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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寓禁于修与清代戏剧禁毁*

2012-01-28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乾隆扬州

乔 丽

清代作为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达到了封建中央集权的高峰。清政府利用国家行政机构对戏剧展开了严酷的禁毁,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对戏剧都采取了相当严格的禁毁手段。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乾隆年间借修纂《四库全书》之机寓禁于修查禁戏曲,达到了中国历史上戏剧禁毁的高峰。

一、禁戏背景

处于盛世的乾隆皇帝好大喜功,决心编制一部能与历代御修图书相媲美、甚至超越前人的大型图书以彰显文治。此外,借修书之机掌握民间书籍留存状况并藉此钳制普通百姓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思想,达到寓禁于征、寓禁于修的目的,则是乾隆统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高宗下达了关于修书的重要谕旨:

命中外蒐辑古今群书谕:朕稽古右文,聿资治理,几余典学,日有孜孜,因思策府缥缃,载籍极博……是以御极之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今内府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其令直省督抚、会同学政等通饬所属,加意购访。……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唱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外。……在坊肆者,或量为给价;家藏者,或官为装印;其有未经镌刊只系抄本存留者,不妨缮录副本,仍将原书给还。并严饬所属,一切善为经理,毋使吏胥藉端滋扰。但各省蒐辑之书,卷帙必多,若不加之鉴别,悉令呈送,烦复皆所不免。著该督抚等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著,书中要指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候汇齐后令廷臣检核,有堪备阅者,再开单行知取进。庶及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1]

这条谕旨内容丰富,影响深远,初步确定了修纂图书的方针政策:

一、乾隆皇帝首先表明了大兴文治的意愿,强调依靠国家行政手段修纂大型图书,是势达千载、昭美人文的一件大事。——为文化的整理、传播贡献力量,本是读书人的天性,在皇帝看来,这次修纂的是千载难逢的人文巨册,读书人更应欢欣鼓舞,踊跃献书,彰显汗青。皇帝在沉迷于自己着手兴起的千秋法鉴之余,不忘拉拢知识分子,获得他们的支持和认同,并要求读书人无条件服从皇命,倾囊献书。

二、声明这是功在千秋、益于万民的大手笔,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吏均要无条件配合、悉心查访。——各地方官吏要密切跟进皇帝旨意,宁可多收不可遗漏,及时具禀上奏,不得贻误。事实上,随着《四库全书》修纂工作的推进,地方官吏的工作重心逐渐由早期单纯的搜罗遗书放到了审核书籍是否违碍上来。江苏、山西等地督抚大员尤为尽力,因搜罗大量违禁书籍得到高宗嘉奖,收罗不力者则受到责罚。

三、初步制定出搜书的甄择标准,即:历代有关世道人心、有助于封建统治、有利于发挥实用的书可以考虑容纳,但是那些琐屑无当之作、嬉戏游艺之文均不予收录。——这里虽未足称详备,但已威严十足,不甚详备反倒使得各级官吏宁可严加审核决不轻易放松,以免有拂圣意,惹祸上身。所谓“嫁名池骛”“琐屑无当”包含范围甚广,小说戏曲之流自然包括其间。

四、书籍在民间的流传情况比较复杂,各地方官吏在实际操作中要注意针对不同对象采取不同的有效措施。访书、查书伊始不能一味压制,那样会导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要善于抚慰、安稳人心,以利于下面工作顺利展开。等待书籍全部上缴,一旦查出违碍,即刻举起屠刀大开杀戒。

五、制定访书、缴书的途径。首先由各省大员将所收书籍开列详细目录,再由廷臣 (即开馆后的四库馆臣等)检核,编制书目提要并开单采用,送交皇帝过目,最后决定是否收录或留存。所有书籍必须经过层层审核、逐级剔留,遇到违碍书籍定要毫不留情地加以处理,确保经严格甄择后所收书籍没有任何违碍之处。

