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子百选》与《唐宋文醇》隐曲关系考*——兼论《唐宋八大家文钞》在东亚书面语共同化进程中的范式意义
2012-01-24查屏球滕汉洋
查屏球,滕汉洋
《八子百选》与《唐宋文醇》隐曲关系考*
——兼论《唐宋八大家文钞》在东亚书面语共同化进程中的范式意义
查屏球,滕汉洋
茅坤选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曾在朝鲜、日本广为流行,朝鲜文人以之为必读的经典,熟悉者甚至可以集八大家语句为文。朝鲜正祖李祘非常重视《文钞》,《八子百选》即是他对《文钞》的再选。在编选过程中,朝鲜君臣关于篇目取舍的讨论体现了对八大家古文较深入的研究和对传统经典篇目的了解。《八子百选》选文总数仅为《唐宋文醇》的五分之一,但有三分之一篇目不同于《唐宋文醇》。李祘强调自己的选文“醇之又醇”,表现了对《唐宋文醇》的纠正,这是由朝鲜传统的“小中华”意识生发出的轻视满清文化、推崇明文化的情结。这一理念客观上推动了唐宋八大家古文的传布,巩固并加强了东亚共同书面语言的稳定。
东亚共同书面语;《八子百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唐宋文醇》;小中华意识
进入印刷时代之后,文化的输入与接受不再像先前那样仅靠个别学者的拜师受学与个人传学,而主要是以书籍的传输与接受为主了。印刷物凭借自身的文化魅力及外在的商品力量,将文化交流活动大大提速推广,不同国家的知识分子可以在大致相同的时间段里读同一种书。16世纪后,很多朝鲜、日本文人对古文写作非常娴熟,中、朝、日三国古文可以相混互读。究其原因,即在于他们都以《唐宋八大家文钞》(以下简称《文钞》)作为写作训练的教材,唐宋古文成为了他们共同的书面语。以下通过说明《文钞》一书在韩国、日本的流传及朝鲜正祖李祘所编《唐宋八子百选》(以下简称《百选》)与清乾隆帝所编《唐宋文醇》(以下简称《文醇》)之关系,对这一现象加以具体分析。在此基础上剖析东亚共同书面语形成过程中复杂而微妙的关系。
一、《唐宋八大家文钞》在朝鲜、日本的流行
明代茅坤《文钞》刊行后,一百多年里风行翰林。《四库全书总目》称此书“户弦家诵”。这一现象反映了唐宋之后文章学发展史上的重要走向:唐宋古文不仅完全取代骈偶文的正宗地位,也从语言风格上改变了秦汉文的古腔古调,成为正宗的书面语言。在此后三百年里,朝廷公文、科举策论、学者著述等正式的书面语言都以八大家古文为范式。这一范式的确立,对于朝鲜和日本汉文家的意义甚大。“汉文”于他们完全是一种脱离日常口语的案头语言,在没有文法规范之类著作出现之前,依据范文练习,乃是其掌握书面语的主要方法。所以,在十七八世纪,《文钞》一书在朝、日的流行程度也不亚于中土。申维翰(1681—1752)《赠朴圣光履坤序》一文对《文钞》在东亚的流传及其价值作了说明:
今之天下,东自扶桑,西暨流沙,北通幽朔,南穷交趾,比屋而谈,同轨而趋,一鹄而射者,非唐宋八大家乎。昌黎之博厚、柳州之精刚,始能琢古文而为方为圆,示天下规矩。以至欧缓而腴、曾实而衍、王简而质,苏氏父子泉之俊、坡之逸、颖之畅,法生于唐而调合于宋。此如饭羹鱼肉菜菹塩豉,集众味而供朝夕之餐。自王公达于闾庶,上品一餐百金,中下十金一金。不得则饥,得亦随分而饱矣。所以八家之文在天下,人甘而户习。嗣而兴者,虽杰如空同、高如白雪、富如弇山,跃而呼曰吾先秦西汉。然彼其所易者章句,而不可革者规矩矣。吾知君好学而才敏,欲示津筏,莫如八大家……余乃出家藏华刻《八大家文抄》传授之。且曰:此为皇明博雅茅子顺所简而牗后人者。字有圈,章有批,篇有题评,真如活瞿昙说法。归而绎之,古所谓不可传者具在矣。郑圃之射,何待三年而后报关尹乎……卷凡五十有奇,合之为二十五篇。①《青泉集》卷之四。本文所引韩国文献多取自韩国古典数据(http://db.itkc.or.kr/itkcdb/mainIndexIframe.jsp),以下不一一说明。
申氏曾担任过通讯使出使日本,曾见“日本为文者,皆以《八大家文抄》读习专尚”,学者拟作并能达到“理赡而辞畅”的程度②《青泉先生续集》卷之八《海游闻见杂录》下。。他已看到本书在当时的影响遍及中国、朝鲜、日本,并视其为文章津筏,因此也借机向他人推荐《文钞》作为学习古文的范本。
