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必读书”:文化错位与鲁迅的侧击*
2012-01-24周维东
周维东
“青年必读书”:文化错位与鲁迅的侧击*
周维东
1925年由《京报副刊》发起的“青年必读书十部”征求活动存在着逻辑谬误,“青年必读书”的命题涉及开列书单者的“身份”及必读书“适应范围”等问题,其背后是现代学院文化过于强势后造成的文化错位和扭曲。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中重“行”轻“言”的文化立场,是对这种文化错位的反驳和批判;其对“中国书”、“外国书”貌似偏激的看法,也是建立在他独到的“行”、“言”文化观之上的。在新旧文化尚处于互相胶着的时期,新文化自身的分裂造成了文化界的混乱,出于新文化建设的考虑,鲁迅采取了较反常态的“侧击”策略。
《青年必读书》;“言”;“行”;现代学院文化;现代社会文化
一、文化错位:“青年必读书”征求中的逻辑谬误
1924年底,原《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因与代理总编刘勉己发生矛盾,“跳槽”至刚刚创刊的《京报副刊》。为了尽快打开局面,这位“副刊圣手”于1925年1月4日在报纸上刊登“青年爱读书十部”和“青年必读书十部”二大征求广告,“二大征求”活动由此开始。从副刊编辑的角度看,“二大征求”不失为一记“妙手”,通过与读者、作者的广泛互动,既能调动读者、作者的浓厚兴趣,又扩大了副刊的社会影响。
回顾“二大征求”的结果,学者们对“青年必读书”的反应颇有值得品读之处,他们在一个新创副刊有制造噱头嫌疑的话题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审慎。在副刊收到的“青年必读书”78份答卷中,鲁迅、江绍原、俞平伯以各自理由交了“白卷”;徐志摩、朱我农、沈兼士、顾颉刚、邵元仲在回信中都特别强调这个问题“难”,“太复杂”;朱我农、谭仲逵在初次寄出书单后,觉得不妥又进行订正;林语堂、顾颉刚、李仲广在交出的书单上特别加上“文学”、“史学”、“新学”等定语加以限制;此外还有若干征集者都特别在附注中强调自己选择的原则和立场。这些学者的举动除了缘于一代学人特有的严谨和持重,这个征求活动本身的复杂性和歧义性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究竟这个问题“难”在何处?俞平伯给出的理由颇能让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有所深入:
青年既非一个人,亦非合用一个脾胃的;故可读的,应读的书虽多,却绝未发见任何书是大家必读的。我只得交白卷。若意在探听我的脾胃,我又不敢冒充名流学者,轻易填这张表,以己之爱读为人之必读,我觉得有点“难为情”。①王世家:《〈京报副刊〉“青年爱读书十部”“青年必读书十部”资料汇编》,《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10期。
俞平伯给出的理由可概括为两个方面:(一)“青年”是个很广泛的群体,其志趣和追求各不相同,不可能有“必读书”的存在;(二)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以一己之喜好强加于青年,所以不能列出“必读书”的书目。俞平伯的意见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那些交“白卷”和认为“太复杂”的知识分子,如鲁迅、江绍原、徐志摩、顾颉刚、周建人等,基本都是从这两个角度说明“青年必读书”不便回答或不好回答的。
应该说,俞平伯是十分敏锐的,他对“青年必读书”的质疑点明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根源。在逻辑上,“青年必读书”的征求属于“复杂问题谬误”;通俗地说,它将一个复杂的问题有倾向性地化作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后让回答者落入其预设的陷阱。“青年必读书”的复杂性在于它包含了前提性的问题:首先,有没有人有资格为青年指出“必读书”?其次,青年有没有“必读书”?作为一个正常的提问,只有在这两个问题获得肯定回答之后,才可能提出第三个问题:“青年必读书是什么?”而“青年必读书”征求则直接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应征者——如果他们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意味着肯定地回答了前两个问题。俞平伯因为否定了“青年必读书”的两个前提,所以“难为情”地交了白卷。
对于俞平伯等学者的“较真”精神,我们除了钦佩也不禁要发问:作为文艺副刊的一次创意活动,“青年必读书”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游戏性,有必要如此较真吗?更何况在交白卷的学者中,并非没有开出“必读书”的事实,譬如鲁迅。鲁迅一生中为青年人开具类似“必读”书目的情况还不止一次:他曾经为广州知用中学的学生指出过读古书的入门书目;为好友章廷谦开列过研究中古文学的书目;为许寿裳刚刚考取清华大学中文系的长子许世瑛开过一份包括十二种书的目录;为曹靖华开出了六种文学史的参考书目。这些开具书目的境况有很多与“青年必读书”的征求相似,都是针对青年群体,都是开具阅读书目,为何鲁迅在其他处可为,而偏偏在《京报副刊》的征求活动中不愿为了呢?要理清这个问题,我们还需回到“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回到这个问题的两个前提问题:有没有人有资格为青年指出“必读书”?青年人有没有“必读书”?
