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史籍编纂思想考论
2012-01-28李春阳
文/李春阳
汉代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其社会文化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开拓创新景象,出现了《史记》《汉书》《汉纪》等史籍,刘向、刘歆父子的《别录》和《七略》等中国目录学的开山之作。这些鸿篇巨制蕴涵着丰富的编纂学思想。对其进行深入的发掘和整理,无论对于传统史学的认识还是对今天的史学建设以及编纂学的发展都有深远的意义。
一、推动史学编纂工作繁荣发展的时代背景
(一)昂扬奋发的时代精神
处于封建社会初级阶段的汉代,如日东升,统治阶级急于扩张进取的社会心态,影响着整个时代文化精神。南朝宋人刘义庆曾说:“苟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楼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志;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晋人仅仅登楼眺望大海,便足以激起凌云之志,而秦汉时人却有一种必定亲涉远洋,到大海的波涛里“褰裳濡足”方才满足的豪迈之情,这种执著、豪迈的宏阔追求就是汉代时代精神的写照。在这样的时代精神下,汉代的学者们尽情释放自己的豪情壮志,尽情描绘自己的宏大理想,一部部鸿篇巨著相继问世,成为中国编纂史上的壮举。
(二)废除“挟书令”,准许民间拥有书籍
汉代文化统治也较为宽松开明。在此之前秦朝推行苛严的文化政策,推行焚书坑儒运动,颁布挟书令,禁止民间私藏书籍。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下令“除挟书令”,这使一些不敢公开的民间藏书能够在公众间广为流通,大量的官书、专业书籍,包括一些秘藏于官府的历史书籍都得以传播于世,打破了几千年来史书不外传的传统观念。汉朝廷也借此在民间“大收篇籍”,汉武帝时期曾下诏“广开献书之路”,几十年之后,“书积如丘山”,“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为汉代史籍编纂工作的繁荣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三)汉王朝对治史乃至文化传播的重视
汉王朝统治者上任之始就对秦王朝的灭亡认识深刻,汉高祖刘邦曾下令“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对过往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就成为汉王朝统治者自始至终关注的问题。这都需要文化传承者——史籍编纂者来担当重任。汉王朝统治者为确立统治思想,深切认识到文化认同要由解释历史开始。因此,统治者一开始就重视文化传播对巩固统治的作用。刘邦初入咸阳,谋臣萧何就“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目的虽为刘邦夺取天下,但在客观上保存了大量的先秦古籍免于战火毁坏,是文化史上的一大善举。刘邦以后的历代皇帝都重视文化建设,汉代自此走上文化复兴之路。汉成帝“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威校数术;侍臣李柱国校方技”。两汉时期还设置兰台令史,由一些著名学者担任,兰台是皇家藏书的地方,典藏十分丰富,很多兰台令史就是依靠丰富的藏书完成了自己的著述。著名的史学家班固,就是在任兰台令史期间受诏著史,完成了《汉书》巨著。
二、“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指导思想
缺乏指导思想的著述就等于没有灵魂,因此史籍编纂工作必须要有明确的指导思想。总结汉代的几部宏大的著述,其编纂指导思想特点如下。
(一)探讨历史规律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表述自己著述《史记》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终其终始,稽其成败兴衰之理”。从历史治乱兴衰中寻求历史发展规律。他在《史记》中也确实贯穿了这一思想。他在《儒林列传》中借助辕固生与黄生辩“汤武革命”来表达自己的历史观点:黄生持定道家之说,认为破帽子必须戴在头上,新鞋子一定要穿在脚下,上下之分不可变易,表明昏君暴君是绝不能推翻的。辕固生引孟子语:“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意谓昏君暴君必须推翻。在这里司马迁以推翻昏君暴君为顺天意、合民心,具有合理性,表现出进步的历史观。