由朝鲜其他文人的相关记载来看,他们也多将《文钞》一书作为基本读物,视此为治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如金昌协(1651—1708),自己曾编过古文读本《文趣》,但在训示其子时,仍要求将《汉书》或《八大家文钞》“逐句逐字,一一理会”③《农岩集》卷之十一《与崇谦丁丑》。。又尹行恁(1762—1801)《题八大家文钞后》云:
乙酉岁,先君子就是书脱误者,以亲笔写填而厘整之,母夫人躬自装潢。小子生四岁,嬉游亲侧,至今历历记其事。凡我后人,尚克典守,勿坠我先君子劬书之至意,而俾手泽心画永世不沫。即余小子血恳也。④《硕斋稿》卷之十五。
由尹氏记载看,朝鲜文人已将本书作为家传秘学来传授,两代读书人同读一本《文钞》,可见对此书的重视。
在很多学者的必读书目中,《文钞》多被列入。如洪柱世(1612—1661)将本书列入“书经”系列⑤《静虚堂集》附录《入学门庭》。。李玄锡(1647—1703)在《游斋六家》一文中,将自己一生所读之书分为六科,以“文章家”为治学之一科,并将本书作为文章家之经典⑥《游斋先生集》卷之二十二。。又如李植(1584—1647)在《示儿孙等》文中以本书为“科文工夫”必读书⑦泽堂先生别集》卷之十四。;其《作文模范》一文示人习文方法,尤重《文钞》。其云:
茅鹿门坤所抄《八大家文》最为中正。柳之于韩如伯仲,欧、王、曾专出于韩。三苏虽学庄、国,亦不出韩之模范。大苏虽诡,文气不下于韩,以意为主,笔端有口。以此为归宿地,抄读七八十首,寻常熟覆,不必多读而得力也。柳以下六家之文,抄其尤绝妙者四五十篇,余力一读,时复阅览,从其所好,增减其所抄可也。此是古文章正脉,韩子所谓仁义之言也。⑧泽堂先生别集》卷之十四。
以上诸位学人都以抄写、诵读《文钞》为习文首要之功,乃是结合自身读书体会的经验之谈。通过学习,朝鲜时代很多文人对《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都相当熟悉,以至于可以如同集句诗、檃栝词一样,集八大家文章中的成句为文。如洪奭周(1774—1842)《集八家文答仲》一文:
得弟书甚善(柳《与吕恭》),诚中吾病(柳《与史官韩愈》),然尚似有不相晓者(韩《答崔立之》),姑示子其略(柳《愚溪对》)。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坡《答张文潜县丞》)。穿蠧经传,移此俪彼(欧《与荆南乐秀才》),务采色夸声音以为工(柳《答韦中立论师道》),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柳《答吴武陵论非国语》),或至于怪僻而不可读(坡《谢欧阳内翰》),其不然者(颍《臣事策第二道》),切近眛陋(韩《王弘中碑铭》),作俗下文字(韩《与冯宿论文》),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老《上田枢密》)。子固之文(坡《与曾子固》,纡余委备(老《上欧阳内翰》),外枯中腴(坡《评陶诗》),发而读之(欧《答吴充秀才》),若无以异于众人者(坡《荀卿论》),反复读之(欧《与张秀才第二书》),久而有味(曾《洪渥传》),愈久而愈可爱(欧《苏明允墓志》)。非有(韩《守戒》)素所学问(曾《宜黄县学记》),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韩《上兵部李侍郞》),落其华而收其实(颍《东轩记》)者,亦孰能与于此(王《灵谷诗序》)。求其辞时,若有少失者;要其归,不合于道者少矣(曾《徐干中论目录序》)。汉氏以来(韩《与孟简尚书》),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欧《读李翱文》),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坡《六一居士集序》),其为文章(欧《石曼卿墓表》),将与诗书之作者并(曾《王子直文集序》),吾既(韩《贞曜先生墓志》),学之二十余年矣(《韩《答李翊》),其它(韩《送孟东野序》),著书之士(欧《送徐无党南归序》),博而精,丽而不浮。其归本于道者(曾《答送都官》),岂容有(坡《课百官策》),若巩者哉(曾《上范资政》),吾之所以(曾《南轩记》),口咏其言,心惟其义(韩《邓州北上于襄阳》),反复而不能已(曾《送钱纯老知婺州诗序》),亦所以矫(王《三圣人论》)。