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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写作与自我治疗*

2012-01-24李俏梅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6期
关键词:言说意义文学

李俏梅

文学治疗的命题,十多年前由叶舒宪在国内首倡,其成果收录在他所主编的《文学与治疗》一书中。遗憾的是,一直以来学界对这个命题的研究鲜有发展。在我看来,文学治疗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研究课题,尤其是在文学相对边缘化的今天,文学的政治作用、社会作用以及教化作用都显得比较薄弱,而文学的治疗作用却开始凸显,研究这一课题既有现实的应用意义,又有从新的角度重新认识文学的本质和功能的理论意义,是值得继续深入探讨的。

而在文学与治疗的命题中,文学治疗的原理是一个十分核心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一般人的认识中,仿佛早已解决,那就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所论及的被压抑欲望的自我宣泄的原理。在叶舒宪的《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一文及其他文章中,基本上也是这样解释的;并且包括叶氏在内的大部分论者多是文学的社会治疗作用与自我治疗并谈,仿佛二者没有多大区别。在今天看来,这样的研究已经显得很不够了:首先,文学对他人的治疗(社会治疗)和对写作者自我的治疗虽有相通之处,但毕竟一个是精神产品的制作者,另一个是接受者,其起作用的机制和效果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应该分别探讨;其次,在弗洛伊德之后,无论是心理学还是别的理论都有长足发展,继续停留在这一理论上是固步自封的表现。更何况从文学的实际来看,文学所涉及的并不仅仅是无意识的欲望层次,它涉及人的全部生存经验;文学阅读与写作的过程也不仅仅是一个“宣泄”的心理过程,它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过程,所以有必要进行新的推进。

本文将专门探讨文学写作的自我治疗原理。这方面近年也有几篇文章涉及①如梁沛好《意识谱与写作治疗》(《写作》2006年第17期)、施铁如《写作的心理治疗与辅导:功能、原理及应用》(《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武淑莲《文学治疗作用的理论探讨》(《宁夏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等。梁文借鉴维尔伯的心理学理论(实际上是各心理学派的某种综合),但她本人没有读过原著;施文谈的问题很多,“原理”只是其中一小节,点到即止,但引入了“认知心理学”的解释;武文虽然发表最晚,却只提出了一个文学是“人类的精神家园”这一极其模糊也很传统的观点。,试图在弗洛伊德心理学之外引入一些新的解释,但皆属浅尝辄止且没有影响力。也许文学写作的自我治疗原理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正如有论者所说,可能需要跨学科的联合作战,如文学、心理学、语言学、哲学、医学等。因此,本文并不希图穷尽一切解释,而是侧重于从语言学的角度(当然也是综合性的)对此一问题作出自己的探索和推进。之所以选择语言学角度,一是因为弗洛伊德创立他的心理学时,现代的语言哲学已经起步但尚未获得长足发展,而今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极深厚的理论成果;二是文学写作从本质上说的确是一个语言的事件,必须获得它的语言学解释。本文将主要从写作事件中语言与自我的关系入手进行探索。

一、写作:“自我”在世界中“显现”的途径

写作的自我治疗作用,这里指的是写作对于写作者所具有的身心调适作用,它包括了个体身心内部以及个体与社会关系的调适,它的基本层次是痛苦的缓解,它的高级层次是自我实现的感觉。写作之所以具有自我治疗的作用,很大程度上与语言作为一种表达工具是相关的。很早以来,人们就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一些善写作者口语表达不怎么好(当然也有作家能写善说):《史记》说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说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汉书》说扬雄“口吃而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晋书》说左思“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至于现当代作家中说自己不善口头表达的就更是不胜枚举了:巴金说自己“讷于言而懦于行”,陈染说自己的口头表达总是不够准确,林白说自己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有人则戏称余华早年与同乡作家们的聚会为“革委会”(浙江话称“口吃”为“革舌头”)。不善言说或不喜与人交际常常成为一个人向写作方向发展的隐秘缘由,这实在是一个值得考察的写作现象。