(二)为统治者提供治国方略
汉代史籍编纂者的目的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秦朝的灭亡,使汉代的统治阶级不得不深刻反省,在对历史的经验教训总结中寻求治国方略,为统治者提供决策。司马迁著《史记》“述往事,思来者”,以“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他在《孝文本纪》中赞扬德政,在《酷吏列传》中批判酷吏政治的黑暗,揭示出官逼民反的真理。这些都可为当政者提供借鉴。班彪在续《太史公书》(《史记》)而作《后传》时,说“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观前,圣人之耳目也”。班固编纂《汉书》,力求“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传”,“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以达到皇帝“明借鉴”的目的。《汉纪》的编纂者荀悦提出编纂史书要“综往昭来”,为统治者昭示“得失之轨”,起到帝王教科书的作用。刘向、刘歆父子编纂《别录》《七略》本身就是受诏于皇帝,将诸子、经传等古籍分类编撰成书,以为统治者选择合适的统治思想提供学术上的支持。
(三)宣扬教化思想
汉代统治者非常注重思想文化的社会教化功能,教化思想渗透于文化的各个领域。受此影响,汉代史籍编纂者的编纂过程无不贯彻了“兴孝悌而正风俗”的教化观念。汉代的学者们怀着教化民众、宣扬伦理道德规范的伟大理想,全身心地发掘、整理、编纂各类古籍文献和历史著述,大批发挥治国安邦作用的史籍纷纷问世。《史记》尽管是司马迁欲“成一家之言”而作,也表达了对儒家繁文缛节的排斥,但是书中对儒家主张德政、主张大一统思想的认同、对儒家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进取精神的提倡,无不有强烈的教化和昭示意义。班固编纂《汉书》的目的更是为了“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纬六经,缀道纲”,“用彰儒学”,“宣扬汉德”,他在《汉书》中竭力维护汉家王朝的正统思想和封建伦理观念。《汉纪》的作者荀悦主张“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将儒家的道义、伦理、君主制的合法性宣扬于世。刘氏父子在编纂《别录》《七略》时,也是以维护儒家思想本义为宗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宣扬儒家统治思想的合理性。
三、勇于革新的编纂方法与原则
汉代史籍的编纂方法主要体现在编纂体例和内容两个方面。编纂原则是保证史籍编纂能够秉笔直书,客观真实地反映历史面貌和溯沿学术源流。
(一)编纂体例和内容上的破与立
汉代史籍既吸收前人的编纂经验,又开创了新的编纂体例,增添新的内容。《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本纪、年表、书、世家、列传的交错综合,打破了以往以线性结构单线叙事的史书体例,确立了纪传体结构,从而能够记述错综复杂的历史形态。《史记》在编纂内容上对先秦的史籍也有吸收和创新。《史记》的大量史料来自于《尚书》《竹书纪年》《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世本》等古文献资料,在此基础上,司马迁又补充了新的内容,开创了对学术、经济、工商、民族等领域的著述。《汉书》是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在吸收司马迁著史体例的基础上,弥补了《史记》纪传体中的一些缺陷,并开创了一些新体例,如:改“本纪”为“纪”;取消“世家”并入“列传”以适应时代的要求;改“书”为“志”,有利于记述人物、事件、典章制度的源流始末,从而使纪传体体例整齐划一,定型了纪传体编纂模式,便于后世因袭,成为中国古代著史的传统体例。在内容上增添了《艺文志》《五行志》《刑法志》《地理志》《百官公卿表》《古今人物表》《外戚恩泽侯表》。《汉记》仿效《左传》体例,但又有所突破,吸收了班固《汉书》的一些体例加以改变而成编年体断代史,为后世编年体史书编纂提供了凡例。在内容上删繁就简,从而容纳更多的历史人物和重要事件。《别录》《七略》是第一部综合性图书分类目录,编纂者将当时所藏纷繁芜杂的各类书籍加以系统的分类,开创了系统编写目录的先河,体现了父子两代编辑家对图书汇编的开创性贡献。