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觔脆骨而以为辞者(柳《毛颖传后题》),此岂非古人所谓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者类耶(韩《送陈秀才彤序》)。文章士之末也,然(柳《答杨京兆凭》),未有不通此而能为大贤君子者(韩《答侯继》),吾弟(柳《柳宗直西汉文类序》)才高识明(坡《答李廌》),致力于斯文久矣(坡《答刘沔都曹》)。当务使(坡《答黄鲁直》),闳富典重(曾《王平父文集序》),增其所未高(韩《重答张籍》),毋轻议巩(王《答段缝》)。①《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五。
此文亦是文章史上的稀见之作,文中有些地方集取完整的语句,有些地方则根据行文的需要选取字词组合成句,并一一出注,真正做到“无一字无出处”。这既是游戏逞才之作,也应是他们训练古文写作的一种方式。这一点表明他们对《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烂熟于胸。文中自言习文已二十余年,其习文之功应多投入在《文钞》一书中,可见是书在朝鲜文人的知识结构中具有基础性的地位。
二、《唐宋八子百选》的编定与讨论
茅坤《文钞》凡一百四十四卷,选文一千三百余篇。对于一般习文者而言,全部熟记已属不易,背诵记忆更是难事。多数读者都是在反复阅读茅氏选本后,再择其重点篇目记诵,这就出现了一批以茅氏选本为基础的再选本。如:
崇祯二年(1629)孙慎行《精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崇祯五年(1632)汪应魁校刊、钟惺选《唐宋八大家选》二十四卷;崇祯五年(1632)吴正鹍《唐宋八大家文悬》十卷;康熙三十八年(1699)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三十卷;康熙四十三年(1704)吕留良《八家古文精选》(185篇不分卷);康熙四十八年(1709)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十九卷;乾隆十五年(1750)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三十卷。其中储欣选本在清初影响甚大,仅乾隆年间就四次刊刻,可见读者对这种简选本需求更大。这种再选之风在中国自明至清经久不歇,在朝鲜文坛也曾成为热点话题。上文所引的李植所论强调“抄读七八十首,寻常熟覆”、“抄其尤绝妙者四五十篇”,也是以精读《文钞》中的一部分文章为主。朝鲜正祖李祘(1752—1800)②李祘是李氏朝鲜的第22代君主,乾隆四十一年(1776)即位,在位24年(1776—1800),有文集《弘斋全书》传世。《百选》一书的刊行以及其与臣下围绕相关问题的讨论,就是顺应这种对于简选本的需求而出现的。这一域外案例可为“八大家”文章学观念的传布与接受提供更有力的佐证。
李祘是一位学者型君主,读书颇勤奋,《唐宋八大家文钞》即是其常读书目的一种。蔡济恭《御定两京手圈跋》①《樊岩先生集》卷之五十六。即记有正祖与其交流读《文钞》心得一事。李祘还曾以策问的形式与臣下讨论《文钞》一书。其策曰:
《唐宋八大家文钞》,茅鹿门所以病后世之伪剿,标先觉之精粹,视千古操觚者之金石关和也。西京尚矣,先儒以蜀之《出师表》,晋之《归去来辞》,为文章绝调,则是书之但取唐宋何据欤?六朝骈俪着力要变,则唐不收苏颋者何故?文敝之余发明古道,则宋不录柳开者何说欤?空同名家也,而直诋其剽裂;荆川师承也,而不列于批选者,亦有义欤?韩之呑吐骋顿、柳之巉岩崱屴、欧阳之遒丽逸宕、长苏之行行止止,俱可谓善评,而王、曾、两苏之独无取譬,何欤?碑志世皆首韩,而此云逊于欧王;书牍人咸称苏,而此云韩特崛起,有何超凡之解,而论断之如此欤?以一意为全局,故无旁意;以劖词为摹画,故无危词。谁谓是八家秘钥而果可称的见欤?或以李翱,孙樵,增为十家;或以韩,柳,欧,苏。约为四家,则不增不约,得不失于烦简。或挈论定评于本题之下,或傍镌要旨于字行之间,则其论其镌,能不错于义例欤?有以伊周鸣不平讥退之之东野送序,有以韩白优劣论,戏子瞻之《醉白堂记》,欧公之《六一传》至訾以不成说话;柳州之《服气书》,或斥其谩溷本态。受是訾议而并在选中何欤?汉有《文类》,唐有《文粹》,宋有《文鉴》,其评选之凡例,与此何如。而荆川既有《文编》之作,则鹿门以其高弟,别为此櫽括之篇者,得无嫌于务胜欤?《皇明十大家文抄》所以继是书为续篇,而一代之词宗反多于两朝之茹茅,则世愈降而才愈下者,未足为确论欤。②《弘斋全书》卷五一《策问》四《八大家》。