阿伦特的政治哲学中有一个概念对于我们解释这一现象很有帮助,那就是:她特别强调人的存在的“世界性”。“世界性”与“公共性”紧密相关。所谓“公共性”,是指出现于公开场合的东西,能被所有人看见和听见,具有最广泛的“可见性”。阿伦特所说的“世界”,即是指人们共同生活于其中的“公共世界”,它因此而与宗教中描画的彼岸世界相对,也与人们内心不可见的世界相对,它是一个人类共同生活于其中,彼此发生关联的可见的“此岸世界”。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需要被看见和被听到,这是他获得实在感的来源。不被公开看见的东西不具有“实在性”,比如当下情感与意识的活动,即使对于主体来说在发生的瞬间它们异常真切,但很快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了无踪影。所以她说:“显现——不仅被他人看到而且被我们自己看到和听到——构成着实在。”“与这种来自于被看到和被听到的实在相比,即使亲密生活的最大力量——心灵的激情、精神的思想、感性的愉悦——造成的也是不确定的、阴影般的存在,除非它们被转化成一种适合于公共显现的形式。”①[美]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第32,139,140页。一个人的公共显现的形式是“言说”和“行动”,也只有“言说”和“行动”:是你的“言说”和“行动”把你显现为“你是谁”,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你的“言说”和“行动”把你和他人联系起来又把你和他人区别开来,既显示你的个人独特性,又让你感觉到你与他人同在,因而有一种归属感。所以阿伦特把“言说”和“行动”看成是人的第二次诞生。一个人可以不劳动仍然生活得很好,比如奴隶主或其他剥削者,你可以说这种生活是不义的,但确实仍然是“人的生活”,然而“一种无言无行的生活……实际上就是在世间的死亡;它不再是一种人的生活,因为它已不再活在人们中间”②[美]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第32,139,140页。。阿伦特就此说明了在人之为人的生活中“言说”和“行动”的意义;但在二者之中,她又特别强调“言说”。她认为“言说和揭示的关系要比行动和揭示的关系更为密切”,“无言的行动不再是行动”③[美]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第32,139,140页。,言说本身即可以构成一个切入世界的行动。阿伦特这里的“言说”既包括口头的言说,也包括书面的言说,由于她是以古希腊为现代的榜样,所以她甚至更注重在公共空间的口头言说。

写作,当然是一种书面的言说。书面言说和口头言说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应该说,口头言说当下就实现了它的交流性和社会性,它被他人听到和作出反应了,而书面言说不一定能被他人读到,尽管作者在写的时候心中一定是预设了其读者的。但是书面言说显然也有它的优越性:书面言说更具有持存性,它不像口头的,声音消失它就消失了;它也不局限于现场听到的人们(当然现代录音技术可以使它持存),它可以永远地保留下来,可以不受时空限制地被看到,应该说它是一个人切入世界的方便法门。所以,当一个人口头表达能力有欠缺,也即他在将自己社会化的过程中有一定程度的障碍,那么把精力转入到书面言说,在一种更从容的状态中,字斟句酌地更准确深入地言说自己和所见所思,就成为一件很自然的事了。而即使是口头言说能力很好的人,书面的表达也提供了更充分完美地“显现”自己的机会。比如可以突破他向世人展示的角色层面,显现他各方面的自己,也可使他置于一个更广大的、没有时空限制的世界之中,得到他人的认识。因此,写作不管对谁,不管是口吃者还是口若悬河者,不管是自闭者还是善于交际者,都是有意义的;只是对于前者,它的自我治疗意义来得更明显些,他们也更能自觉到自己对于写作的“需要”。

