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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去民族化”与发展科学*

2012-01-24查晓英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6期
关键词:文集人类学体质

查晓英

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去民族化”与发展科学*

查晓英

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表明“民族主义”在中国学术领域内存在着极为复杂的态势。一方面,他认为应当利用人类学方法来研究中国民族历史,并注意去除其“欧洲中心主义”气味及摆脱研究者自身民族意识的限制,故他在讨论中国民族的形成时,尝试结合体质测量与有关民族认同的历史记载,兼顾“中国人”在体质与文化两方面均表现出来的“同一”与“多元”并存现象;另一方面,当他逐渐感到人种史已经深陷“民族主义”泥淖中时,为推进中国科学的发展,尤其是为改变中国人对待自身文化之观念,又强调考察中国民族的历史离不开这种基于人的形体测量的人种史研究。了解这一态度对深入理解20世纪中国学术成果的思想史意义甚为重要,它显示了在“文化特性”与“科学普适性”的双重影响下,人类学家李济为探寻中国民族发展史而建立起的独特方法论及其所处的矛盾境地。

李济;民族史;民族主义;体质人类学

作为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考古组主任,李济因其领导的殷墟发掘而享誉世界。在经历了数十年的“遗忘”之后,中国大陆的学术史研究越来越重视这位“考古学之父”的成就。但既有研究多局限在考古学一门,而人类学史的叙述中也仅稍有涉及。实际上,李济的学术兴趣广泛,曾涉猎心理学、优生学、人类学(民族学、体质人类学)与考古学。即便是在人类学史领域,对李济一生关注的中国人体质分类与其形成史的研究,也鲜有学者触及①张森水注意到李济的考古学方法对周口店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有很大的影响,见氏著:《李济先生与周口店研究——纪念李济先生诞辰100周年》,《人类学学报》1996年第4期;王道还重点考察了李济的博士论文,认为其体质测量方法停留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的错误观点上,见氏著:《史语所的体质人类学家:李济、史禄国、吴定良、杨希枚、余锦泉》,杜正胜、王汎森主编:《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1998年,第163—187页;张子辉简要概括了李济的民族史观念,见氏著:《李济民族史观探析》,《青海师专学报》(教育科学版)2004年第6期;王文光、段红云也曾提及李济的民族史研究,见氏著:《民国时期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及民族史学科的发展》,《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李光谟与岱峻的著作对李济一生经历有详细叙述,提供了甚多基础资料。见李光谟:《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岱峻:《李济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

本文即从李济对中国人体质的测量与研究着眼,分析其目标与方法,勾勒出他在这一领域中数十年思考的轨迹,并尝试揭示学术研究中的一种复杂的“中立”态度。李济一方面认为,利用欧美人发明的人类学方法来研究中国民族,是当时中国学界应走的正道,但前提是要去除其中的“欧洲中心主义”气味,以及摆脱研究者自身民族意识的限制,对所有理论教条进行细致检查,故他在讨论中国民族的形成时,尝试结合体质测量与有关民族认同的历史记载,兼顾“中国人”在体质与文化两方面均表现出来的“同一”与“多元”并存现象;另一方面,当他逐渐感到人种史已经深陷欧美人的“民族主义”泥淖中时,为推进中国科学的发展,尤其是为改变中国人对待自身文化之观念,又强调考察中国民族的历史离不开这种基于人的形体测量的人种史研究。

了解这一态度对理解民国时期学术成果的思想史意义甚为重要。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表明“民族主义”在中国学术领域内存在着极为复杂的态势。冯客(Frank Dikoetter)曾将李济纳入支持种族观念的阵营,实际上是对李济研究的误解。他认为民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在对民族认同的重建中,受进化理论的影响,追求“原初纯粹性”,即“一种未经混杂的种族幻想被投映到理想化的过去,以补偿在由西方创建的新世界秩序中自己民族的卑下地位”,李济正是其中一例①[英]冯客著,杨立华译:《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0—124页。。但事实恰好相反,所有种族均为历史上各种人群混杂而成,这才是李济一生信奉的观念。

杜赞奇(Prasenjit Duara)认为,“民族”是中国现代“启蒙历史的叙述结构”的主体。他发现当时中国许多专业史学家均设法使“民族”这一主体“显示较强的持续性和同一性”,并在“种族”、“民族”与“历史”这三个概念的灵活组织中获取这种“持续”与“同一”的性格②[美]杜赞奇著,王宪明译:《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3—38页。。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同样依赖着这三个概念,但他认为“民族”的“同一”与“多元”在体质与文化两方面都是共存的。

20世纪初的中国人中曾存在着“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交织的心理现象③罗志田:《理想与现实:清季民初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联互动》,《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5—103页。,李济与比他稍长的胡适④罗志田:《再造文明的尝试——胡适传(1891—1929)》,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5—109页。在这一点上甚为接近,但主要表现于学术研究的领域。梳理其尝试摆脱“民族主义”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内容,或将有助于揭示现代中国学人在调适本民族特性与科学普适性关系时的矛盾处境,及其在人种史反思中做出的独特贡献。