关于“有没有人有资格为青年人指出必读书”和“青年人有没有必读书”的问题,只要联系到俞平伯的表态——“青年既非一个人,亦非合用一个脾胃的”,似乎已没有可以探讨的空间:青年人广泛多样,当然难以有“必读书”的存在,更没有人有资格、有能力为青年人指出“必读书”。不过,我们在借用俞平伯的观点时往往忽略了这种看法的存在空间,那便是“现代社会”的基础。更准确地说,只有在现代社会,青年人的多元要求才可能受到尊重,才可能因“亦非合用一个脾胃”而否定“必读书“的存在。如果在其他文化环境下就不同了:譬如在中国古代社会,在儒家文化的正统地位确立之后,青年人要发展,就必然会有“必读书”,也必然会有人有资格指出必读书来;再譬如在宗教文化活动中,作为一种宗教的教徒,当然也会有必读书,也会有人有资格指出必读书来。
其实,不仅在古代或宗教文化中会有“必读书”,现代社会的特定领域也会有“必读书”的存在,譬如在现代学院里。现代学院是“以培养现实社会需要的各种专门人才而建立起来”,“以知识技能的传授为主要目的”,因此“不论一个民族当时的社会历史状况如何,不论各个受教育者自己将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学院文化自身都必须以现实社会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的培养为基础,都必须以受教育者在现实社会得到最顺利的成长和发展为基本原则”①王富仁:《“新国学”论纲(上)》,《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期。。正是因为有这种特殊性,所以虽然现代社会里的青年人广泛多样,但只要他(她)进入到学院,就必然要求以某种知识或技能为基础进行培养,而在培养的过程中,就会有入门必读书,也会有提供必读书的导师存在。
回顾鲁迅开具必读书的场合,其基本都是出于专业技能培养的目的,准确地讲,是在学院文化的语境下才做出的举动。“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的情况就不同了:作为一个大众媒体举办的公开活动,“青年必读书”针对的读者是不确定的,它的目的也不是出于某种知识和技能的培养,因此作为被邀请者的鲁迅当然不能以现代学院文化的方式开具书目,否则就违背了现代社会文化的精神,回到了类似传统社会的“大一统”状态。可以说,是自觉站在现代社会文化的基本立场上,鲁迅、俞平伯等人才“较真”向“青年必读书”征求交了白卷。而作为这场征求活动的策划者——新文化阵营中一员的孙伏园,他确定的“青年必读书”主题,虽不能说是文化复古,但显然是一次文化错位,他将只是在现代学院文化中存在的活动推广到全社会,其中的谬误就不可避免。
二、推手:学院文化的扩张与漫溢
孙伏园在发起“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时,是否意识到这个话题存在着逻辑谬误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对于在大众媒体(文艺副刊)上开展现代学院文化活动,他显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在发起“青年必读书十部”征求活动时,《京报副刊》刊登了这样的征求说明:
青年必读书十部——是由本刊备券投寄海内外名流学者,询问他们究竟今日的青年有那十部书是非读不可的。本刊记者耳目容有未周,热心学术诸君如有开列书单赐下者更所欢迎。二月五日截止,二月十日起逐日在本刊上宣布征求结果。①《京报副刊》1925年1月4日。
“说明”中除了介绍“青年必读书十部”征求活动的操作方法,还特别强调“本刊记者耳目容有不周,热心学术诸君如有开列书单赐下者更所欢迎”,这也点明了《京报副刊》对本次征求活动的性质理解——这是一次“学术活动”的拓展。
因为征求活动开展之后学者名流们回执并不积极,孙伏园遂在副刊上以个人名义发表启事催稿:
“青年必读书”仅收到胡适之梁任公周作人等数票,全国热心教育诸公,无论收到本刊的公启与否,务望从速选填赐下,不胜盼祷。②《京报副刊》1925年1月29日。
这则启事把“青年必读书”征求的目的——教育——表现了出来。把两则启事联系起来,《京报副刊》对开展“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的性质和目的再明确不过,那便是通过学术活动对青年进行社会教育。也就是说,孙伏园对于自己开展的活动属于现代学院文化的性质是明确的,但他并没有认识到在报纸上开展这种活动有何不妥。
孙伏园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认识,在我看来主要出自两个原因。