在问中,李祘提到了十四个问题,主要涉及以下几个大的方面:八大家在文章学上的地位;茅坤对李攀龙、唐顺之关于文章学观点的评价;茅坤对八大家文章的评论;《文钞》点评式的编纂方式与凡例;茅坤对八大家作品的取舍与诸人评论的关系;唐宋文与明人之关系;《文钞》一书的价值与地位。由所论看,他对相关古文选本相当熟悉,既了解明人钟惺《韩柳欧苏四家选》,又知道清人储欣的《唐宋十家类选》,对明代秦汉派与唐宋派之争也非常了解。虽然其对茅氏只认定八家之文有异议,但仍认为《文钞》具有“型范”作用,对机械拟古的秦汉派提出了批评。由他发起的这一场讨论得到众多臣下的回应。如当时知名学者、正祖老师洪良浩即上书全面回答了正祖提出的问题。他充分肯定了八大家在文章史上的地位,认为《文钞》一书选择“精严”,是一部经典古文选本③《耳溪集》卷一六《御定八家手圈跋》。。
李祘君臣对《文钞》一书都很熟悉,既承认其选文精严,同时对茅氏选文的取舍也不无异议。李祘《弘斋全书》卷四《八家百选引》具体说明了编选《百选》一书之由:
厌繁缛而乐简要,常情也。为文章者不患不博,而患不约……茅氏之选,虽颇纤悉,其绳尺八股之体者,已经前辈之斤正。然委巷专门之士,童习白纷,犹恨其冗而不杀,泛而不精。于是乎百选之书作焉,盖取其醇乎醇者也。韩之正,柳之奇,欧之温雅,王之峭刻,曾之切实,苏氏父子之汪洋而纵横者,一开卷了然在目。使读者由是而得其门,则堂奥之窈如者,庭戺之秩然者,靡不毕具,而无所事于全书之繁也。
《八家百选》一书是以其舅洪氏所选为底本的④正祖母为洪氏,其兄洪良浩与中国文人交往甚多,纪昀曾为其诗集《耳溪集》作序,此处舅氏或指其人。。他认为茅坤《文钞》“虽颇纤悉”,但其病在“冗而不杀,泛而不精”,编撰《百选》的目的就在于去繁就简,选其“醇乎醇者”者,为读书人提供一个高质量又便于使用的简编本。
《百选》约刊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刊印之后,正祖分赠给朝中大臣,并发动群臣讨论此书。对此,《弘斋全书》卷五一《八子百选抄启文臣亲试及文臣应制》有详细说明。其提出讨论的问题涉及《百选》一书各家、各体选文的比例、选文在思想与艺术上的一致性以及全书体例等各个方面,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关于选目的取舍问题。如为何选《讳辩》不选《师说》,选《段太尉逸事状》而不选《张中丞传后叙》;既选曾巩《宜黄县学记》、王安石《慈溪县学记》,又选苏轼《齐州闵子庙记》,这是同类重复;既选韩愈《谏佛骨表》,又选苏轼《四菩萨阁记》,这是主旨相违。在传统说法中,“韩碑、柳记、欧序、苏论”乃是各人文章的代表性文体,但《百选》目中,韩碑选四而书选五,柳记选三而书选四,欧序选二而记选六,苏论选二而记选八,与常论不副。韩愈《原道》与王安石《原过》两文主旨也似冲突;苏轼《传神》是滑稽小品入选,而苏辙《几策》是论政论文却未入选;同为骚体,欧阳修《秋声赋》、苏轼《赤壁赋》入选,而韩愈《送穷文》、《乞巧文》未选;选韩愈《上张仆射书》、《答翊书》是取其辞达,而韩愈《为人求荐书》、《应科目与人书》等也具有“辞达”特点的作品又未选等等。在李祘看来,一些未选之文未必逊于已选之作,他提出的那些未选之作多属传统选本中的名篇。《百选》在选取的篇目上对传统经典序列有所调整,因此,他需要臣下给自己提供一些更充足的理由。
当时大臣朴家齐(1750—1805)等人上书应对,表达了自己的主张。朴家齐《八子百选策》云:
《讳辩》、《师说》,均是止谤,而《讳辩》之胜在压倒人,《师说》则遮护自己之不暇。喻之以兵,攻先于守矣。《段太尉状》回味之橄榄也,《张中丞叙》既饱之饤饾也,舍旧图新,适于时也。十哲原跻圣庙则《闵庙》记之,并列于两学记固也。忠孝本非二致,则《菩萨阁》之合选于《佛骨表》者。果不悖于辟异矣。韩碑柳记欧序苏论者,各家之概略也。各家之中,各取诸体者,百选之义例也。其不能偏于所长,亦势也……彼八子者之卓然名世,家俎豆而户尸祝,岂其无所本而然哉。然则百选之作,特转移风俗之一大机耳。昔朱文公之书,由鲁斋而传于河北,至永乐而大行。八子之文,显于茅氏,得圣人而逾光,方之永乐之朱书。果孰得而孰失欤?若其选狭而旨远,体约而用博者,所谓匀天之一阕而全鼎之一脔,铁门之关而钥匙焉在兹,膜眼之开而金箆焉在兹矣。夫子午之针,仅比一芒,而万里之坎离是正。绀色之珠,不过弹丸,而宿昔之见闻靡遗。则今之百选,信乎其能抉天地之秘要,御万理之至赜者矣。故曰水不在深,有龙则灵。①《贞蕤阁文集》卷之二。