一、摆脱“民族主义”的方法:体质、民族志与小范围区域比较

李济曾经的志向之一,“是想把中国人的脑袋量清楚,来与世界人类的脑袋比较一下,寻出他所属的人种在天演路上的阶级出来”⑤李光谟:《从一份自撰简历说起》,《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页。。但他在哈佛大学学习体质人类学的结果,却偏离了这一设想。因为当他以“省”为单位分析并比较了现代中国各省人的体质特征后,发现现代中国人体征复杂、并不能代表一个纯一的种族。

在这一基础上李济提出,讨论“中国人的起源”问题是个本末倒置的事情,因为除了有关地理分布外,“根本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何谓中国人”。故目前能够解决的问题应当是“中国人的形成”。他引入与体质并不相同的文化单位,即反映出历史上“我群”与“你群”势力消长的几种记载,继续以“省”为单位进行分析:分省分时代地列出各个文化群体,排除从统计学上看不甚可靠的数据,在留下的几组材料中,找出最有可能的文化群体与体质特征的对应关系。在这里,李济首先是“把作为历史概念的我群和作为体质单位的黄帝的后代加以区别”。即“我群”概念实际上是流动的,不同时代“我群”的范围并不固定。他把从历史记载中抽绎出的最古老的“我群”称为“黄帝的后代”,并假定这一群体在体质上有一共同特征。在比较中,他发现“山东似乎保持了比其他任何省份都更统一的种群”,层次变化最简单。“在山东,黄帝的后代构成较古老的一层,而在其他5个省份,他们则是表面上的一层。”在这6个省份里,又剔除过于年轻和案例太少的省份,这样就只剩江苏和山东作比较,前者以黄帝的后代为最晚近的层次,后者以通古斯人为最晚近的层次。李济假设现代中国各省人体质测量数据的平均指数更贴切地代表着晚近层次,因此得出,黄帝的后代为“显著的圆头和明显的狭鼻”、通古斯人则是“长头类型,也倾向于狭鼻”。此外李济还推测,藏—缅语族群为长头阔鼻,孟—高棉语族群为短头阔鼻①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张光直、李光谟主编:《李济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1—249页。。

李济在一篇总结性的文章中提到,“中国人”的复杂性与欧洲人的复杂性相似,即无论就“民族”而言,还是就“体质”而言,都有“同一”与“多元”的两面②李济:《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李济文集》第1卷,第3页。。正因如此,从词源学上追溯“中国人”的起源,便只具有语言学上的意义③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李济文集》第1卷,第56,51—249页。。大约同时朱希祖发表的《文字学上之中国人种观察》,便仍把“人种”概念与文字记录中代表文化认同的概念混为一谈④朱希祖:《朱希祖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1页。。李济则倾向于严格区分二者,但同时又将其结合起来观察。

故李济实际上注意到两个问题:一是现代“中国人的类型以及他们与其他人种的联系”,他认为这是定义静态的人;二是“对于活生生的人,人的动态方面,则只能通过生物学之外的办法,或许可以称之为民族学的方法来加以研究”。这里,他对“民族学”一词并不那么肯定,所指的,是历史记载中“民族志的(ethnographical)概念”——“我群”和“你群”。他提出的研究设想也从这两个方面展开:大规模测量现代中国人的体质,取得坚实的关于中国人体质状态的知识;以及寻找“中国人”的历史变迁轨迹。

李济尝试由第一个问题着手,然后从有关民族历史记载的最晚时代倒推上去,找出各个文化群体可能对应的体质类型。但是这样一来,讨论历史上中国人的体质特征便出现一个问题:在没有文字记录的上古时代,这种上溯便不能进行。不过他在文章中已经提到,发掘历史源头的最重要的资料其实是考古学的。当时这类资料完全缺乏,退而求其次,才用上了文字资料。而且,最后仅仅推出了文字资料可以达到的时间上限,即大约二千年内的中国人的形成问题⑤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李济文集》第1卷,第56,51—249页。。

然而,这一追溯造成的结果,某种程度上是“中国人”在历史上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帝后代、通古斯族”等更小的人群单位。李济曾提出,中国人类学家应从细节上审查所有人类学的理论教条,使科学去欧洲化(to de-Europeanize science),使自己去民族化(to denationalize himself),对此还设想出一种“双语互证的研究模式”⑥语出罗志田《发现在中国的历史——关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点反思》,《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在“中国人”概念上进行的反思明显受到这种有意摆脱“民族主义”限制的影响⑦李济:Some Anthropological Problems of China,《李济文集》第5卷,第303—309页。参见查晓英:《“正当的历史观”:论李济的考古学研究与民族主义》,《考古》2012年第6期。。

李济回国之后进行的研究,仍然试图遵循上述研究路径。1923年,李济赴河南新郑调查出土古墓,搜集并研究了几份人类遗骨,不久以《新郑的骨》为名发表。数年之后,当傅斯年为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物色考古组负责人时,似乎便是从这篇文章感受到了李济“去欧洲化”的意图。傅斯年在写给当时清华大学几位教授的信中说:“李仲揆盛称李济之,我见其驳史禄国文,实在甚好,我想请他担任我们研究所的考古一组主任,如他兴趣在人类学,亦好。”⑧傅斯年:《傅斯年致冯友兰、罗家伦、杨振声函》,罗久芳等编校:《罗家伦先生文存补遗》,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年,第367页。杜正胜认为,这篇“驳史禄国文”指的就是《新郑的骨》⑨杜正胜:《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的史学革命与史语所的创立》,《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第30页。。因为直到1928年李济刊发的论著中,引用了史禄国文章的只有这一篇。