首先是个人原因,这与孙伏园个人经历及人际网络有很大关联。孙伏园(1894—1966),浙江绍兴人,原名福源,字养泉,笔名伏庐、柏生、桐柏、松年等。早年在山会师范学堂就读,曾为鲁迅的学生。1918年经周作人介绍,与其弟孙福熙一起到北京大学旁听,第二年转为正式生。北大期间,加入著名社团“新潮社”,担任过北京《国民公报》副刊编辑、《晨报》记者,与茅盾、郑振铎等人共同发起文学研究会。1921年北大毕业后,正式进入《晨报》出任副刊编辑,在其主持下,《晨报副刊》成为宣传“新文化”的重要阵地。1924年,因鲁迅“打油诗”《我的失恋》事件与《晨报》代理总编刘勉己发生冲突,辞职后担任《京报副刊》编辑。在孙担任副刊编辑之前的经历中,“新文化运动”、“北京大学”、“新潮社”显然是最重要的内容,这也决定了其日后副刊编辑思想的走向。在孙氏一生的副刊编辑活动中,“新文化”是其根本的立场,北京大学的精神、人脉是其编辑思想形成与付诸实践的主体资源,而新潮社则是其参与新文化建设保证思想与时俱进的重要中介。
孙伏园编辑副刊的新文化立场无须赘述,而在宣传新文化的方式上,孙伏园又表现出“兼容并包”精神。他曾经谈到过理想中的日报附张(副刊)的情形,其中包含“新知识”、“文学艺术一类的作品”、“对于社会,对于学术,对于思想,对于文学艺术,对于出版书籍”的“短篇的批评”三大类型,基本囊括了“新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③孙伏园:《谈谈日报的“附张”》,王文彬编:《中国报纸的副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26—27页。。而在介绍新知识上,他又强调:“例如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本来都应该有专门杂志的,而现在《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北京《晨报》的副刊,大抵是兼收并蓄的。”①孙伏园:《谈谈日报的“附张”》,王文彬编:《中国报纸的副刊》,第26—27页。这种思想在现在看来是尊重副刊的办刊规律,而在五四时期现代报纸副刊编辑尚未摸索出一套科学方法的时候,这种编辑思想无疑具有开创性,而其资源正来自于北大的“兼容并包”。
孙伏园“兼容并包”的编辑思想,使其虽然能够在办报实践中对大众传媒的自身特点有所体悟,但对于新文化自身分化后,如何合理地将宣传新文化与大众传媒的自身属性相结合,并未表现出特别的敏感和坚持。在他主编的《晨报副刊》上,既有鲁迅、周作人、郑振铎、冰心、汪静之、许地山、川岛等人的诗文和译文,也有梁启超、胡适、李大钊、马寅初、蒋梦麟、梁实秋、赵景深、刘半农等人的演讲和学术论文,还有陈大悲、余上沅、熊佛西、焦菊隐、曹靖华等人发表的剧作和剧论,其余还有世界名人介绍和时事短评等等,反映出新文化发生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态势,也体现出副刊追求内容丰富的特点,但由于太多专业知识和思想的介绍,其同人化与学院化的倾向也非常明显。
如果说仅仅因为发表专业论文还不能说明问题,孙伏园与新潮社的互动则更将其办刊的这种倾向表现出来。作为五四时期北京大学内的著名社团,新潮社以“介绍西洋近代思潮,批评中国现代学术上、社会上各问题为职司”②《新潮·发刊词》,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1919年1月。,其中骨干在走出校门后多以学术研究见长。孙伏园作为新潮社曾经的重要成员,在担任副刊编辑时为曾经的同人继续出力十分自然:《晨报副刊》广告栏多次刊登新潮社同人进行学术活动的广告,如《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风俗调查表》(1923年7月7日)、《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古迹古物调查会启事》(1923年9月22日)、《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调查河南新郑孟津两县出土古物纪事》(1923年10月18—31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成立纪事》(1924年2月12、13日)、《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歌谣研究会常会迎新会员会纪事》(1924年3月7、8日)等③陈捷:《现代学术与大众传媒的互动——以〈京报副刊〉广告栏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为例》,《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这些广告的刊出,固然因为《晨报》的主要读者是在校大学生,但也让人感到有学校校刊的感觉,其学院化和同人化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也正出于这样的编辑思想,“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虽然有不妥之处,但也显得十分自然。