阿伦特对语言在人之为人的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的理解与她的老师海德格尔等一脉相承。在海德格尔看来,尽管语言并不完美,是一种“既澄明又遮蔽”的东西,但是,没有语言,事物将处于黑暗深渊而不能被感知,实际上处于一种非存在状态;只有语言能“将存在置入存在者”,能将存在“照亮”,因此,“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对于人这一特殊的存在者来说,他不但通过语言给事物“命名”,将事物带入“澄明”,而且也通过这一途径将自己显现出来。他说:“只有说话能使人成其为人。”①[德]海德格尔:《语言》,陆扬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2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52页。没有对语言的分享,人不成其为人。可以说阿伦特继承了海德格尔的语言观,但她发展了言说的社会政治意义,即它使人获得世界性,获得公共性,使他作为一个有个性的人在世界中现身,从而获得存在的实在感、归属感和意义感,这对于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因此,我们可以说,写作提供了将个人嵌入世界的秘密通道,将个人的私密性体验转化为公共性的文化形式。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很多时候,作家们表现出比一般人更好的对于孤独的“耐受性”:如当代作家苏童说他不喜欢也不善于在公共场合讲话,他之所以喜欢写作,是因为很享受写作本身的“私密性”②苏童:《在纸上说话是我喜欢的方式》,龙虎网,2006年 12月 3日,http://www.longhoo.net/gb/longhoo/news2004/njnews/culture/userobject1ai 573894.html。;王小妮曾说她有段时间在深圳的时候,只认识三个人:丈夫、儿子、妹妹,并且觉得足够③见王小妮散文《同也不同,学也不学》(《杂文选刊》2008年第1期):“在一座新的城市里,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少。我几乎只认识我的儿子、我的徐敬亚和我的妹妹。这样很不错,节省了很多谈话的细胞。”。这些例子都只说明他们在写作里得到了另一个世界,以一种退避的方式打开了通往公共世界的桥梁。在某种意义上,惟有艺术家可以极端得自恋而依然拥有世界。因为他所用的语言,所借助的媒介的公共性,能够将他自己带入一个公共世界。当然这里面的情形会相当的复杂。如果一个人的写作能得到很多读者,得到认可甚至是很高的评价,那么他从写作中得到的快乐会来得更强烈一些;即使读者不多也能得到快乐和满足。比如新疆一位并不出名的女诗人陈鱼说:“(诗歌写作)带给我的最大的益处应该是一种缓解,并使我将自己放置在有益的交流中,使我得到朋友,我相信同类互相作为镜子有一种必不可少的审美慰藉。您了解我在现实中的强烈不适和自闭,就可以理解我对这个益处的珍惜。”④黄礼孩主编:《诗歌与人:中国女诗人访谈录》第6期,2003年。即使当时完全没有读者,还只是写着“抽屉文学”的作者,也依然有向着未来读者敞开的可能性。就像卡夫卡生前几乎没发表过什么东西,但他的那些“向世界发出的信”最终还是落到了这个世界上。

当代作家王小波说:“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的共同体会。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①王小波:《与人交流——》,《王小波全集》第2卷《我的精神家园》,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4页。其实写作不只使写作者与一个现存世界更好地相连,在写作者的心目中,写作还和一个永恒的世界相连。阿伦特在说到艺术品的时候充满诗意地描述道:“似乎世界的稳固性在艺术品的永恒中才变得一目了然,以至于关于不朽的预告——不是灵魂或生命的不朽,而是以有死者的双手创造的不朽之物——已经真正到场了,它闪耀而被看见,它发声而被听闻,它言说而被理解。”②[美]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第128页。人们为什么写作?因为隐隐约约地在写作者的心目中,写作、语言是与一个更久长的存在,比自己生命更实在、更久长的存在联系在一起的。

通过语言将自己在世界之中显现出来,使自己获得更充分的社会性,是写作之所以具有自我治疗作用的核心原因。这也是为什么随着条件的许可(受教育的程度和媒介的开放性),越来越多的人拿起笔来写作的原因。当然,语言的“公共性”也是一柄双刃剑,它使得在将私人经验转化为公共语言的时候出现难度,有时甚至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这是“赋言”的时候所出现的“私人性”与“公共性”的搏斗。这一难度也正是很多人放弃写作的原因,因为它常使写作者殚精竭虑,在获得治疗的同时也被损伤;但只要基本克服了这一难度,写作所带来的愉悦感和满足感是巨大的,非一般的东西可比。

二、显现并肯定“全生命”的自我

上面所说的“写作”,我们并没有对它做任何限制,既包括文学性的,也包括非文学性的,即使是学术性写作,也有一定的自我治疗作用。比如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就曾谈到:“在这种有限的意义上(指通过研究发觉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接受的——笔者),我相信,自己在作品中已经达到了目的:我实现了某种自我治疗。我希望,这种治疗已经产生了他人可资利用的工具。”③[法]皮埃尔·布迪厄等著,李猛等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76页。但是,文学写作比起这种学术性写作或其他类型的写作,依然具有特别的自我治疗意义。