(二)求真、创新、公允与人本的编纂原则
1.求真原则
汉代的史籍编撰过程都体现了这一原则。如《史记》从史料的选择到文字的表述,都力求“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司马迁编纂“史记”取材广泛,“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史料的广博繁杂增加了筛选、考辨的难度。司马迁在对这些史料进行选择的时候进行了详细的考证。如他在《三代世表》中说:“自殷以来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颇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说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可见司马迁对待史料选择非常慎重。为确认史料的真实性,他甚至进行实地考察。如在《淮阴侯列传》中说韩信在母亲死后把其葬到高敞的地方,以便等其发迹可以在墓旁安置万户人家,这一史料就是司马迁亲自到墓地考察所得。班固非常崇尚实录精神,他在《汉书司马迁传》中表达了自己的心愿:“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他著《汉书》尽管为皇帝委派,以歌颂汉德为宗旨,但班固仍然能够直书其事,不为汉讳。《汉纪》也非常重视秉笔直书,重视史料的选择。刘向刘歆父子校阅古书、汇辑目录更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为了求真求实,他们广罗异本,仔细勘对、彼此互参、除去重复;校出脱简,订正伪文,以达到“真”的纬度。
2.创新原则
从体例上来看,各种新体例的创设与更新,无疑彰显了汉代史学家对史籍编撰创新原则的深切认识。汉代编辑学家们还重视对史籍内容的创新,如《史记》在内容上涉及了经济、民族等领域;《汉书》开创了刑法、文学艺术等学术领域的编纂。刘向父子所做的校勘与分类图书的工作具开创性,对学科分类以及后世的学术研究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3.公允原则
史书编纂都讲求实录,而要达到实录,就要做到公允,要公正地评价历史,包括筛选史料、语言表述、历史观念等都要做到公允无偏,不虚美不隐恶,从而客观地描述历史。这一点无论是《史记》《汉书》还是《汉纪》等编纂过程都贯穿了这个原则。这与当时史官著史少受政治干涉、治史之人多为治史良材有关。司马迁在《史记》中敢于同情项羽,并把项羽以帝王身份列入本纪,而且在《高祖本纪》中敢于暴露汉高祖刘邦丑陋的一面,实在是难能可贵。自从唐代以后盛行官修史书,负责修史的往往是不懂历史的官员,编撰历史只是为了附庸风雅、阿谀奉上,就难以贯彻这一原则了。值得一提的是,刘向父子在编辑校正图书的过程缬采众家,所长所短皆无隐讳,无偏狭之心,学术公允之心卓然可见,这不仅是学术史研究的丰碑,也是编辑学界的楷模。
4.人本原则
古代史籍编纂的目的都是为了资政垂训、教化褒扬,汉代的史籍编纂同样离不开这样一个倾向。无论是司马迁、班固、荀悦还是刘向父子,他们编纂的目的都是为了供统治者有资可鉴,同时也是为了教化民众。司马迁究“天人之际”试图通过历史探讨天与人的关系;班固在《汉书》中对民生的探讨、对礼教教化的探讨以及人才的探讨,无不突出了历史对“人”的作用;《汉纪》的君子三鉴强调人鉴的作用,他在“立典有五志”论中对教化的强调、对贤能的选拔以及究天人之际的编纂目的都体现了对“人”的重视。刘向、刘歆也强调人的作用,如批评阴阳家不重视人事而事鬼神,批评法学家严酷刑法伤害人与人的感情;赞扬儒家的仁爱、墨家的重贤能,这些都体现了对人的关注。
当今,图书编纂和出版工作走到了新的历史时期,而如何编出好书,编出对社会对国家有意义的书籍,汉代的史籍编纂思想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经验,那就是必须要坚持正确的指导思想,根据时代要求,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和高度的责任感,编纂出既有可读性、科学性又有社会价值的书籍,为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提供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