李济在测量了人骨的基本数据后,参考怀尔德(H.H.Wilder)实验室手册内提供的表格,得出长骨(即股骨、肱骨和尺骨)与身高的对应数值,并不十分一致。他推测“主要原因是怀尔德手册中的数据表是建立在法国人的材料基础上的,而中国人的平均数值可能完全不同于法国人的身体比例”。但是,“史禄国(S.M.Shirokogoroff)最近的一篇文章指出,在山东、直隶和满洲的现代中国人的上臂、前臂之间的平均比例是100:76.38,这个比例十分接近怀尔德一书所列的法国人的比例”。由于史禄国计算的是现代中国人,而李济测量的是古人遗骨,且地点也不相同,因此,李济不可能说史禄国错误。他指出,如果史禄国计算的比例,即与法国人近似的比例,同样适用于现代的河南人,那么可以推断,这个地区的居民在过去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发生了很大的变迁①李济:《新郑的骨》,《李济文集》第1卷,第24—32页。。

尽管“李济反驳史禄国”这一说,可能仅仅出于傅斯年不甚严格的私人书信,但是,李济与史禄国在大致相同的研究课题上,确实存在着不同的处理方式。例如,比较起来,史禄国进行的人体测量,每个对象所测的项目更多,观察内容更丰富;李济则依据“统计上多多益准的公例”,认为“一百个人十处测量的可靠程度,一定比不上一千个人一处的测量的可靠的程度”②李济:《湖北人种测量之结果》,《李济文集》第5卷,第421,420,420—423页。,故其所描述体质类型的形象较史禄国所述简单很多;更为不同的是,在分析古代人群时,李济反对视“中国人”为纯一的种族,史禄国则径直将“Chinese”作为一种类型。甚至费孝通对此也有些不解,但认为这是他“所处时代的限制”③费孝通:《从史禄国老师学体质人类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不过,这并不妨碍费孝通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观点的来源,追溯到史禄国那里。。

史禄国在1923年出版的Anthropology of Northern China,调查了中国北方、朝鲜、西伯利亚等地的居民体质,推测并描述了这一地区人类迁移及形成现代人群的过程。其方法,则将历史记载作为参考,一边构拟原始中国人与通古斯等人群的迁移融合史,一边分析现代居民体质特征的地区分布,然后总合起来叙述人群历时性的融合与变迁过程④史禄国:Anthropology of Northern China,http://www.shirokogorov.ru/s-m-shirokogorov/publications/anthropology-ofnorthern-china;费孝通:《从史禄国老师学体质人类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5期。。这种办法似需要发挥更多想像力。李济论中国民族的形成,只追溯到公元前七百多年;史禄国的推论,则追溯到了公元前两三千年。

李济通过细分比较的区域,发现在当时“中国本部”地域内的人群存在着体质多元的现象,即“中国人”并非一个纯一种族。但他似乎尚未满足于这一结论,有可能是怀疑在美国测量的中国人不是那么“百分百”地“中国人”,因此他发愿,回国之后,要测量“几千几百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⑤李济:《湖北人种测量之结果》,《李济文集》第5卷,第421,420,420—423页。。在丁文江的帮助下,李济赴新郑调查考古遗存后不久,又在湖北进行了体质调查。1925年10月,他在中国科学社发表演讲,题为《湖北人种测量的结果》。这一次调查中,他选择了人体的13个绝对测验的点,对一千人进行了测量。但是演讲中,他只选取了3个点来进行讨论,即体高、头宽指数和鼻宽指数。这3种数据同时也是其博士论文中测量统计的数据。如同其博士论文一样,研究的路径是,先分析平均数,然后通过划分地理区域,分析平均数可否代表一种“纯一”性。李济根据湖北的府治,将被测者的3个测量点测出的数据分别进行统计发现:身高的分布呈北高南低的趋势;头宽指数呈东西高、中间低的“凹”字形;鼻宽指数是西北复杂多样、东南整齐均匀。也就是说,不同区域的人体特征的组合并不一致。

为什么会呈现这种局面,李济再一次拿出历史证据说:“中国人民在中国以内的移动都是由西北向东南。永嘉、靖康两个大移动就是很好的证据”。但头形、鼻形的变化并未与身高一致,他推测说,可能先后迁入湖北的人群体征不同,最早一支体矮头圆而鼻宽者,遍布湖北;此后从西北又来一支体高头圆而鼻窄者,这一支在湖北西北部尚未与原来一支融合,但到东南部时,与当地原有人群渐渐混合;最近一支,大概为头长鼻窄身高的,人数不多,入湖北后停留于中部的居多,而与原来两支混合⑥李济:《湖北人种测量之结果》,《李济文集》第5卷,第421,420,420—423页。。

李济此处的推测法,与其博士论文所用者,并不完全相同。最大的区别在于,其博士论文中的人群类型推断,有丰富的历史记录作为证据。可以根据史籍载记将人群迁移分省并分时代列出层次,将现代中国人体质数据进行对应,得出各个较原初的人群体质特征。但湖北一地的人种分析,可能无法得到如此丰富的历史记录作为一种比较证据。