我们还是从文学所使用的语言谈起。文学所崇尚的语言是一种和人的感性存在息息相关的语言,是一种要保留人的全部感性敏感性的语言。前苏联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曾谈到文学语言的特征:它不是让我们“认知”到事物,而是要让我们“感受”到事物,要让我们恢复到第一次感受某事物时的那种新鲜感,要“使石头成其为石头”④[前苏联]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张德兴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1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24页。。这正是文学语言与科学语言、学术语言很不一样的地方。可以说,文学语言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语言,因为注重客观性的科学语言和注重逻辑性、抽象性的学术语言是后来才发展的语言形式,而文学语言与身体感性始终密不可分,它即使表达思想,表达哲学性思考,也与哲学的抽象思辨完全不一样。它是在具体直观的形象中,以象征、隐喻的方式表达思想的,因此文学语言更加带有人类“原初语言”的特征。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详细分析过原初语言与神话相伴而生的过程。他说在原始人中最常见的“神”的诞生方式是“瞬息神”,即原始人在一瞬间强烈地感知到某物是他的保护者或让他惊恐,他就将它呼唤为神,而他呼出的那个声音(词语)也就获得了与神同等的魔力。当然,一个声音从“抒情性发声”到“指称性发声”可能有一个我们尚不清楚的解脱过程,但神的诞生与词语的诞生其思维方式都是直觉式的、隐喻式的。而随着人类的进步,语言越来越负载着另一种力量:逻辑力量。它越来越被简约为单纯的概念的记号,发展为概念和判断的表达式:“这一演化过程只能以弃绝直接经验的丰富性和充分性为代价才有可能完成。”“可是,还有一个心智的国度,其中语言不仅保存下了它的原初创造力,而且还在不断地更新这一能力,在这个国度中,语词经历着往返不已的灵魂轮回,经历着既是感觉的又是精神的再生。”这个“国度”就是诗的国度,文学的国度。卡西尔接下来说:“语言变成艺术表现的康庄大道之际,便是这一再生的完成之时。这时,语言复活了全部的生命;但这已不再是被神话束缚着的生命,而是审美地解放了的生命了。”①[德]恩斯特·卡西尔著,于晓等译:《语言与神话》,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115页。

卡西尔在这里提到“复活全部的生命”,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文学的思想,是我们理解文学写作的自我治疗性的一把钥匙。那么文学的语言和思维在何种意义上做着“复活全部的生命”的工作呢?

其一,如上所述,文学写作不但肯定精神、理性,同时肯定身体、感性。对感性的肯定在第一个层面上我们可以说文学接纳感性,它不像科学、哲学等那样排斥感性,让我们的感性有安居之地。在现代社会,这是非常重要的。现代社会是一个科层制的理性统治的社会,而文学,按韦伯的一个特别的理解,就是:“现代社会在其确立过程中,为自由、美、感性等无法纳入‘目的——工具合理性’的剩余元素,划出一块‘印第安人保留地’,让其享有相对的自治权。这就是‘文学’的诞生。”②转引自段从学:《文学治疗的空间》,叶舒宪主编:《文学与治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97页。从这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文学对于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的治疗意义。第二个层面,文学写作强化身体感觉,锐化感官。由于文学以感性的表现为价值,文学写作者总是练习更精细地表现他所感受到的事物,久而久之,使感官更为精微,更具有捕捉性。对于人来说,感官的活力就是人的活力,感官的活力也是思想活力的基础。关于这一点,尼采作过著名的表述。在他看来,艺术家的创造力永远来源于身体的活力:“当然,美学不是别的,而是应用生理学。”在一种“陶醉“的创作状态中,“器官变得精微,可以明察秋毫,明察瞬息;未卜先知,领悟力直达于蛛丝马迹,一种‘智力的’敏感,强健”③[德]尼采著,周国平译:《偶像的黄昏》,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第193页。。通过写作增进感官的精神性和丰富性,正是艺术使人健康的一个表现。

