠之盛也”的态度则是必须要端正的。与此同时,孔子还特别强调那些“自事其心者”,即专门从事内心修养的人,更要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从容、淡定,来对待“义”方面的事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说自己是在认真行事,并且抛却了贪生怕死的念头,为完成好任务,创造了条件。孔子如此阐释“命”与“义”的真谛,对于认识和解决所面临的问题,不乏启示意义。

当常季问“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到底是什么意思时,孔子回答说: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2]191

孔子从观察思考的角度出发,着重表明了整体与部分、相同与相异的见解。他说如果从万事万物的不同方面去思考问题,那么彼此间的距离、差异就会显得很大,就连本来在一起的肝和胆,也会显得异常遥远;但是如果从万事万物的相同方面去思考问题的话,那么彼此间的距离、差异就会显得很小,因为万事万物本来就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这样的观点,表现出孔子见解的卓越。虽然,他这里只是在就“兀者”失足并不影响其个人精神魅力而言的,但其思想的深刻与认识层面的高超,都是无与伦比的。

在对待道德认识方面,孔子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特别是“畸人”而富“美德”的人物,更充满迷人的魅力。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已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2]210

崇高的道德修养,是人们最终的追求目标;因为它纯美、馨香,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就像哀骀它,尽管是“恶人”,生得非常难看,但由于品德高尚,修养极佳,因而人格魅力无穷,以至于“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并且“寡人召而观之”,“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因此,崇高的道德修养是极具人格魅力的,虽然有时就具体的“体现者”而言,其形象并不显得那么完美,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其原有的价值。不仅如此,崇高的道德修养,更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它像伟大的母爱一样,是一种可以“使其形者也”的东西。哀骀它正是因为具有这种内在的精神力量,所以他富于活力,美妙无比。

作为一个思想家,孔子始终是把永远的精神追求,当作自己的终生依傍。他勇于探索,认真学习,敢于否定自己,并且在否定的过程中,努力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2]953

从庄子与惠子的谈话中,不难看到孔子与时俱进的精神,以及他在庄子心目中的地位。特别是为庄子所津津乐道的“活到老,学到老”的品格,更把一个思想家的风采表现得异常鲜明。联系“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4]的孔子自我评价,似乎感受到庄子对孔子的一定理解。当然,如果把庄子对孔子的评价,放到中国文化史的发展当中,特别是把孔子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去理解的话,或许获得的启示与教益将会更多。

《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其次是作为一个具有高度智慧与丰富人生体验的哲人而出现的。特别是他对社会、人间的深刻洞察力,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由此产生的道德力量与启迪作用,更为明显。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2]131

孔子是一个具有丰富生活经验的明达之人。他既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又始终坚守绝不无端牺牲自己性命的“底线”,因为他坚信,“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为此他劝诫怀有理想主义精神的颜回,一定不要那么幼稚。孔子是温和之人,所以他在劝诫过程中,没有简单地否定颜回“为民请命”的“壮举”,而是强调仅仅怀抱着甘洒热血的“豪情”,试图以一己之躯而试图打动“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的暴君,这种想法太不切实际!而如果真正想有所作为的话,那么就应当向“古之至人”学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再谈其他;假如连生命都不能保有,又怎么能够谈得上“为民请命”!如此清醒的认识,特别是对“暴君”本质的理解,反映出孔子思想的成熟与生活阅历的丰富。尽管庄子讥讽的是所谓“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即儒家虚幻的想法,从而显示和突出道家的正确,但其如此的明哲,还是让孔子的形象颇显独特之处。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济,夫子有忧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2]622

孔子是一个善于思考,又有健全思想方法的人。他之所以对颜回的“东之齐”表示忧虑,就在于他知道:不同的思想方法,不同的处事原则,有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因此,他觉得“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可能并不会奏效。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担忧,孔子还利用“鲁侯养鸟”这一寓言,深刻揭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科学性。他强调既然是养鸟,那么就应当以养鸟之道而养鸟,不能以养人之道而养鸟。如果不按科学规律办事,仅凭自己的主观愿望,其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孔子对于颜回“东之齐”的担心,也表现出他的生活智慧。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2]272

孔子在回答子贡如何追求“方外之道”时,深情地说了这番话。鱼真正的自由,只能是在水的王国里;人真正的自由,只能是在抛却“物累”之后的泰然自若中。而要达到泰然自若,就要以自然大道为最后的依归,忘却一切烦恼。

高超的哲理,智慧的人生情怀,虽然都是点滴的流露,但还是把孔子作为哲人的形象表现了出来。尤其是那博大的襟怀,更使孔子把其睿智与思辨力都发挥得至真至切。

《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再次又是作为一个成功的教育家而出现的。他平等地与学生讨论问题,交换意见,对他们的优点,他加以肯定;对他们所认识不清的问题,他则深入分析,细心讲解。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