对李济而言,尽管能够代表全体中国人的体质测量特征尚待研究,但中国人体质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大变化却已经是一个肯定的结论,证据之一便是可靠的历史记载。正因如此,李济推测他与史禄国所得数据的不同可能缘于该地居民类型的变迁后,说:“立足于历史,这个推论是可以站得住的。但从人体测量的证据来说,还不足以提供最终的定论。”①李济:《新郑的骨》,《李济文集》第1卷,第30页。

傅斯年创办史语所,一个很大的动机是同西方学者“争胜”,选择李济正是因为“李济兼具有‘我所能而欧洲人所不能,和欧洲人所能而亦能之’的本事”②杜正胜:《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的史学革命与史语所的创立》,《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第28—30页。。尽管《新郑的骨》一文并未明确反驳史禄国,却不能说明李济没有这样的企图和行动。李济认为,通过仔细分析中国境内各个较小区域内的人类体质,比较而言,“中国人”并非一个纯一种族。故在对现代中国人进行较全面的体质调查以确定代表“中国人”的具体体质特征之前,是不可能谈清楚“中国人的起源”的。首先应理清的问题,当是“中国人的形成过程”,即将问题置换成讨论历史上各种人群如何移动融合而形成了现代中国人。通过结合“民族志”记载与“体质”测量两方面证据,推测这些古代人群的体质特征。史禄国尽管也观察到了“中国人”体质的多样性,但仍以“中国人”为单位追寻变迁演化的轨迹,设想着有一定边界的原始中国人群与其周边的通古斯等人群交互影响。这或许是两人最大的差异。1929年李济在写给傅斯年的信中自信地声称,他的博士论文所用之方法,为“研究中国人种史惟一之方法”③李济:《李济致傅斯年》,《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第303页。刘小云认为,傅斯年本来极为支持史禄国,尤其是他的体质人类学与语言学的研究,但在发现李济反驳史禄国的文章后,认为李济更符合他的理想。见刘小云:《知行两相难——史禄国云南调查事件探析》,《学术探索》2007年第4期。。

二、中国民族史的范围

1925年后,李济的工作重心偏向了考古学领域。李光谟因此推测,李济接受了阿列士·赫德利奇卡(Ales Hrdli ka)的劝告,以没有医学博士学位而放弃了体质人类学的研究④李光谟:《从清华园到史语所——李济治学生涯琐记》,第57页。。这个推论可能并不准确。从史语所初期的机构设置看,李济并未将体质人类学排除在外。他在1928年底加入史语所,负责考古组工作。1929年史语所改编,将原定8组归并为3组,李济为第三组主任,负责“考古学人类学民物学”⑤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十七年度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28页。。他后来在回忆中表示,这次改编“较之原来的设计,不但是一件切合实情的改进,同时在理论上及组织上也是一大进步”⑥李济:《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几个基本观念及几件重要工作的回顾》,《李济文集》第5卷,第164—170页。李济在同一篇文章中还说:“(史语所)筹备期间的研究计划,本包括了若干民族调查的题目,并约有一位白俄的学者史禄国教授担任此事。后以社会科学研究所已有蔡故院长领导的民族学组,故北平改组时,史语所就决定不在本所重复这门研究。民国二十三年,复由总干事丁文江先生之建议,将社会科学研究所的民族组改归历史语言研究所,列为第四组,并命名为人类学组;从此史语所的工作范围更扩大了,包括人体测量及原始民族的研究。但这一组开始所担任的最重要的研究项目,为整理安阳出土的殷商时代人骨。”但事实上,1934年之前,史语所第三组已经开始人体测量等工作,李济的回忆也并不准确。。李济受美国人类学教育,在他自己论述中国人类学的总体问题时,即包含了体质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与语言学几个部门⑦李济:《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李济文集》第1卷,第3页;李济:Some Anthropological Problems of China,《李济文集》第5卷,第303—309页。。且一般视为历史学的关于“我群”与“你群”的载记和研究,被李济称作“民族志”与“民族学”①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李济文集》第1卷,第56—57页。。故史语所的研究机构的设置,与李济本身的人类学设想是比较一致的。他认为史语所的领导人傅斯年“最关切的学术问题,实在中国民族文化的原始阶段及其形成的主动力量”,故产生了历史学(李济认为田野考古即为史学的一部分②参见李济:《〈田野考古报告〉编辑大旨》,《李济文集》第1卷,第332—333页。)、语言学、民族学与体质人类学的大组合③李济:《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几个基本观念及几件重要工作的回顾》,《李济文集》第5卷,第164—170页。。这实际上也是李济夫子自道,他的学术重心同样在此④杜正胜已经指出,“史语所创所四巨头中,学术观点和发展策略与傅斯年最契合者,恐怕要推李济”。见杜正胜:《无中生有的志业——傅斯年的史学革命与史语所的创立》,《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第30页。。

至少从1930年起,第三组开始正式发展体质人类学方面的内容。李济在清华时指导的学生吴金鼎,受聘为史语所的助理员,负责搜集整理体质测量的资料⑤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十九年度六月份工作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154页。。并预备设立“人体测验室,在本年度内先行购备测骨器,已分三批向瑞士商行定制”⑥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十九年度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182页。。1931年秋,第三组从北海静心斋移到蚕坛,人体测验室占据一部分场所,“所订仪器,亦陆续运到。山东及河南所搜集之人骨,亦开箱归柜”⑦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二十年度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299页。。1932年,第三组“添置人体测量仪器七种”,包括:眼色样本、肤色样本、测眶仪、量颚仪、投影画具、正颅架、量骨版⑧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二十一年度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379—380页。。