其二,文学写作不仅肯定一个人的现实生活,也肯定一个人的幻想生活。这实际上是对人的身体性肯定的更深刻的形式。因为按照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人的幻想来源于压抑,看起来不切实际或者不合道德规范的欲望被打压到无意识层面,无意识的就是身体的,在一定的情境氛围下才能获得语言的“赋形”。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实际上是让病人在一种非常私密的环境中,在放松和非戒备状态下进入一种自由联想状态,说出他的隐秘的欲望或者梦、童年的创伤等,将无意识的东西提升到意识层面(这一点需要治疗师的帮助),用语言将它“打捞”上来。而写作往往也是在一种非常私密的环境中展开自我与自我(或理想读者)的对话,将人在日常角色层面难以表露的东西坦然表露出来,比如隐秘的欲望、难以实现的满足等等。弗洛伊德认为:“不论哪一个有愿未遂的人都在幻想中去求安慰,然而没有艺术修养的人们,他们得自幻想的满足非常有限,他们的压抑作用是残酷无情。”④[德]弗洛伊德著,高觉敷译:《精神分析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01页。而文学写作则肯定幻想的意义,鼓励幻想,激活幻想。当然,在荣格看来,文学写作不只是激活个人的幻想,那些东西只是对于艺术的“不洁的贡品”,文学写作在某种情境下会触动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深渊,激活人类的“类幻想”;也就是说,把那种从远古时代起就作为文化基因潜藏在人的身体中的“集体”积存释放出来,那将是一种淋漓尽致有如神助的至深释放⑤翟永明1984年写出《女人》组诗,自觉是触动了女性身体里的“黑夜”。唐晓渡称这种写作为“如印度的湿婆之舞”(《谁是翟永明》,《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6期);陈思和称她能将“个人体验和人类经验、个体幻觉和集体幻觉、个人激情和历史激情奇妙混合”(《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而这种状态即使在同一诗人身上也难以再现。。

其三,文学写作不仅肯定一个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幸福,也肯定一个人世俗意义上的失败、痛苦等等的价值,一切的人生经验在审美的意义上不分高低贵贱,真正做到了完全的平等。在这个意义上,审美——在这里我们具体指文学写作——真正做到了取代宗教的功能。人与人之间,在世俗的意义上是不太可能完全平等的,那么如何得到安慰?对于宗教信仰者,我们可以说,每个人面对上帝的时候,每个个人与上帝的关系是平等的,上帝不会因为你贫穷、懦弱、痛苦就减少对你的倾听和眷顾。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与上帝的亲密关系,即使你被所有人抛弃,上帝不会抛弃你,你依然有被拯救的可能。同样在写作中,每个人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幸福还是痛苦,是贫穷还是富有,他们的人生经验在审美的意义上是平等的,流浪汉的窝棚生活与帝王将相的富贵生活具有同等的审美价值。如果流浪汉的窝棚生活更具戏剧性与丰富性,更具人间生活的多样性,更多人性的表现,那么它比单调平板的富贵生活更有文学表现价值。事实上,在文学中,总是痛苦经验获得更多的表达,因为它更强烈,更丰富多样。不仅如此,在个人的生活中,轰轰烈烈的英雄事件与凡人琐事、日常生活,甚至琐屑无聊的体验也具有同样的表达意义。所谓众生平等,一切经验平等,只有在艺术意义上可以达到——它真正重估了一切价值。也正因为这样,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敏感者、痛苦者更容易在写作上寻找出路,所以经常有人说,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

总的来说,文学写作肯定我们人生在世所有的经验,尤其是那些在身体深处潜藏着的暗能量,那些转瞬即逝的飘忽感觉,那些不为世俗所肯定的痛苦经验。所有不被人“看见的”事物,在文学中都可以得到生存权、安置权,并使它们最终“被看见”并显现价值。“艺术在本质上是肯定,是祝福,是此在的神化”①[德]尼采著,周国平译:《偶像的黄昏》,第209页。:它肯定我们的“全生命”和我们生活的这个不完满的“此在世界”;它扩大了显现的范围,使人生在世所经验的一切都可能转化为价值。这正是艺术使人健康的重要原因所在。

三、显现即建构:一个“更好的自我”或意义结构的生成

如上,当我们说到写作是对“全生命”的肯定和显现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全部的生命体验都可能作为写作的对象,在写作中得到表现,呈现意义和价值。但是这种“显现”,并不如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一样,仅仅是一种自我的宣泄过程,而是一个建构过程。“宣泄”的意思是某个成形物(“块垒”)在我们自己内部,我们需要把它拿出来,释放出来,这样我们就获得了平衡和轻松;而“建构”却是自我在写作中的创造和生成,意义也在写作中创造和生成,一切的体验都是自我建构和意义建构的原材料,当然从更原初的意义上讲,体验也是在语言域中的体验。