这条谕旨揭示了《四库全书》修书重要的思想背景,正式掀开了乾隆皇帝以政治铁腕对汉族文化进行整理并逐个予以打击的大规模文化禁抑活动的开端。乾隆三十八年,《四库全书》开馆,乾隆皇帝不殚繁琐,不辞辛苦,时刻悬心:“然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禀天裁。定千载之是非,决百家之疑似。权衡独运,兖钺斯昭。……随时训示,旷若发蒙。……”[2]乾隆对书籍的禁抑有一个从松到紧、从缓到急、从恩到威的过程,开始访求遗书之时就命令各省大员注意访求应该查禁的书籍,在征书过程中非常注意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抚慰,他不时发布上谕要求各省加快采访遗书的进度,但也做出信誓旦旦的样子安抚人心。

乾隆三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乾隆皇帝寄谕两江总督高晋等于江浙迅速购访遗书,允诺向民间藏书家借书抄录后将原书迅速发还,但开始明文出现禁忌标准:“……其中或有诞妄字句,不应留以疑惑后学者,亦不过将书毁弃,转谕其家不必收存,与藏书之人并无干涉,必不肯因此加罪。……”[3]70—71此时乾隆的口气尚较为缓和,明确说明无论书籍违碍与藏书人无关,但违碍书籍定毁不留。开馆第二年则趋于严厉,在乾隆三十九年八月初五的谕旨中说:“……朕办事光明正大,各督抚皆所深知,岂尚不能见信于天下?……乃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辑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况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词,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端不宜置之不办。此等笔墨妄议之事,大率江浙两省居多,其江西、闽粤、湖广或不免,岂可不细加查核?……至各省已经进到之书,现交四库全书处检查,如有关碍者,即行撤出销毁。朕凡事开诚布公,既经明白宣谕,岂肯复事吹求。……”[3]239—240首先,从少数民族统治的封建帝王意志出发,认定书籍中 (尤其是明末史书)“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暴露了清帝借征书查禁违碍思想的机心。帝王意志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官吏在收书工作中加倍留意书籍中的违碍因素。其次,以人文发达的江浙两省作为重点查禁地域,其他地区亦不能松懈。皇帝仍然口口声声表明政府修书的诚心和对于藏书者的宽宥,但其中暗含机窍,所谓的宽宥是建立在尽早缴官、全献不留的基础上,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咎由自取、责罚自当——信誓旦旦的实质是恩威并施。

随着时间消逝,乾隆不满于一些省份的访书汇报,在两广查出屈大均悖逆文书后,立刻严厉批评江浙两省办事不力,在三十九年十一月初九的谕旨中说:“……并以此等笔墨诋毁之事,大率江浙两省居多。其江西、闽粤、湖广亦或不免,因指名交各督抚留心查办。乃高晋、萨载、三宝皆覆奏称,查无违碍之书。今李侍尧等既从粤省查出屈大均诗文,不应江浙等省转无明末国初存留违碍书籍,岂高晋等办事不及李侍尧之实力乎?……不过将不应收藏之书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何可稍存观望,自贻伊戚乎?若再隐匿不缴,后经发觉,即治以有心藏匿之罪,必不姑宽,并于该督抚等是问。……”[3]282—283严厉的斥责迅速加快了收缴工作,大约从乾隆三十九年下半年开始,各地奏折中关于违碍书籍的内容多了起来,大多带有“查办”“应禁”“违碍”“悖逆”“销毁”“铲削”等字样。

《四库全书》不收戏曲,可见封建统治者对戏曲的鄙薄和轻视。《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序》即云:“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王圻《续文献通考》,以《西厢记》《琵琶记》俱入经籍类中,全失论撰之体裁,不可训也。”[4]明确说明了对戏曲的基本态度。四库馆重要廷臣之一翁方纲在处理《西厢记》一书时亦云:“《西厢记》四册,词曲之书,毋庸存目。”[5]在《四库全书》纂修过程中,随着征书、修书工作的进展,戏曲也受到了严厉的查禁和极大的打击。

二、禁戏过程

在乾隆四十五年之前的查禁违碍书籍中,戏曲作品尚属少量,如《五色石传奇》《徧行堂传奇》等,并没有明确针对戏曲本身开展禁毁工作。到了乾隆四十五年,乾隆皇帝在第五次南巡之后,下令除野史诗文外,对戏曲曲本也要格外查禁收缴。这样,随着《四库全书》编纂工作的迅速展开,各省官员在查禁地方违碍书目的工作中注重查禁戏曲曲本,这也不可避免地严重牵涉到戏曲演出。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的一道下令删改、抽彻剧本的谕旨标志着戏曲查禁工作开始全面实施:

前令各省将违碍字句之书籍实力查缴,解京销毁。现据各省督抚等陆续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必无违碍之处,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致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亦当一体饬查。此等剧本,大约聚于苏、扬等处,著传谕伊龄阿、全德留心查察,有应删改及抽掣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暨删改抽掣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至全德向不通晓汉文,恐交伊专办,未能妥协。所有苏州一带应查禁者,并著伊龄阿帮同办理。将此谕知之。[3]1228

这条谕旨特别指出要在戏曲曲本内查禁的违碍之处,指明重点查禁的城镇:苏州、扬州一带,点明查禁官员:伊龄阿、全德,具人具域,责无旁贷,无可推卸。紧接着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又颁发了内容类似但更为详细的一道谕旨。

关于扬州设局修曲,有这样一段记载:

乾隆丁酉。巡盐御史伊龄阿奉旨于扬州设局修该曲剧。历经图思阿并伊公两任。凡四年事竣。总校黄文旸、李经。分校凌廷堪、程枚、陈治、荆汝为。委员淮北分司张辅、经历查建珮、板浦场大使汤惟镜。[6]107

这段话出自身为修曲官之一的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一直以来被作为乾隆年间修曲的重要史料,但具体细节颇可推敲。首先,扬州设局的时间不是在乾隆四十二年丁酉,据袁行云先生考证,应为“乾隆四十五六年间”,持续时间“约一年半,并非四年”,[7]丁淑梅博士经考证认为是在“乾隆四十五年末”,“前后只有不到两年时间”。[8]伊龄阿于乾隆四十年任两淮盐运史,四十三年再任,四十六年初去职,四月,图明阿到任。李斗文中的“图思阿”应为图明阿之误。因此,李斗所说历经伊、图两任是正确的。图明阿于乾隆四十七年撤去曲局,袁、丁二位的考证比较可信。①廖奔、刘彦君在《中国戏曲发展史》卷四中说:“整个工作历时四年”是不对的,认为黄文旸作“曲海总目”记下他审查过的剧目共有1013 种,也是不准确的,当是过于相信李斗的记述而没有亲自数过。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 页。

江淮一带地方富庶、交通发达,自明朝以来就成为戏曲活动的中心,曲本丰富,演出活跃,本地官吏对戏曲也较为熟悉,“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6]107。这为通过政府行为干涉戏曲曲本提供了便利。另外,清沿明制,于江宁、苏州、杭州三处各派织造官一员,通称江南三织造,织造官虽然品级不高,但一般都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可靠心腹,除监督丝织品生产外,主要的工作就是刺探江南一带的各种情况,可以随时直接上奏。乾隆命令苏州织造全德和两淮盐政伊龄阿担负起江淮一带查禁图书、禁毁戏曲曲本的重任。