1934年,中研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与北平社会调查所合并,原属社科所的民族组改归史语所,乃成立第四组(人类学)。史语所年度报告称:“该组主任初由李济君兼任,后因考古组工作繁钜,乃改聘吴定良君担任。”吴定良由统计学兼攻体质人类学,故他主持的第四组,首先便增添了统计学实验室,“备有各种计算机与数学绘图仪器”;且人类学实验室也分为两部分:“一、测量各种骨骼;二、测量人体。”⑨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二十三年度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451、472页。移交给吴定良的,除了第三组考古发掘收集的骨骼外,还包括了丁文江采集的五十余组中国人的体质材料(10)傅斯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二十四年度总报告》,《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501页。。

至此,李济主持的体质人类学工作似才告一段落。然而他对中国人体质研究的重视丝毫未因行政的原因而改变。例如对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在周口店的发现,李济认为,“这些材料也许与现在我们所认的中国民族史不能打成一片”,而且所谓旧石器时代文化在其他国家也很少与现代民族有直接的密切的关系,但是“正当的历史观是以全体人类为一个单位”,各民族仅是全体的一个片面,其历史仅是人类历史的一个片面,其演进也逃不出人类全体演进的范围。故“无论何民族要认清他自己的地位,写一部真实的民族史是应该以自然历史为出发点的”(11)李济:《中国考古学之过去与将来》,《李济文集》第1卷,第330页。。

三、人种研究的困境

1949年后,吴定良留在大陆,李济前往台湾。对吴定良没有出版殷墟人骨的研究结果,李济表示了不满(12)李济:《安阳侯家庄商代墓葬人头骨的一些测量特征》,《李济文集》第1卷,第294页。。但他也从此又开始了体质人类学的具体工作。例如1949年7月参加台中瑞岩泰雅人的体质人类学调查。在《瑞岩民族学调查初步报告》“体质”部分,李济得出的结论之一是:蒙古眼褶与箕形上门齿,虽然都是蒙古种人的重要体质特征,但不一定并存在每一个蒙古种人的身体上,这两点体征可能各有其来源和规律①李济:《瑞岩民族学调查初步报告——体质》,《李济文集》第1卷,第273页。。

在停顿了近二十年后,李济重涉体质人类学上的问题,明显仍是他旧年的风格。即人种学上的概念,如“中国人”,需要加入时间维度的考虑;而一旦加入了时间因素,这些概念便面临修订的问题。以前他强调对“中国人”的概念需加审查,此时,对“蒙古种人”概念也提出了质疑。

1950年李济发表《中国民族之始》一文,批评魏敦瑞(Franz Weiden-reich)对周口店人骨遗存的研究存在漏洞,关键就在魏敦瑞假定了原始“中国人”与“蒙古种人”本身具有某些不变的体质特征。魏敦瑞认为,周口店山顶洞出土的几个标本差异甚大,其中“没有原始中国人的任何痕迹”,可能他们属于外来、流动的部落,攻击并消灭了他们的人或许才是周口店的土著,即“真正的原始中国人的代表”。李济指出,“把‘中国人’用作具有特别体型的人种名词是否妥当”连魏敦瑞本人也没把握;把“中国人”分成“北支那人”、“南支那人”,也不是使人满意的办法。因为缺少实际的人体测量材料,故所谓“中国人”或“支那人”的体型就只能是凭空想像。在李济看来,每个县都应该测量1 000人,我们才可能知道构成中国民族的人种成分到底是什么,“中国人”或“支那人”这些概念才算有点意义。

李济并且提出,对构成中国民族的人种成分不应当有成见。如果我们对所有在中国境内存在的各色人等及他们在中国民族史上的地位予以同等重视,如果我们承认周口店山顶洞层的文化遗存是中国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中国文化,那就应当连带承认,在这遗存中发现的人骨,也代表那时期构成中国民族的一分子。魏敦瑞用残杀来解释山顶洞层的人类遗骨为何与后来多数中国人体质差距甚远,而李济认为,中国民族的形成不像是互相残杀的结果,有可能是环境造成。正如波罗的海产生了“诺地喀”民族、印度的环境使来自地中海的民族变黑、非洲森林气候使黑种人鼻孔扩大一样,中国北方的黄土环境影响了中国民族的体质②李济:《中国民族之始》,《李济文集》第1卷,第275—280,275页。。

这篇文章同时提到,魏敦瑞对周口店出土的北京人的研究也产生了一种不太可靠的假想。即,魏敦瑞认为,北京人与现存人类中蒙古种的北派,在形态上有四个部分相似:下巴骨向里的一块隆凸(下颚隆凸),上门齿内面的箕形(切齿)③李济在其他文章中多将“切齿”称作“箕形门齿”或“箕形上门齿”,但其英文著作的中文译本,多依中国大陆考古学界习惯,称为“铲形门齿”。,枕骨的一块碎片(印加骨),头顶上的中脊(顶中脊)。故有学者推想,现代蒙古种人就是北京人一脉传下来的④李济:《中国民族之始》,《李济文集》第1卷,第275—280,275页。。李济认为这一假想不可靠,因为“(1)所说的体质特征并不全属于先天的;(2)有若干并不仅限于蒙古种人的体质;(3)材料不够”⑤李济:《中国史前文化》,《李济文集》第1卷,第346页。。