其次,五四之后大众传媒与学院文化日益密切的互动也是“青年必读书”活动的重要背景。五四之后,学院派知识分子逐渐成为各大报纸的主角,报纸期待学院知识分子为之“添彩”成为一种新潮。譬如创刊于北平的《经世日报》,认为报纸是文化的产物,其功用不止于传播新闻,而尤其要在于推动文化的进步。为贯彻这样的办报思想,《经世日报》聘请多位大学著名学者作为特约撰稿人,这些人包括:毛子水、邱椿、高亨、汤用彤、郑天挺、王桐龄、姚从吾、陆志韦、冯至、郑华炽、王文萱、胡适、陶元珍、冯友兰、邓恭三、左宗仑、陈垣、张怀、杨振声、蓝文征、沈从文、陈雪屏、张佛泉、傅孟真、顾颉刚、沈兼士、陈岱崧、张重一、粟寄沦、何永佶、陈纪滢、催书琴、齐思和等④王晓宁、雷世文:《中国现代报纸文艺副刊的学院派文化特色概述》,《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许多报纸不仅请学院派知识分子充当撰稿人,还增设学术性专门副刊,而这些副刊的主持者也多由学院派知识分子来掌握。就《京报》来说,除最富盛名的《京报副刊》外,还先后创办几十种专业副刊,著名者如《海外新声》、《经济周刊》、《妇女周刊》等,蔡元培、李石、马寅初、国立女子师大蔷薇社都与它们有着密切的联系。新记时代的《大公报》先后创办过20多个专业性副刊,如《科学周刊》、《市政周刊》、《社会研究》、《医学周刊》、《政治副刊》、《读者论坛》、《社会科学》、《现代思潮》、《世界思潮》、《社会问题》、《经济周刊》、《军事周刊》、《文艺副刊》、《明日之教育》、《乡村建设》、《图书周刊》、《史地周刊》、《县镇建设》等,张申府、蒋百里、夏坚白、何廉等著名学人都在这里担任过主持,一大批学院派知识分子为刊物撰稿。因为学院派知识分子担任副刊的主要撰稿人或主持者,为了编辑的方便,一些报纸的副刊编辑部干脆设在大学校园里。如《大公报·史地周刊》编辑部设在燕京大学,《益世报·人文周刊》编辑部设在辅仁大学,《北平晨报·社会研究》编辑部设在燕京大学,《大公报·经济周刊》编辑部设在南开大学,《北平晨报·国剧周刊》编辑部设在清华大学,《益世报·益世小品》编辑部设在国立山东大学,《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部设在清华大学,《益世报·文学周刊》编辑部设在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①王晓宁、雷世文:《中国现代报纸文艺副刊的学院派文化特色概述》,《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在学院文化与报纸日渐暧昧的潮流中,类似“青年必读书”这样文化越位和漫溢的现象,可以说是见怪不怪。
孙伏园的个人经历与五四之后报刊的走势,都说明“青年必读书”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那便是新文化运动之后学院文化的迅速扩张。这种现象并不难理解:首先,现代学院的优势便是输出人才,随着这些人才步入社会各行各业,他们也就成为现代学院文化进行扩张的重要中介,孙伏园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次,民国以来,随着现代学院体制的日渐完善,学院成为了文人、知识分子的主要聚集地,同时,这里也必然成为文化发展和知识更新的主要策源地。一个媒体要站在时代的前列,就必须与学院文化保持密切的联系和互动,这可以说是现代社会分工的结果,时值今日依然如此。
三、“行”与“言”:鲁迅反驳的立场
在理解鲁迅《青年必读书》的问题上,今天的学界常常站在“中”、“西”文化对立比较的立场,审视的核心便是那句“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虽然也有学者注意到鲁迅是在首先否认“必读书”的前提下才谈到中国书和外国书的事实,但指归还是回到鲁迅是不是要“全盘西化”和否定传统的问题,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根本的文化立场和文化思想并没有得到充分地挖掘②曹振华:《我从〈青年必读书〉读到了什么》,《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4期。。
如果我们不为《青年必读书》中言辞掀起的情绪所动,这篇文章的核心是落脚在“行”与“言”的问题上的:“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是鲁迅对“现在”和“青年”的根本看法,而其文化思想则是在“行”与“言”的结构中展开——这与“中”和“西”至少在形式上是不同的结构。所以要理解鲁迅《青年必读书》的思想,首先应该从这两个概念出发。