作为臣子,朴家齐并未对《八子百选》提出批评,反而结合自身的阅读体会,着重从思想内容与精神气象上说明所选之作的长处。同时,他还将正祖选文之事与朱熹理学北传并至明而大兴相提并论,强调《百选》一书已远超了其作为古文选本的文章学意义本身,其目的在于强调此书选文的恰当,努力破解正祖的不自信处。又如丁若镛(1762—1836)认为《百选》一书“汰削肌肤,孤存棱骨,其于得八家之宗旨,亦已尽矣。且惟圣人之所选也,是以信之,不然其于取舍之际,反复有遗珠而怀砾者矣。昔孔子尝删诗矣,臣曰诗惟孔子能删之,八家之文,惟圣上能选之”②《与犹堂全书第一集》第十三卷《八子百选序(内阁应敎)》。,也将是书的选编比为孔子删诗。徐有榘(1764—1845)也认为“是编之出而有志于斯文者,赖有所津逮梯接,循其法而变化于气,以不负菁莪乐育之化,可指日而俟”③《金华知非集》卷第三《八子百选序》。,同样对选目的取舍持肯定意见。
当然,讨论过程中也有持不同意见者,如尹行恁(1762—1801)。其《硕斋稿》卷之十四《策·八子百选》一文与朴家齐的全面肯定不同,他正面回答了正祖提出的问题,依据“刻痕”、“雕镂”、“有为于当世”,即艺术的创新个性与内容的实用性等原则,对相关选目的取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批评居多而肯定较少。显然,他受到了传统唐宋古文选本的影响,比较偏重传统篇目。但总体来说,臣下所论仍以赞美正祖为主。或许正是有了这些大臣的赞语,正祖才有了更大的自信,没有采纳尹行恁等人的建议,对自己的存疑之处也不改动,仍保留了最初的选目。正祖《日得录》四言:
《八子百选》,人见各自不同。或曰《墨君堂记》之滥入,或曰《张中丞传后叙》之见漏为欠事。教曰:《墨君堂记》,取其高洁自居之义也。《张中丞传后叙》,非不烨然光也,柳子之《段太尉逸事状》既编入,则此不必并载。又有言《传神》之不当入者,教曰:以虽似小品,于文章家得悟解者,此为上乘。又有言王荆公《读孟尝君传》之不合峻选,教以孟尝君客,俱是鸡狗之雄,而王文能言其失,即只眼,故取之。
在此他已具体说明了编选各篇的理由,他在取舍之间都有自己的考虑。他在兼顾篇幅、内容几方面因素后,着重根据自己的阅读体会发现各文特别之处。如他认为:“柳宗元《封建论》、苏轼《正统论》,所见卓然,俱为千古不易之论。”(《日得录》三)但他仅选柳文而舍苏论,显然是因为两者在写法上有相似之处。
由上述朝鲜正祖朝君臣关于《文钞》及《百选》的讨论看,17世纪朝鲜文人对唐宋八家文章多有深入的研究,在比较名篇的取舍中,都能道出各篇的特色,所论精当。《文钞》已成为知识精英的知识结构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以八大家文章范式为宗已成为公认的文章学观念。《八子百选》是《文钞》的简编本与普及本,正祖以君王身份亲自编选并发动群臣讨论,实际上也是对《文钞》经典地位的确认。同时,《百选》一书的编撰及围绕相关问题展开的讨论,也当与朝鲜君臣在入清之后对明人文化的认同与推崇相关。
三、《唐宋八子百选》与《唐宋文醇》之关系
李祘已指出自己编印《八子百选》一书是出于对其他流行选本的不满,关于这些同类选本,他明确指出的是储欣的《唐宋十大家全集》与《唐宋八大家类选》,但由他对“醇乎又醇”的强调看,还应与当时具有绝对权威地位的《唐宋文醇》一书有关。
《唐宋文醇》一书于乾隆三年(1738)由乾隆帝主持编纂。是书《凡例》言:“是编始虽取材于储欣选本,复有欣本所遗而不可不采者亦并录入,通计十之二。”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五十二卷,初刊于康熙四十四年,《唐宋文醇》即是以此为底本进行再选本①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十四卷,更为流行,但本书初刊于乾隆十年,应不在其参考之列。,共选文474篇,基本覆盖了传统名篇,但又不完全依据知名度。如在韩愈选文中,《原道》、《讳辩》、《答陈商书》三篇即未选,体现了注重内容正统性的皇家立场。《百选》正是在这一点上对其的纠正。它的篇目虽然仅为《文醇》的五分之一,但有三分之一以上与《文醇》不同。具体来说,其所选韩文30篇中有3篇不同于《文醇》,选柳文15篇中有2篇不同,选欧文15篇中有8篇不同,选东坡文20篇中有12篇不同,选苏洵文5篇中有2篇不同,选苏辙文5篇中有4篇不同,选王安石文7篇中有4篇不同,仅曾巩的3篇选文全见于《文醇》。全书合计有31篇文章是《文醇》未选之作。尤其是在宋人之作上益发明显,欧、苏(轼)、王都有一半以上不见于《文醇》。李祘对各篇目取舍都详加辨析,定下如此篇目绝非偶然为之,应有自己的考虑。