1955年李济在华盛顿大学讲演“中国文明的开始”,指出“近代的考古学家……未能提供任何资料来说明从原始蒙古人种到历史期间中国人这一阶段的蒙古人种演进程序”,但是他提到了一个“惟一的例外”:“箕形上门齿”。他认为箕形上门齿现象在远东区域从更新世早期至今持续出现,未曾间断,说明了“中国人的祖先和蒙古人种有密切的关系”⑥李济著,万家保译:《中国文明的开始》,《李济文集》第1卷,第369—370页。李济本人多用“蒙古种人”的说法,但其英文著作的中文译者采用了更常见的“蒙古人种”。。在另一篇介绍中国古代文明的概论性文章中,李济也提到箕形上门齿的标志性作用⑦李济著,李光谟译:《古代中国文明》,《李济文集》第1卷,第402页。。

但在此后数年间,李济再度对“蒙古种人”发生了疑问。他认为追寻中国民族本身的起源,必先了解蒙古种的起源,后者又与现代人类起源问题密切相关①李济:《再谈中国上古史的重建问题》,《李济文集》第1卷,第411—412页。。尽管中国人一直都被认定是蒙古种人的一个分支,但即使最大的人种史权威也难说出蒙古种到底是什么。他介绍了卡尔登·孔恩(Carleton Coon)倡导的一个新理论,即从气候原因说明蒙古种的演变过程和体质特点。但按此新理论研究中国人种,“我们将会不断遇到一些饶有兴味的问题。要按照这个定义在中国人当中找到标准的蒙古人种的例证,是颇为困难的……”他还提到一项人类学研究的成果,即中国人、日本人身上表现的蒙古种的特点,与北部蒙古人疏远,而更接近南部东方人,如“马来人、他加禄人、达雅克人、爪哇人、缅人、掸人、藏人”等。他认为立刻讨论这个问题可能为时过早,因为需要收集更多资料。但“中国人作为一个整体,所显示出的与南部东方人更密切的(跟北部蒙古人相比而言)联系,可以认为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成果,它可能要长时期保持下去,经受长期检验”②李济著,李光谟译:《再论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李济文集》第1卷,第302—305页。。这一年在台湾东海大学的演讲中,李济就“中国人”这个题目,又重复了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前提——即蒙古人种形成问题——的关注③李济:Chinese People,《李济文集》第5卷,第377—388页。。

在发表于1965年的《“北京人”的发现与研究及其所引起之问题》一文中,李济详细地叙述了欧美人种史学者在蒙古种人及北京人问题上的争论。魏敦瑞曾指出12项北京人体型与现代蒙古种人相近之处,引起人种史学界的注意和争论,并表现在对北京人的命名上。1963年,相关领域的权威学者达成了较一致的意见,把“北京人”所代表的地位降了一等,列为“亚类”。这一变动令李济不满,他认为不同的分类并未改变北京人遗骸本身的性质,没有增减其学术价值,改变的仅仅是人为解释。而“这一点十足地证明了,自然科学的原始资料可以同人文科学的原始资料遭遇同样的命运;它可以因解释的人不同,而把它在市场上的价值随时变动!”④李济:《“北京人”的发现与研究及其所引起之问题》,《李济文集》第2卷,第60—91页。此处强调史学的最高价值在于材料的真实,这个观点,李济曾在讨论道森氏·晓人案件时,明白地讲述过⑤李济:《论“道森氏·晓人”案件及原始资料之鉴定与处理》,《李济文集》第5卷,第40—51页。。然而,北京人是证据确凿的真实出土物,人种学界把焦点集中在它与现代蒙古种人是否有密切关系上,从而决定它在人类进化史上的地位。这在李济看来,正是某种类似于“欧洲中心主义”或“民族主义”情感引起的行为。

李济说,有关人类演化的讨论“乍看起来,好像都是生物学与体质人类学的专门问题;但实在与人类历史问题有极重要的关系,这个关系要牵涉到历史上的几个基本观念以及历史材料的搜集范围上”。应当引起史学家注意的是:“1,现代中国民族是否完全为纯蒙古种人的结合;2,所谓纯蒙古种的人种是否有比较确定的定义。”通行的关于蒙古种人的概念偏重在外貌而不是骨骼;最引人注目的“箕形门齿”,在地球上的分布其实非常广泛,包括北欧的拉蒲人(Lapps)、美洲的印第安人和伏犹琴人(Fuegians)、南太平洋和大洋洲的多数土著民族等等,且发育的形态极不相同。因此可以说,“通行的定义中所举的若干蒙古种特征,实在只是日常生活经验中的一种判断,由科学家加以证实而已”。

尽管李济发现通行的蒙古种人概念存在诸多问题,并且暂时无法解决,“除非在遗传学上能够证明,在每个生物的千百种形态上,有些形态是可以决定这种生物种类的标准;现在我们似乎还没有得到这种标准”,但在谈到中国民族的的形成历史时,李济仍然强调:“我们必须给予所谓‘蒙古种品质’一个基本地位和最大的分量。”李济把“蒙古种人”的问题置换成了“蒙古种品质”的问题,从后一角度着眼,“北京人”所体现出来的某些特点便可称作“蒙古种品质”。由这些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种特点出发,中国人体质变迁的线索才有迹可寻。