“行”与“言”并不是鲁迅的独创,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两个流传较广且相对出现的概念,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君子执仁立志,先行后言”(《大戴礼记·解诂》);“君子博学而孱守之,微言而笃行之,行必先人,言必后人”(《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等等。传统文化中重“行”轻“言”的思想与鲁迅在本篇文章的立场还颇有一致之处,但鲁迅的“行言观”又显然超越传统文化的范畴。在传统文化中,“行”、“言”是个人修养的两极,“行”即作为,“言”即说辞。处理好两者的关系关涉个人的德性和人格的完善,所谓“人信其言,从之以行,人信其行,从之以复,复宜其类,类以其年,亦可谓外内合矣”(《大戴礼记·解诂》)。鲁迅文章中的“行”与“言”不是个人修养的两极,而是个人在社会中的两种选择,在根本上它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
在《青年必读书》中,“行”是尊重生命和自然人性的一种人生态度,它的外在形式是积极入世的行动派;“言”在根本上是一种技能,作为技能它无需与人的生命活动发生联系,只需要与前人的经验进行交流和对接。作为与“行”相对的一种人生态度,“言”摒弃了“行”的选择性而把人生投注在这一项技能当中,借助技能间接与世界发生联系。概括起来,“行”与“言”的差别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一)“行”具有多元选择性,而“言”具有一元确定性。对“行”而言,人生所有的道路与一切可能都可以选择,而“言”只是人生道路中比较确定的一种。(二)“行”具有实践性,一个社会的运行和发展必须依据于“行”;“言”不具有实践性,它借助人类已有的经验对“行”进行指导。(三)“行”具有开创性,通过大胆的“行”,人类可能创造出一番新天地;“言”则具有总结性,“言”的指导性和启发性也不过建立在对人类经验的重新梳理和发现的基础上。正是由于以上关系,鲁迅认为“行”与“言”并不是对等对立的关系——“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说,“行”是第一位的,“言”是第二位的,一个理想的社会应当“行”、“言”兼备,但在特殊时期可以重“行”轻“言”。
鲁迅的“行言观“建立在他对于人生和时代深刻把握的基础之上。必须重申一点,鲁迅思想的基础始终建立在“为人生”的基础上,这是与现当代诸多学者在“中西文化选择”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学术思想有本质不同的。在“为人生”的基础上,鲁迅认为:“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①鲁迅:《忽然想到(六)》,《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7页。如果抛开前面的定语,“生存—温饱—发展”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基本的人生选择序列,也可以说是最根本的生存法则。它不是深刻洞见,但却是颠扑不破的公理。在这个序列中,行”是“生存”和“温饱”必须的选择,而“言”只能属于“发展”的内容——当然我们可以以“言”作为生存的手段,但此时的“言”只能作为“行”的状态出现,而这种状态还具有不确定性。从人类生存的角度而言,“行”显然是第一位的。
而就“五四”时期的青年人而言,“行”更是第一位的当务之急。五四时期的青年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话语权,而是“无路可走”,说白了是没有生存空间的问题。鲁迅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大量小说、杂文都在谈论这个问题,无论是娜拉、魏连殳、吕纬甫、子君,还是祥林嫂、爱姑、孔乙己以及现实中的范爱农和诸多青年学子,所面临的困境都是“无路可走”。其实,这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出现的必然的社会格局。新文化运动的胜利只是打开了舆论的空间,也就是“言”的空间;而要打开新的生存空间,还需要更加具体而切实的社会变革,说白了也就是要“行”。就“言”和“行”在时代中的关系而言,“言”可以为“行”加油鼓劲,也可以为“行”指出可能的道路,但不能取代“行”本身;而且“言”要丰富自身的内容,也必须依靠“行”,没有“行”,“言”也只能回到故纸堆中。所以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鲁迅鲜明地提倡“行”:“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②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③鲁迅:《导师》,《鲁迅全集》第3卷,第59页。在鲁迅看来,五四新文化的“言”的指导意义也仅限于“需要行”,至于怎么“行”,新文化的成果已经失去了这个功能。