在编纂方式上,《唐宋八子百选》也与《唐宋文醇》依人分类分卷不同,采用分类编选方式。卷一:箚、表、上书(4篇);卷二、三:论、策、书(27篇);卷四:序、记(38篇);卷五:杂著(13篇);卷六:碑、志、墓表、祭文、传(18篇)。分类编排的方式可能是借鉴了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的方法,目的是便于习文者使用。但他对储欣改八大家为十大家有所不满,对加评点的编辑方式也不满,其批评对象虽明指储欣,但也可能包含《文醇》。在《唐宋文醇序》中,乾隆对明代茅坤之作否定较多,认为清代储欣之作是后来居上,非常肯定储欣增为十家之举,认为其意良美,并以储欣选本为基础编选《文醇》。李祘却对储欣增十家之说明确表示否定,奉茅坤之说为经典,并直接以《文钞》为底本编选《百选》。他对唐顺之、茅坤建立的“唐宋八大家”观念以及据此建立的唐宋古文经典化体系极为重视。虽未明言,也可见出其对《唐宋文醇序》所表达的否定茅坤的观点是持批判态度的。
当然,做出以上推论,还必须要证明一个前提,即正祖李祘应有读到《唐宋文醇》的可能。李德懋(1741—1793)《入燕记》云:“燕市书肆,自古而称,政欲翻阅,于是余与在先及干粮官往琉璃厂。只抄我国之稀有及绝无者,今尽录之……”①李德懋:《青庄馆全书》卷之六十七《入燕记(下)》。,在其所录之书中即有《唐宋文醇》一书。李氏出使事在正祖二年五月,而《百选》的编定与刊印是在正祖三年,两事时间相连,并且李德懋随后也参与了《百选》的编校工作②《青庄馆全书》卷之六十一《盎叶记·清劖》:“前年,余与成校理大中,同监董御定八子百选活字本。”又《青庄馆全书》卷之十二《雅亭遗稿·成袐书士执大中寄诗要和仍次其韵》自注曰:“尝与余监搨《御定八子百选》。”朴齐家《贞蕤阁二集·青庄寮兄监印八子百选于内摛文院,闻其辨“”字音义甚祥,大为诸学士称赏,诗以贺之》,记其事。又,《青庄馆全书》卷之七十《附录·先考积城县监府君年谱》:“辛丑(1781,乾隆四十六年)五月十三日,代直,上亲选唐宋八子各体文百篇,命名《御定八子百选》,仍命校正。时成秘书大中同为监印……六月十二日,本院入直,《御定唐宋八子百选》进献,时差奉书官。十三日,本院入直……《御定八子百选》二帙,每帙二册,祗受。”更详细地记录他参与此事的经过,此事历时一个月。。因此,他完全有可能将此书呈给李祘,作为编辑《百选》之参考。同时,上文提及的朴家齐也与李德懋同行,对《唐宋文醇》一书也应当了解③《贞蕤阁文集》卷一《北学议序》:“今年夏,有陈奏之使,余与青庄李君从焉,得以纵观乎燕蓟之野,周旋于吴蜀之士,留连数月。”所署年代是正祖二年。。又,李圭景(1788—1856)《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人事篇·器用类·乐器》之《箫辨证说》一文也曾引用《御选唐宋文醇》一书,足见本书在朝鲜已经流行。
既然李祘有可能见到《唐宋文醇》,为什么又要在编纂内容与方式上与宗主国君刻意相左呢?此事可能关系到当时两国特殊的文化关系,并与当时朝鲜君臣对清人文化的态度以及自身“小中华”的优越意识有关。小中华意识在朝鲜半岛有很长的历史,高丽时代的李奎报(1169—1241)就有表达。《东国李相国全集》卷第十七《题华夷图长短句》言:
万国森罗数幅笺,三韩隈若一微块。观者莫小之,我眼谓差大。今古才贤衮衮生,较之中夏毋多愧。有人曰国无则非,胡戎虽大犹如芥。君不见华人谓我小中华,此语真堪采。