关于作品所呈现的自我的建构性,我们以叙事理论家韦恩·C·布思的一个发现来作说明。布思在《隐含作者的复活:为何要操心》一文中谈到一个现象:作品中的“隐含作者”形象往往比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作者的形象要美好。所谓“隐含作者”,指的是通过作品所投射出来的作者形象。布思分析了两位诗人,一位是弗罗斯特,一位是普拉斯。弗罗斯特在《一段聊天的时间》这首诗里描写了一位很勤奋的农民,尽管他需要尽快锄完山坡上的地,但在来了朋友的时候,出于对友情的格外珍重,还是“把锄头插进沃土”,“为了一次友好的聊天”。这是一个令人感到非常亲切友好的弗罗斯特。但是,布思说,在众多弗罗斯特的传记里,没有人描绘过这样的形象,最坏的描述是:“一个可怕的人,心眼很小,报复心强,是位糟透了的丈夫和父亲……一个怪物,一个残忍成性的人。”近来的传记作家没有把他写得那么坏,形象要正面得多,“然而没有任何传记揭示出一个足够好的弗罗斯特,让我乐意成为他的近邻或亲戚,或午餐伴侣”。普拉斯的写作也有这样的倾向。她的日记“好像是真实记录,但有的显然进行了润色加工,以便将来发表,这些日记清除了她不喜欢的自我”。在她的大部分作品里,都可以发现“她在努力寻求和投射某种更为优秀的‘自我’,尤其是那个懂得如何当好一个经常痛苦的女人,而不仅仅是女人的‘自我’”②[美]詹姆斯·费伦等著,申丹等译:《当代叙事理论指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3—80页。。

布思在这里并没有责难诗人弄虚作假,也不认为假如他们能将更真实的自我表现在作品中,他们的作品会更出色,而是感激他们以其才能清除了“较为低劣的自我”,这无论对于读者还是作者本人都是建设性的。从作者方面说,布思认为他们“不仅追求看上去更好,而且真的变得更好,超越他们感到遗憾的日常自我的某些部分。他们创造出一个更为实在、更为真实的自我的变体,超越了因行为卑劣而使他人烦恼的那些自我”①[美]詹姆斯·费伦等著,申丹等译:《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第79页。。在布思看来,作者创造的那些“自我”产生了榜样和警醒的力量,引领真正的作者向隐含的作者靠拢。但是,事情或许还存在另一方面,就是这个作者根本就认为,隐含作者的形象才是他的自我的真实形象。