鲁迅对中西文化的看法也建立在“行言观”的基础上,最核心的思想便是“拿来”。在鲁迅看来,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并不属于孰优孰劣的问题,而是我们需要什么的问题。鲁迅劝导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是因为“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而外国书(除了印度)在主体精神上是倡导“行”的。这也并不表示中国书没有意义,中国书的意义在于“言”,它是我们语言文化的根本,你能说它不重要吗?非常重要。一个民族赖以存在的根本就是语言,没有了语言,民族也要消亡。今天学界质疑鲁迅在《青年必读书》中否定中国文化,正是站在语言文化的立场上,而质疑者往往忽略了鲁迅已经将中国书与“言”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作为两种人生态度和生存方式,鲁迅的“行”与“言”反映出新文化发生分化后,不同文化类型对人生的不同要求。“行”是现代社会里一个人应该具有的人生态度和生存方式,“它的基础是生命的,自然人性的,是普遍可感的”④王富仁:《“新国学”论纲(上)》,《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期。。基于不同的生命个体,人们可以有不同的人生道路选择,也可以有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而“言”所代表的生存方式,只是现代社会里的一种可能,那便是学院派的生活方式,它以语言文化的传承为主要目的。在任何时代“行”都只会是“言”的基础,如果反其道而为之,就会出现不同程度的专制和霸权。“青年必读书”的问题就在于,“当时的学院文化并不能体现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其中也包括像鲁迅这样的现代知识分子求生存、求发展的生命意志和精神需要”⑤王富仁:《“新国学”论纲(上)》,《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期。。“以自己的选择代替别人的”,“把自己的选择当作唯一正确的选择”,是学院文化无限扩张造成的根本危害⑥王富仁:《“新国学”论纲(上)》,《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1期。。鲁迅反驳的意义,就是要打破这种貌似合理的文化霸权,将对生活的选择权还给青年人自己。
四、“说不出”、“听将令”中的批判策略
分析鲁迅《青年必读书》中的文化思想,将其语言形式与要批判的现象联系在一起,颇有点“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的感觉:貌似抨击中国文化,实际却是批判学院文化的扩张和漫溢。而且,在这篇以“征求表”形式出现的文章中,鲁迅在必答栏里说:“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给人留下丰富的联想空间——究竟这是一句托辞还是真实感受?究竟“现在说不出”,未来是否能够说出?这都让人产生“必读书”可能存在的印象;而在“附注”里,鲁迅还首先大谈特谈读书问题,直到末尾才稍稍点题,一闪而过。如果联系鲁迅其他的批判文章,他虽然一向讲究“战术”,但直接犀利依旧是其最主要的风格,而此篇就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优柔寡断,似乎有很多隐忧,导致不能畅快地表达。
如果我们更认真地揣摩《青年必读书》的行文风格,鲁迅的隐忧似乎在于,他既要对“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背后过于膨胀的学院派文化进行批判和警醒,又似乎不想驳了“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和其他同人的面子。在这一点上,一向富有批判精神的鲁迅与较为温和的俞平伯和江绍原恰恰形成反差:同样是发现征求活动的关键问题,这两位干脆利落地交了“白卷”,鲁迅则顾左右而言他地迂回了半天,最后还将论争的焦点引入中西文化的问题上,“曲笔”可谓用尽心机。