清人入关前即征服了朝鲜,但这种军事上的征服不能解决文化上的认同,朝鲜被迫接受了清朝的宗主地位,但在文化上一直以夷狄视之。在明亡之后,朝鲜君臣坚持以明朝为正统所在,非常卑视清人文化④这一观念沿续了很长时期,即便在乾隆朝仍是如此,朴齐家《北学议》推重清人之学,颇受争议,约至乾隆末才有所改变。,小中华意识更为强烈。如金昌协(1651—1708)言:“今天下复为左衽久矣,我东僻在一隅,独不改衣冠礼乐之旧,遂俨然以小中华自居,而视古赤县神州尧舜三王之所治、孔孟程朱之所敎之地与民,概以为湩酪腥膻之聚,而无复有文献之可征则过矣。”⑤《农岩集》卷之二十二《赠黄敬之钦赴燕序》。申维翰(1681—1752)亦称:“中国之书以万数,我必取六经四书,周公我师,孔孟我仪,洛闽我先导,是我亦中国人也……中国之人以亿计,其不读六经四书,缨曼胡服,短衣瞋目而事刃,彼乃非中国人也。呜呼,使吾而诗书中国,衣带中国,泱泱乎大风也者。”⑥《青泉集》卷之四《送李东望柱泰之燕序》。他们都以为明清政权替换是古之所谓“天下左衽”,中国已沦为腥膻之地,中华衣冠礼乐文化惟在朝鲜留存。
李祘本人也持上述观念,如其《崇灵殿致祭文》云:“史盖有云,历千厥享。比小中华,曰礼义邦……储厥文明,留与我家。”⑦《弘斋全书》卷二十一。《日得录》十七中记其对近臣言:“今天下皆左袵,惟我东有中华之仪章。”⑧《弘斋全书》卷一七七。又其《日得录》十八中言:
《春秋》之义,以今日俗见论之,虽似极迂阔,然神州之陆沉,垂二百年……大一统攘夷狄,明天理淑人心,使蕞尔东陲,独葆大明日月,即我列圣朝传授之第一义谛,而予小子不敢不勉。
李祘以《春秋》尊王攘夷思想为正世道、培国脉之根本,以“独葆大明日月”的文化责任感自居。因此,虽然他本人也曾承认乾隆是一太平天子①其《日得录》十五言:“清皇之待我,诚出常格。向日手书福字,万里祈祝,其意岂不郑重可感乎。我之所以应之,亦不可不十分加厚。此与尊周大义,元不相悖矣。且闻其规模气象,自是一代英雄。福力之厚亦千古所罕矣。”,但基于正统意识,仍时时以华夷之别排斥清廷文化。如他对清朝盛世修书一事,虽然认为“彬彬可观”,但又认为清人大多“不暇天下事,至白纷汩没朱墨中”,只肯定吕留良、顾炎武等人“不入其臼,卓荦可尚”,欣赏明朝遗民气节而轻蔑清人文化政策(《日得录》十二)。正祖还延续了前朝禁清人书入境的政策。《日得录》五言:“迩来储书家必求唐本,甚至板有袖珍,床有卧看。即此一事,便是侮经。侮经之弊,必入于异端曲学。虽欲不禁,得乎?”《日得录》四又言:“近日盛京搨本,率多聚珍袖藏,故看书家颇自取便于赏鉴云。而此又不然,对黄卷,固当整其威仪,聊存居敬工夫……今番副价书状官之以阁臣差遣者……另行搜检,犯者论以重律。”此处所谓的袖珍版图书,多是乾隆刊聚珍版,正祖以此认为这些都是“侮经”之书,要求一律查禁。其时,朝鲜刊本多为四针包线装大开本,与清刊袖珍本不同,主要缘于两地读书姿式有别:中国自宋之后,读书人多坐椅伏案,而朝鲜仍唐人席地凭几之俗,前者可持卷在手,后者多摊书于案,本与“侮经”、“居敬”之事无关,其论实属偏见。对清人诗文,正祖也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清人入关后“古先王衣冠文物之乡,一朝将变为侏离左袵”,因此“清人诗文,皆鄙俚噍杀,令人易厌”。所以对于士人盲目趋好清人之文的现象,要求“痛加贬抑”,希望“世儒学清文之弊绝矣”(《日得录》二)。这种态度,一方面是出于独承中华文脉的自信,同时也是对清人强权的反抗。其《弘斋全书》卷五三《事大礼说》一文具体表现了这种心理:
薪胆之计左矣,玉帛之耻深矣,形格势禁谓之何哉。只用袍帽而缉边去带,是又何等仪制,可以祭服名乎,可以官服称乎,见于经文乎,载于邦礼乎?其不可从也决矣。近舍国中袍帽衰绖之制,远仿行人入燕受服之规,尤是非礼之礼,以堂堂礼义之邦,乃反取法于彼,岂非所谓出乔入幽,而能免乎周公之所膺乎。
他认为清人所定之规不合古礼,而以为朝鲜所持之礼秉承了周礼传统,惟大清强权相迫不得不变,故仍希望有朝一日《春秋》王一统之义得以伸张,再易服色。
在学术与文学上,正祖朝正处于引进北学时代,但多数人仍和正祖一样,无法改变对清人的偏见,以自身为礼乐文化正朔之所在。虽然,乾隆朝时燕行使增多,朝鲜对清人学术文化已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基本立场仍未改变。如朴源趾即言:
清人入主中国,阴察学术宗主之所在,与夫当时趋向之众寡。于是从众而力主之,升享朱子于十哲之列,而号于天下曰朱子之道……呜呼,彼岂真识朱子之学而得其正也……其所以动遵朱子者,非他也,骑天下士大夫之项,扼其咽而抚其背……乾隆以四库全书板名之曰聚珍板。呜呼,其愚天下之术,可谓巧且深矣。所谓购书之祸,甚于焚书者,正指此也。②《燕岩集》卷十四《热河日记·审势编》。