与其说“一个更好的自我”的出现是作家有意无意“清除”的结果,不如说这是语言的本性,或者说用语言编织作品所必然出现的结果。这是我们以现代语言学的观点来看待写作这一语言活动很容易得出的结论。在现代语言学看来,语言与实在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反映的关系,“现实”并不是某种“在那儿”的东西,等着你用语言准确地再现;“自我”也并不是一个“实体”,等着你用语言客观描绘。毋宁说,“现实”和“自我”都是语言所建构的东西,是语言的织物。正如伊格尔顿所指出的:“既然语言不仅是我们使用的方便工具,而且是一种创造了我们的东西,那么认为我是一个稳定、统一的实体的思想必然也是一个虚构。我不仅不能把我充分呈现给你,而且也不能充分呈现给我自己。”②[英]特雷·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43页。所以“我”只是通过写作不断地编织着“我自己”。我们无法追索所谓的不受语言干扰的“现实”和“自我”的原初本体是什么,因为能够让人领悟的存在只能是语言。这么说并不令人绝望,事实上正是对语言建构性的这一发现使心理治疗有了新的进展——叙事治疗成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兴的心理治疗方式。所谓叙事治疗,基本方法是在“当事人”说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后,通过治疗师与其对话与互动,帮助当事人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活,重述生命的故事或意义。在这里,谋求重述是最核心的步骤。当事人之所以变得沮丧,没有生命的动力,是因为他被一个“坏故事”所主宰,他对自我生命的看法是否定的、负面的。但事情完全可以从另一面来看:“假如治疗能够引导当事人发现一种新的视角,站在某个新的立场上重新编排叙事,可能会改变他们的生活。”③杨丽萍:《社会建构论心理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66页。治疗师的任务是通过聆听,努力寻找和发现被当事人所忽略或排除在意识域外的内容,帮助他们重新建构一个包含有积极因素的“好故事”,以获得自信和面对人生的内在力量。这是一种建立在语言建构论基础之上的治疗方法,关键在于我们要理解,无论是先前主宰着当事人的故事,还是后来重新挖掘编织的故事,都只不过是对自我和人生的一种阐释,无所谓真假。那么写作与此类似,作家通过写作向世界“给出自我”,但我们不要把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作者形象当作其真实自我的宣泄,它是一个语言建构物,是一个具有选择性、提炼性和虚构性的自我的“镜像”。作者把自我最好的品质投射在作品里,不过是在他自己看来,这才是更真实的“我”,并通过对这个“我”的认同而获得自我肯定。但是,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写作并不局限于编织“一个更好的自我”或“一个更具积极性的故事”,对于写作者来说,将人生经验与欲望编织成“一个有意义的结构”,使那些原本缺乏意向和意义性的瞬间获得意义之光的照耀,或许是写作更为关键的事情。比如对于诗人来说,精选一些主体体验的瞬间、片段,对它们进行聚焦、放大、强化,让流水般转瞬即逝的生命获得凝定的形式,让个别的事物附上隐喻的、象征的含义,就是意义建构的方式。总之,对于写作者来说,只要他的人生经验没有被“浪费”,可以打造成有意义的“语言制品”,能够充当某个制品的“零部件”,就已经获得满足。

写作表达的是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它在创生自我的同时也创生了一个新的现实。与写作对自我的摹写不完全是客观的模仿一样,它对现实的表现也是一种主观性的创造。当代作家林白这样观察自己的写作:“我不由自主地美化经过我笔端的事物,以便让自己接受它们。这是我生存的需要。”④林白:《电脑》,《前世的黄金——我的人生笔记》,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17页。“但我的美化并不是把什么东西都写得很美,而是要使它们接近我的某种愿望。这个隐约的原则好像要使事物携带上激情、力度,或者使它们脱离日常生活的状态从而变得熠熠生辉,使平凡的事物变得不平凡,使不平凡的事物变得更加具有震撼力。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当然,也可以说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像林白这样,但是所有的作家都会把他所理解的一角现实写出来,当作他对世界的一种把握。这样世界对他就不是混沌的、异己的,即使他所表现的世界是他所厌憎和批判的。他至少实现了这一点:他对这个世界是有透视力的,他掌握着它运转的核心秘密,他有能力揭示它,世界在他的笔下变得“可驯服”。这就是“世界镜像”或“现实镜像”创造的心理意义,写作的自我治疗作用同样可从中产生。

结 语

文学写作的自我治疗机制如一般所通行的仅仅从心理学,甚至仅仅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方面进行解释的确是远远不够了。写作是一个语言的事件,如果不从语言的角度去解释写作的自我治疗作用,就不可能有一个真正“彻底的解释”,因此本文尝试从语言与自我的关系角度出发去进行探索。总的来说,本文认为写作通过语言显现自我,这个“显现”的意思是语言为自我“赋形”。如果不借助于语言的赋形,所谓的“自我”是不能被他人和世界所感知的,甚至也不能被自己感知。但是这种显现并不是某种客观存在的外现,而是一种自我的建构,或者说是一种自我的创造性生成。而在写作建构自我与世界的过程中,它动用的是“全生命”的经验,它将一切生命体验都编织进一个意义结构之中,使所有的生命经验在审美层面上获得同等价值,是对“此在”“全生命”的肯定。而在这一切之上,写作通过语言将人的个人化、私密性存在转化为公共的文化形式,是个人进入公共世界的桥梁。这是写作超越心理学因素使写作者获得治疗的原因。本文认为这三者互相联系,是写作具有自我治疗作用的基础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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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与“再现”——论梅卓散文的言说姿态和藏族风情
我们需要文学
有意义的一天
生之意义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师生之间无法言说的梗
师生之间无法言说的梗
诗里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