可以将鲁迅的这种做法理解为不驳“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的面子,更具体地说,是不驳《京报副刊》和孙伏园的面子。毕竟,鲁迅与孙伏园有着深厚的同乡和师生之谊:孙伏园为了鲁迅怒与《晨报》脱离关系,是鲁迅的支持他才接手《京报副刊》的编辑工作,对于学生兼同乡刚刚主持的副刊,鲁迅当然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不过,我更觉得鲁迅《青年必读书》中用尽“曲笔”是出于新文化发展和建设的考虑,这与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之初“听将令”的做法有内在一致性。从大众传媒的角度回到“青年必读书”征求的时代(1925年初),新文化运动兴起虽已近十年,但新旧文化和文学却依然处于胶着的状态。仅从副刊的角度来说,虽然这一时期出现的民国“四大副刊”都属于新文化阵营,但很多著名大报副刊还控制在旧派文人的手中。譬如《申报》副刊在周瘦鹃的控制下,作者多为“礼拜六”文人,设置如“闲话”、“杂录”、“游记”、“剧谈”、“余滴”、“琐录”等消闲性的栏目,再刊登些章回小说连载、文坛掌故、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等文字,鸳鸯蝴蝶派色彩浓厚。此时的《大公报》正处于最衰落的时期,副刊也主要刊登些旧诗歌和笔记体小说,“缺乏时代气息,编排也比较呆板”①方汉奇等:《〈大公报〉百年史(1902—06—17——2002—06—17)》,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4页。。这一时期《世界日报》的《明珠》副刊,在张恨水的主持下虽然影响颇大,但旧文化游戏味很浓,张恨水与读者约法三章:“(一)绝对不谈大问题。政治上也罢,社会上也罢,只捡些琐碎的事来说。好像人家吃面包,我们只在桌上去搜罗些面包屑。(二)绝对不批评大人物。我们从前就犯过这个毛病,而实在不平的事太多,管得了吗?(三)不研究高深学问。这条似乎累赘,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面,哪有什么高深学问?不过凑成三章罢了。”②《世界日报·明珠》1925年8月7日。从此三条就可见出其副刊的一般面目。
不仅副刊的情况如此,这一时期整个报纸的格局同样如此。单以1918—1927年北京地区创办的晚报进行统计,在39种晚报中,纯粹用文言出版的报纸达16家,文言与白话兼用的报纸共5家,纯粹用白话文出版的报纸为18家③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第2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年,第719—722页。。由此可见,虽然时间已到1925年,但文化格局——文言与白话、新文化与旧文化实际处于不相上下的胶着状态。
在新旧文化、文学互相胶着的状态下,《京报副刊》开展的“青年必读书”征求活动虽然有文化错位的缺陷,有学院派文化过度扩张的隐忧;但相对于旧文化死而不僵的现实,旧文学在游戏中继续蔓延的态势,新文化阵营的内部显然并不适合正面厮杀。正是在这个立场上,鲁迅选择旁敲侧击的方式,用新旧文化论争的老话题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既让已经分化的新文化同人注意到新文化尚未完全站稳脚跟的事实,也促使他们去意会其中的曲笔之意:学院派文化的过度膨胀,并不符合中国社会的当下需要,而且可能将青年人引入因循守旧的道路上去。鲁迅的这种做法和态度,与他在新文化兴起初期的“听将令”也可谓一脉相承。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鲁迅用“自己的经验”来讨论“读书”问题时,也避开了“必读书”的话语圈套:现代社会里的青年虽然没有“必读书”,但“读书”却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虽然不需要有“导师”,但并非不需要平等的“经验”交流。所以《青年必读书》中的内容虽有曲笔之意,但并非策略之言,其中读书的经验也正是鲁迅的切身感受。他后来特别强调:“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①鲁迅:《写在〈坟〉的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第302页。言至此处,鲁迅《青年必读书》中的真意也就了然了,其言辞不多但却是苦心竭虑的。然其发表以来就不断受到非议,这其中真是有太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I206.6
A
1000-9639(2012)06-0057-08
2012—06—01
四川大学高水平团队建设项目“民国历史文化框架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周维东(1979—),男,陕西白河人,文学博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成都610064)。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