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2]282

这是孔子与颜回一起讲学论道的情景:他们探讨着如何才能真正加强自身修养的问题。从忘记礼乐,再到忘记仁义,一直到遗忘自己身体的“坐忘”,颜回终于逐步到达了得道者的自由境界。虽然孔子与颜回所说的内容都是作为得道者的进步与功德圆满,但是就一个人所需要的自身修养而言,也非常恰切儒家。“熟读《论语》,可见孔子之道,实平易而近人”[5]231,钱穆所说的这种情形,不为读《论语》所独有,读《庄子》而感受其中的孔子形象亦复如是。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2]639

孔子从来就是注重“因材施教”、“实践教学”的教师,他把课堂搬到了他们的旅途。对“佝偻丈人”技艺的渲染,对其“我有道也”的夸张叙述,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教学效果,使“用志不分”的重要性,表达了出来。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2]704

孔子不仅就一般的教学内容启发学生,而且还把比较玄妙的问题演化为具有顿悟意义的东西,给人以更深层面的启迪。温伯雪子的境界精神,远非一般人所能晤谈、理解的,因而当他见到鲁人之后,大有遗憾。而孔子无论是道德修养,还是学问文章,都不逊于温伯雪子,但当他从温伯雪子的目光中,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道”的存在,因而也就没有必要继续交谈。“目击而道存”,从此成为具有充分感受而未交言语,或者不必言语的一种默契与顿悟的美学享受。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犹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籍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扼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2]981①确定《庄子》中篇目的真伪,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划定“真”的标准。如果认为只有出自庄周之手的,才算是真,那么不仅《让王》《说剑》等四篇值得推敲,就连《庄子》全书也不容易下确切的论断。因为正如章学诚、孙星衍早已说过的:“凡称子书,多非自著。”(见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孙星衍《晏子序》)反之,如果把《庄子》看作一个整体,只注意区分彼此之间的不同,而不过分地拘泥于具体的篇目,或许能更好地研究《庄子》。

虽然孔子是忠厚的长者,但他又爱憎分明,把品德的好坏与能否具备坚毅顽强的精神,看得很重。他以为真正的君子就应当抱定自己的志愿,坚守理想,像“松柏之茂”一样,永远充满生机与活力。所以,“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在他看来,都只是局部困难的考验,无关乎自己的浩然正气与坚定不移。也正是如此,他对于子路、子贡的畏惧、沮丧、游移不定、信心不足,才觉得不能容忍,非要叫他们到跟前,痛快淋漓地训斥一番才肯罢休!

孔子作为师者的道德情操与境界精神,赋予了“万世师表”的永恒活力,也演绎出“普通教师”[6]59的行事风范。

《庄子》中的孔子形象,又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老实人、忠厚长者而出现的。他朴素平易,谦虚和蔼,对于有真才实学的人,无论是否为自己追求的同道,他都称赞,并且向其学习。即使受到了对方不甚恭敬地对待,孔子也能“忍辱负重”,从不意气用事,出言不逊。而对于不如自己,或者根本敌视自己的人,孔子也能够采取容忍、克制的态度,听取不同的声音。孔子确实是一位胸怀宽广和有度量的谦谦君子。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喈,予又何规老聃哉? ”[2]522

老子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朐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批评了儒家所宣传的“仁义”之说。老子之说让孔子大为叹服,以为是遇到了神龙,于是丧失了规劝的勇气。尽管这里主要是为了突出老子的正确,但在孔子的感慨当中,也表现出他作为一个老实人的无奈。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桡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2]264

对于取“道”不同的“方外之人”,孔子既没有让弟子群起而攻之,又没有让弟子敬而远之,而是认真分析“方外”与“方内”所宗之旨的区别,表示虽有不同,但可以理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不乏钦佩。这在“百家争鸣”的时代,也是非常少见的,由此可见孔子对于别家观点开放,以及忠厚大度的为人。甚至对于十恶不赦的盗跖,孔子也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感化这位大盗。当然,由于双方认识上分歧太大,盗跖不仅不听孔子的劝告,反而恫吓孔子。于是围绕孔子前后神态的变化,表现出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诸多特点。虽然孔子没有能说服盗跖,但他的那种憨态,甚至被“痛斥”时的狼狈,都表现出孔子固有的品德精神。这也是孔子形象于《论语》之外,最为生动与完美的表现。

活跃着的孔子形象,以其思想者与哲人的智慧明达,以其“循循然善诱人”——“教授老儒”的自然本色,以其普通人的淳朴善良,成为《庄子》画廊中最具风采的人物形象之一。不仅如此,孔子形象与其他《庄子》中的人物形象,虽然不带有明显“传记文学”的色彩,因为他们同样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的产物,但其人物形象创造的丰满鲜活,艺术描写手段的细致传神,仍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1]张岱年.张岱年文集[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9.

[2]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

[4]朱熹.四书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1985.

[5]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6]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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