他对清入关后承继明朝推崇朱子一事的真实目的看得很清楚,以“治术”之事看待清朝的文化事业与文化建设,以为清廷聚天下书与集天下才制成四库全书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大破坏,视清人之书为毒物,认为由清朝购书之害处,有甚于秦始皇的焚书之祸。
正因为朝鲜君臣上下都持这一态度看待清朝的学术文化,自然对清人之书乃至皇帝之书也有所不满,甚至有心与之抗衡,以显示文化正宗独在朝鲜。从这一意义上看,《唐宋八子百选》绝非一单纯的古文读本,它凝聚着朝鲜一朝君臣浓厚的小中华意识以及对明代文化正朔地位的肯定,对自身文化正统地位的自信。正祖为《唐宋八子百选》写有一序,此序不见于各刊本中,而保存在他的本集里。序曰:
世之论文章者,动必曰先秦两汉,独不知玉固不可伪而鼎固不可赝也。则所剽窃者,秦汉之糟粕而已,曷若近取诸唐宋之犹不失为先河后海之义也乎。唐宋之文,莫京于八家……归有光之约之为六家,储欣之演之为十家,皆非通论也。然八家之全集,既充牣栋宇,茅氏之选复篇帙浩穰。下邑兔园之中,鲜有能睹其全者。夫八家者,诚艺苑之模楷,独不曰运,矩者神乎,苟得其神,亦奚以多为。予选昌黎文三十篇、柳州文十五篇、六一文十五篇、老泉文五篇、东坡文二十篇、颍滨文五篇、临川文七篇、南丰文三篇,满百而止,皆所谓醇乎醇者也。①《弘斋全书》卷一七九《群书标记·八子百选序》。
他在序中驳斥了秦汉派古文主张,这与唐顺之、茅坤的观点很相似,他也认为秦汉派所作是赝品,唐宋古文有先河后海之境界,唐宋八家是最完美的组合。他对《百选》一书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所选的百篇唐宋古文乃是“醇乎又醇”的精华之作。显然,在他心目中,《文醇》所选反而是不醇的。其《日得录》五言:
《八子百选》、《朱书百选》、《史记英选》、《陆奏约选》,凡此必皆从事于选也者。诚以博则难精,所贵反约。而夫子之于诗书,删而述之,存什一于千百,书之有选,实始于此。若以粹驳并载,醇疵两存,唯多是务,无所裁择,则九共、厘沃、明居、归禾之篇,狸首、骊驹、新宫、祈招之什,何不同列于壁中之藏耶。
这里虽然没有明指《文醇》,但以博约论,其时可与《百选》相比者,即是《文醇》,且其明言“粹驳并载,醇疵两存,唯多是务,无所裁择”,直斥选多者有不醇之事,当与《文醇》相关。只是作为藩国之君的身份不便直接说明而已,但其中隐含之意,实不难体会。
人类文化的发展,后来居上者为多,文化接受者可越过文化原发者之积累与反复的过程,直取其中最先进的部分,从而产生一种超越原创者的效果。同时,接受者对原发文化也易形成单向的固定化的认识,接受者对原发者的文化认同是排他性的。朝鲜、日本文人在清初卑视清人文化,就在于:一方面他们已经接受了明朝发达的文化,并具有了一定的后发优势;另一方面,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是单向性的,仅以中原汉唐文化为标本,很难感受到中国文化的多样性、包容性。因此,在文化原发区政权发生变化之后,他们一时难以认同,原先形成的超越意识转变成为一种文化优越感。《百选》的编选就反映了这一心理,表现了其时朝鲜君臣很强的优越感以及崇明贱清的文化倾向。虽然,它在《文醇》编订四十年后才出现,但在朝鲜一朝却成为最权威的读本。两书都是以君王之尊来号令文坛以唐宋八大家为宗,采用的底本与方法相近,只是乾隆以批评的方式确认了《文钞》的影响以及明人以唐宋古文为宗的文章学观念,正祖李祘则以肯定的方法强调了《文钞》的经典性与唐宋古文的范式意义。这是一种小异而大同,文化背景不同,立场不同,但客观效果相同:大大提升了《文钞》的地位,促进了本书在东亚读书界的流布。这说明东亚共同书面语的形成与定型应与《文钞》一书的流行大有关系。
I206.2
A
1000-9639(2012)06-0034-09
2012—03—30
查屏球(1960—),男,安徽铜陵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433);
滕汉洋(1982—),男,江苏连云港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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