扬州曲局就设在盐政署内,召集而来的校官黄文旸、凌廷堪、程枚、李斗等人,富于文采,机敏多思,擅长填词作曲,保证了修曲的“质量”和速度。黄文旸于乾隆四十六年受两淮盐政之聘,担任扬州曲局总校官,兼总校苏州织造进呈的词曲,他对所见曲本撰写关目大概,编成《曲海》一书(今失传)。《曲海》中所列出的黄氏审查的曲本种类,今据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据乾隆乙卯自然盦初刻本断句排印)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载,有一千〇一十三种,经笔者核实,有“元人杂剧”一百种,“元人传奇”三种,“明人杂剧”六十三种,“国朝杂剧”(即清杂剧)五十六种,“明人传奇”二百五十九种,“国朝传奇”(即清传奇)四百九十七种,共计九百七十八种。②袁行云先生说:“黄文旸《曲目》所收的曲本,李斗说有一千零九种。今核其实,元杂剧一百种,传奇三种,明杂剧六十三种,传奇二百六十种,清杂剧五十六种,清传奇四百九十四种,共为九百七十六种。”袁先生没有注明所引《扬州画舫录》版本,不知他的数字由哪个版本而来。袁行云:《清乾隆间扬州官修戏曲考》,《戏曲研究》第28 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李斗还记载了清人焦循《曲考》对黄文旸的补充,列举曲目六十八种,乾隆五十七年叶堂刻印《纳书楹曲谱》又补充了二十二种,虽然焦循和叶堂都不曾参加修曲,但李斗身为修曲校官之一,他既然把焦、叶所补充的曲目放在这里,且补充的曲目较为常见,很难说黄氏没有看到,所以,加上焦、叶补充的九十种,扬州曲局至少审查了一千种曲本。另外,从曲目看来,黄氏所列主要是全本戏,而在乾隆初年到乾隆中期,戏曲折子戏以鲜活的表演、浓郁的地方特色逐渐占据了大多数舞台,又从两淮盐务所蓄戏班演唱各种地方声腔戏目以及皇帝所下谕旨中开列需要审查的各地方声腔的材料看,各地声腔在流传过程中也产生了很多自有剧目,黄氏看到的曲本不应该仅仅只是开列出来的这些曲目,肯定还有一些曲目没有记下来,尤其是折子戏戏目。

扬州设局修曲的勘查之方法、办理之情形均可由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初九日图明阿奏折知之:

窃照查办戏曲,昨奴才拟请凡有关涉本朝字句及宋金剧本扮演失实者,皆应遵旨删改抽掣,另缮清本同原本粘签进呈。其余曲本有情节乖谬、恐其诳惑愚民者,亦照此办理,若但系字句违碍,则只将原本粘签改正进呈。等情具奏。……

奴才惟有钦遵恩训,督率委员加谨(紧)查勘,斟酌删改抽掣。今办得《金雀记》等九种,并全德移来《鸣凤记》一种,奴才俱覆加酌核,缮写清本,同原本粘签恭呈御览。

奴才又覆勘得《千金记》等十种,又全德移来《种玉记》等十种,均系曲白,内间有冗杂之处,抽改无多。现在即以粘签原本进呈,奴才谨开具清单,恭折具奏。

其余在局曲本,仍敬谨遵奉,细心勘办,随时呈缴,并会同全德再行慎密搜罗,不敢稍有滋扰懈忽,以仰副圣主训饬至意。伏乞恩鉴。谨奏。[3]1328—1329

图明阿等人勉力推进曲本审查,效果卓然,确实达到了乾隆皇帝下旨查曲的目的。但是君心难测,乾隆在四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的谕旨中即谕令图明阿等妥办流传剧本,不得过当,致滋烦扰:

前因世俗流传曲本,内有南宋与金朝关涉或本朝新事新编词曲,扮演过当,以致失实,无识之徒,或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曾传谕该盐政等,令其留心查察,其有应行删改抽掣者,斟酌妥办。乃本日据图明阿奏查办剧本一折,办理又未免过当。……今图明阿竟于两淮设局,将各种流传曲本尽行删改进呈,未免稍涉张皇。……原本著发还。并著传谕全德、图明阿,令其遵照前旨,务须去其已甚,不动声色,妥协办理,不得过当,致滋烦扰。将此遇便传谕知之。钦此。[3]1357—1358

乾隆此举看似有些反常,其实是他对查禁戏曲一贯态度的具体表现。从前文所列的多道谕旨当中,不难看出:乾隆一面严厉要求下属严格核查境内的曲本,从制定撤查的重点地域和专员,到指明撤查的衡量标准和勘查范围,无不细致详明,绝不放过漏网之鱼。另一方面几乎每道谕旨都有“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的字样,原因在于:一,戏曲扎根于民间,涉及面较广,如果政府手段过于公开、强硬,必定会造成不良社会影响,有损《四库全书》寓禁于修的整体布局,扰乱满洲贵族消灭汉民族意识的总体方针,这也是乾隆总是信誓旦旦地做足表面工作,藉以收拢人心的思想背景和内在机心;二,只有慎密搜罗、悄行查访才能在民众不知不觉中收集到更多的曲本,而设局作为查禁戏曲的专门机构未免过于张扬,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不如悄然行之;三,要求各地方官妥帖办理,不能敷衍了事,注意把握戏曲查禁工作的力度,即要达到既定目的又要安稳人心,所有工作动向必须及时奏报。