不过,他又特别地强调,中国民族生长的过程中,除了生理遗传外,更为重要的是复杂的人为成分,比如“由群居而起的配偶选择标准”、“共同应付环境改变而采取的若干行动”以及“由人力改进的新环境对人类身体及生理所发生的影响”等。李济将这些复杂的人为成分概括为“文化”,即“包括人类行为所表现的一切事实”。他甚至明确提出:“基于血缘的人种成分,固然是民族构成的重要分子,但是更重要的还是那形成的程序……我们可以从单纯的血缘单位所构成的‘种’,演为综合的文化单位所形成的‘族’这一过程中,看出每一个民族经过的一般历史。”既然世界上并不存在纯种的人,那么所谓“种”的研究,必然要落脚到文化单位的“族”之上,才算有了归宿①李济:《“北京人”的发现与研究及其所引起之问题》,《李济文集》第2卷,第60—91页。。

在讨论材料比较丰富而且时代也比较晚近的新石器时代与殷商时代华北人遗存时,李济也倾向于强调“形成的程序”而非“血缘的人种成分”。他的博士论文曾强调中国民族的体质在有历史记载的时期内,已经历过数次大的变动。但另一人类学家步达生(Davidson Black)在1925年发表的文章却指出,辽宁(当时称“奉天”)沙锅屯与河南仰韶村出土的古代人骨与现代华北人骨比较,特征极为相似②步达生著,李济译:《奉天沙锅屯与河南仰韶村古代人骨及近代华北人骨之比较》,《李济文集》第1卷,第10—20页。。约三十年后,李济承认数千年间中国境内人群的迁移运动没有像新石器时代以来的欧洲那样产生出众多的体质差异,但指出在文化上各族群差别甚大,以至于尽管种族同源,却彼此视为路人③李济:《古代中国文明》,《李济文集》第1卷,第402页。。即使在体质测量的数据解释上,他也试图调和与步达生的不同。他提到新石器时代华北人体质与侯家庄发现的殷商期人的体质基本相似,“都是绝对百分之百的蒙古种(Mongoloid)”,但在蒙古种的范围内,它们又不是完全一样。例如“头形指数”是上升的趋势,表明头型逐渐变圆。因此黄河流域的现代中国人不一定就是新石器时代居民的直接后裔④李济:《中国上古史之重建工作及其问题》,《李济文集》第1卷,第355页。。这实际上仍然是突出“更重要的还是那形成的程序”问题。

李济在台湾期间的体质人类学研究多少显出些进退失据,到底北京人与现代蒙古种人、新石器时代和殷商时代的华北人与现代华北人是怎样的关系,标准不同,结论便有不同⑤台大医学院的教授叶曙曾忆起与李济谈论动物血型而被李济批评的事,也许李济在这段时间里,对人类学在生理方面的新进展下了一番工夫,才有可能纠正医学教授关于血型问题上的错误。叶曙:《值得特别一记的几位台大教授》,《闲话台大四十年》,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28—29页。李济在分析侯家庄商代人头骨测量数据时说过“如果颅指数在体质人类学上仍多少有点意义的话”,似乎也表明李济对体质人类学的新发展有点跟不上形势的感觉。。他曾经怀疑魏敦瑞提出的4点特征是否真能将北京人与现代蒙古种人联系起来,其后又承认箕形门齿是比较可靠的标准,最后仍然回到“尚无标准”的意见。蒙古种人的概念如果并未确定,又如何讨论中国民族与现代蒙古种人的关系呢?他找到“蒙古种品质”这一媒介,希望用更严谨的概念,将人种的体质测量与分析落到实处,避免民族主义情感引起的过度推测。在认可体质人类学的测量与分析是解决中国民族形成问题的关键工具的前提下,李济又常常强调“文化”方面的影响更为重要,注意民族的形成程序有可能找到对人种测量数据更合理的解释。

四、余论:为推动中国科学发展而坚持的人类体质研究

自1987年起,建立在分子生物学基础上的人类起源研究开始证明,现存世界各地的人类都源自20万年前的非洲⑥参见刘武、叶健:《DNA与人类起源的演化——现代分子生物学技术在人类学研究中的应用》,《人类学学报》1995年第3期;[美]史蒂夫·奥尔森著,霍达文译:《人类基因的历史地图》,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这一崭新的方法迅速风靡全世界,并对已经饱受“种族主义”批评的“人种史”造成致命一击①人种史研究中的种族主义问题可参见王海龙:《人种与文化的关系考论》,《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而李济的体质测量与分析方法在后来的人类学家看来已经过时②例如王道还:《史语所的体质人类学家:李济、史禄国、吴定良、杨希枚、余锦泉》,《新学术之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纪念文集》,第163—187页;中国大陆的人类学家对李济的中国民族体质研究也非常忽视,有可能因为李济反对魏敦瑞对北京人的推论,故与“人类的多地区起源论”不合,参见刘武:《蒙古人种及现代中国人的起源与演化》,《人类学学报》1997年第1期。,故其侧重于体质方面的中国民族史研究长期受到学术界漠视,正是事出有因。

但回到20世纪前期的学术背景下,发掘李济的研究内容仍具特殊意义。即他表明了一个中国人类学家在探索中国民族形成史的过程中,试图摆脱“民族主义”限制的努力。他将“体质”与“文化”联系起来,揭示中国民族“同一”与“多元”的两面性,并一度觉察到基于体质特征的“人种史”存在极大的理论漏洞。尽管李济从来就不相信中国人是一个纯一的种族,从来就把不同人群在历史上的迁徙视为体质变化的证据之一,但是他仍无法放弃对人类各群体的体质特征的寻求。就像他在学生时代说过的那样,“黑人就是比白人黑,白人就是比黄种人白”③李济:A Study of the Qualitative Changes of Population,《李济文集》第5卷,第267—302页。。无论现存的人还是古代的人,其外貌与骨骼,的确存在着不同。因此,他认为人种研究中存在的漏洞是可以修补的,一方面应当使用正确而严谨的概念,一方面应当在解释体质测量数据时注意到文化对体质的影响,通过“族”的形成史,来解释体质上“种”的不同。1968年4月李济发表的题为《中国人的种族历史》的演讲,就是从这一角度进行阐发的④李济:《中国人的种族历史》,《李济文集》第1卷,第310—318页。。

然而,在“中国民族”这个问题上,一旦天平一端的“文化”分量加重,天平另一端的“体质”问题的重要性似乎就面临了挑战。这一状况,在李济看来却是不能容忍的。他曾经在评论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文章中,批评“中国思想界内仍有一部分把‘人’当作一种静止对象看待”⑤李济:《人之初——评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英文本)》,《李济文集》第5卷,第263页。。他认为中国要推动科学的发展,应当对人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产生出研究的兴趣来。因为“我们的身体,究竟是我们的最真实的部分,要是我们对于这一单位现象,没有一种准确的认识,我们所学的其他的知识等于悬在半空中,我们对于这些知识就得不了真实的感觉”⑥李济:《论追求真理应该从认识自己的身体做起》,《李济文集》第5卷,第33—34页。。

因此,李济不仅不认为体质上的研究属于次要,反而更加强调其必须,同时深恨中国学者在这方面太过潦草。他强调:“要了解中国文化建设的精神,所应注意的不仅是材料的可靠性,同时更应该注意使用材料方法的问题……现在我把民族和文化两件事情合并一起讲,是因为有很多学者把文化当作独立存在,单讲文化,有时愈讲愈远。因此我感到要谈文化必须谈到人;要讲中国文化,就要讲中国民族。如果不讲中国民族,单讲中国文化,所讲的也许与实际情形距离太远。”⑦李济:《形成时代的中国民族与中国文化》,《李济文集》第5卷,第86页。

在1972年出版的《中国上古史(待定稿)》“史前部分”,这本类似他晚年“最终定论”的作品里,李济再次阐述了他对“民族”历史的理解:“‘民族’这一词,在中国词汇里含义是不很清楚的。一般地说,这一名词可以包括血统及文化的两方面。严格地用这一名词似乎应该限于血统方面的问题,至少应该以这一方面为重点。”他承认现代体质人类学家很少对于“纯种”的存在不怀疑的。不仅现代人,“连所有人类的祖宗都算在内,也没有‘纯种’存在过”。但是,“这一大前题内,也会有些小的枝节,即纯种虽不存在,血统混杂的成分却可随时随地而异:有些民族的血统非常复杂,有的比较地简单”。他认为在有文字记录的历史时期里,达到高水平文化的民族如古埃及、两河流域、希腊、罗马、印度等,都有较复杂的血统。

他对“中国民族形成的程序”的意见,列为三点:(1)基本成分,大半出于蒙古种血统。但蒙古种可分为若干不同的宗派,这些宗派是在何处演变完成的尚待研究;(2)在中国民族尚未形成期间,非蒙古种的血统成分同样散居于东亚各处;(3)“血统近似”为中国民族形成的基本原因,但“生活的同化力”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①李济:《踏入文明的过程——中国史前文化鸟瞰(待定稿)》,《李济文集》第1卷,第434—456页。。

这位毕生致力发展中国科学事业的人类学家②关于李济推进中国科学发展的观念,详见另文。,将人的体质测量视为能够补充中国传统学术缺陷的一方药剂,坚持认为“人”的“文化”与“体质”是同等重要的两面,讨论“中国文化”必须兼顾“中国民族”,否则又将陷入偏僻。故其晚年论述甚至偏重于“血统”,失去了前期在“文化”与“体质”交互作用问题上显示出来的思想跃动。

这种要给“科学”“去民族化”的意念始终限制着李济,表明他不仅在严格实践一位理想的“人类学家”的准则,也透露出他关注着影响中国人未来的现实。如果发展科学事业就是李济的“经世致用”,那么从他的中国民族史研究中可以看到,高举“为学术而学术”的“新史家”与提倡伦理教化的“旧史家”一样,都受着“淑世”目的的制约③关于新、旧史家的比较,参见王汎森:Fu Ssu-nien,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93—95。。

K207

A

1000-9639(2012)06-0119-11

2012—07—25

查晓英(1978—),女,重庆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成都610064)。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张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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