乾隆的饬责是对设局的不良影响的掩盖和消弭,借以转移文人世子的注意力,是统治者惯用的高姿态。总的来说,扬州曲局修曲方法与收缴、核查其他书籍相类似,是符合寓禁于修的整体部署的。

除了扬州设局修曲比较典型以外,其他各省督抚也纷纷查缴戏曲,其中最为出力的是江西巡抚郝硕,他在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初六日的奏折中详细奏明了查核情况:

臣查江西昆腔甚少,民间演唱有高腔、梆子腔、乱弹等项名目。其高腔又名弋阳腔,臣检查弋阳县旧志有弋阳腔之名,恐该地或有流传剧本,饬令该县留心查察。……臣饬令各该府,时刻留心,遇有到境戏班,传集开谕,务使一体遵禁改正,以昭我皇上端本维风之至治。仍不许稍有张皇,及苟且从事,致干严行参究。……[3]1328

郝硕对待查禁工作可谓尽心尽力:他亲自检阅地方志,探寻声腔的来龙去脉,并注意查缴地方声腔剧本;将一些曲本奏请全毁,程度比扬州戏曲的删改、抽毁更加严重;整饬戏班,防范演出关涉违碍的剧目,并严密监视过往的民间戏班,对其加强教化宣传。

尽管历史上对待戏曲的禁抑态度常常从风俗教化出发,但在《四库全书》修纂过程当中,对戏曲禁抑的主要衡量标准是:是否与清朝的少数民族统治相违碍,尤其是对扮演失实的曲本更要严加勘察。但戏曲曲本毕竟与那些正统的文人之作不同,它在封建主义者眼中上不得庙堂,因此,对戏曲的查禁相对于经史文集稍显宽松,采取措施也多是删改、抽毁,比全毁甚至屡兴大狱的程度要轻,但对戏曲发展造成的影响却也不可小看。

三、禁戏影响

通过修纂《四库全书》寓禁于修禁毁戏曲,这是对元、明、清初禁抑态度的继承,但又有自己的特色,主要表现在通过国家的行政机构上下协作、周密布置、有序组织,快速而有效地开展对戏曲的排查禁毁工作,暗中疾风劲雨、严厉盘查,表面风和日丽、光明正大,乾隆皇帝纯熟老辣、如梳如篦的禁毁手段是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代帝王所无法比拟的。把人文繁盛活跃、戏曲资源丰富的江浙一带作为打击重点,尤其是在扬州设局修曲,虽然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影响却相当恶劣,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清中叶以后地方政府屡次运用强力手段围剿小说、戏曲等民间文艺的榜样,如道光年间苏郡设局收缴淫书,同治年间江苏巡抚丁日昌禁戏等。经过乾隆皇帝的严密打击,很多曲本失传,众多曲家的创作也被迫搁浅,有清一代的戏曲作品相对于明朝而言逐渐走向案头欣赏,不能够像明传奇那样这边纸上脱笔那边便踏上红氍毹,违背了戏曲重场上表演的艺术特质,出现了僵化呆板的迹象。即使是在元朝,书会才人尚能通过杂剧曲折表现社会的黑暗,产生了一大批流传千古的作品,成为一代文学之代表。但是到了清朝,尤其是乾隆朝之后,文人曲本再不敢表现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问题,而是沉浸于描绘历史传说、宣传封建观念、表现民情风俗,戏曲创作得不到自由生长的机会。

这次修书摧残文化古籍的严重程度不言而喻,但也并非毫无益处。扬州修曲在客观上是对民间留存的上千种曲本的第一次大规模清查和整理,为研究者提供了条件,有一定积极作用:

一、扬州曲局的校官们大多数生长在江南,对戏曲曲本和戏曲演出均十分熟悉,但民间曲本较为分散。借政府修曲的机会能看到很多难得一见的曲本,并加以整理,如黄文旸著有《曲海》(已失传),另著有《曲海目》,成为王国维《曲目新编》和《曲录》的蓝本。校官们所处的时代比今天早二百多年,很多曲目今天已经无法得见,端赖他们的整理删订才得以保留下一些痕迹,这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历史悖论。此外,凌廷堪等人在曲局撤销后投入戏曲研究,撰有《燕乐考原》,考据戏曲音乐的演变。

二、对花部戏曲的重视。正当乾隆紧锣密鼓地拉紧文网、罗织罪名的同时,在戏曲内部,积蓄力量已久的花部逐渐后来居上,经过与雅部的竞争,受到观众广泛欢迎,获得了全面繁兴的生机。这些民间小戏在封建文人眼中一向鄙俚无文、纷繁散乱。但是政府禁戏为了将曲本网罗殆尽,对花雅两部兼收并蓄,尤其是花部戏曲的内容和表演违碍嫌疑更大,就要对其加以仔细甄别。这说明当时花部戏曲在民间的繁兴和勃勃生机引起文人关注,如成书于乾隆五十年的吴长元的《燕兰小谱》就以隶属花部、雅部的不同来划分戏曲声腔、品评戏曲艺人。又如李斗在成书于乾隆六十年的《扬州画舫录》就谈到扬州的地方戏:“郡城花部,皆系土人,谓之本地乱弹,此土班也。至城外邵伯、宜陵、马家桥、僧道桥、月来集、陈家集人,自集成班,戏文亦间用元人百种,而音节服饰极俚,谓之草台戏,此又土班之甚者也。”[6]130该书中还记载了各种声腔、各类戏班、戏曲演员及演出的繁盛情形,不但注意到扬州花部戏曲在民间的繁盛,甚至注意到花部遗留了元人杂剧的成分。程枚、李斗等人也都有戏曲作品传世。

三、对表演技艺的精湛追求。乾隆禁戏导致戏曲曲本创作的枯竭,演出也受到很大影响,但是戏曲艺术总会在艰难时世中寻找生机,趁着花部戏曲的兴起,追求表演技艺的精湛逐渐成为时尚。尤其是在乾隆五十五年乾隆八十大寿徽班进京之后,技艺高超、表演流畅已成为人们衡量戏班和演员的重要标杆,这一点对清代中晚期和近现代戏曲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严酷的《四库全书》寓禁于修禁毁戏曲的工作固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并不能完全压制戏曲的发展。首先,禁戏主要的对象是戏曲曲本,戏曲艺术基于自身特质,场上演出才是活的剧本,不按照曲本上的内容表演本属常事,况且很多戏曲艺人文化水平并不高,戏曲的流传和承继在相当程度上依靠口传心授,甚至都没有与演出相应的曲本。受到审查的主要是那些以写定本的形式保留下来的曲目,大多数是昆曲曲本,而处在勃兴期的缺少定本的花部戏曲仍波涛汹涌地向前发展。其次,禁戏虽然牵涉到戏曲演出,但是尚未直接针对演出发布禁令,虽然江西巡抚郝硕在辖区内传谕各戏班禁演违碍戏出,但他也扫兴地看到了政府手段力不能及的缝隙,各种地方戏班踪迹飘忽,行色匆匆,况某些乡壤僻远,难以约束。但是清朝统治者并未放弃对花部戏曲的打击。到了嘉庆初年就发布禁演花部的条令,内容扩大到花部声腔、演戏之家等。道光、同治年间,江浙一带的地方官更是不遗余力地在民间收缴所谓的“淫书淫画”、禁演“淫戏”,这从反面说明戏曲一直禁而不止、抑而不倒,继续向前求生存谋发展。

[1][清]曹振镛.清实录·高宗实录:卷九百[M].北京:中华书局,1986:4-5.

[2]《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凡例[M].北京:中华书局,1997.

[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2279.

[5][清]翁方纲,吴格,翁方纲.四库提要稿[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5:1167.

[6][清]李斗,汪北平,涂雨公.扬州画舫录·新城北录下[M].北京:中华书局1960.

[7]袁行云.清乾隆间扬州官修戏曲考[J].戏曲研究28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8]丁淑梅.中国古代禁毁戏剧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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