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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冲动、惯性和极限——基于希罗多德波斯史撰的帝国战争考察

2012-01-23李隽旸时殷弘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波斯帝国战争

李隽旸 时殷弘

帝国是人类最悠久的政治组织形态和政治文化存在形态之一,帝国的冲动、惯性和极限则是人类政治论辩和历史论说的一个迄今为止可谓永恒的话题。起始于2600年前的波斯帝国——伟大史家希罗多德记述和思考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统治下的波斯帝国——同样以此作为它的根本问题。波斯帝国在哪些缘由和何种机制的作用下产生了扩张乃至帝国统治的强劲欲望?征服战争和版图扩展如何成为波斯帝国对外政策的愈益不容且无可回避的抉择?不仅如此,是什么导致波斯帝国成了黑格尔说的 “第一个消亡的帝国”[1](P160)?扩张主义与波斯帝国的衰亡之间有怎样的作用机制?希罗多德开宗明义地申说,他写作的根本目的之一,在于探究先前强大的邦国如何变得默默无闻,往昔弱小的邦国又如何变得强大。[2](P3)用我们现在的话说,通过提出和回答上述关于主要以战争为媒介的波斯帝国扩张主义的问题,他能够完成、并且确实完成了他的明确的撰史宗旨。

特定的帝国历史蕴含着特定的战争机理。按照克劳塞维茨的著名论断,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说,政治探究便是对战争的一类本质解读甚或最高诠释。一方面,波斯帝国通过对外征服战争不断确认自身的能动存在,由此得到生存、繁荣乃至作为帝国的权势昌盛;另一方面,一场场扩张战争,作为政治文化和政治决断的产物与其惯性延续,也是波斯帝国走向病态以致最终衰亡的根本原因。具有政治关怀的读者能在希罗多德写作的引领下,从这一系列战争运作中领略它们的缘由、逻辑和后果,从帝国扩张的冲动、惯性和极限中理解帝国衰亡的终极动因,并且从扩张欲望与征服战争之间的恒久紧张中领悟帝国主义思想传统引起的、有其经久魅力的不息争论的意义。

一、帝国战争的缘起:扩张动因和政策选择

在此,我们要依据希罗多德关于波斯帝国史撰,先特别概括地展示或透视这个帝国的生成和演化,然后比较详细地论说其具体历程和内在机理。帝国扩张的诱因要从居鲁士对波斯社会文化的塑造开始讲起。为了发动掀翻奴役民族美地亚的战争,居鲁士在进行战前动员时用劳作和宴饮作对比[3](P66),急剧夸大了美地亚文明对波斯文明的物质优势,从而在波斯集体价值取向的大框架里植入了对其他文明的喜爱和欲求。居鲁士的这一做法对他领导下的波斯人大为奏效,而奏效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清楚地意识到不同文明的差异性,并且成功地利用这种差异性去催生波斯人的扩张欲望。

这提醒读者从整体上把握波斯帝国的历史地位。如果说——至少在这个和类似的场合——几乎同质的个体是国内政治的结构基础,那么国际关系的结构基础却反过来依赖不同文明之间的异质性。但是,这一结构基础暗示着非常不同的公共空间构造方式。16世纪的思想大师、“国际法之父”格劳秀斯曾经赞誉上帝在一件事上的良苦用心,那就是赐予不同土地以不同特质,说他是为了促进贸易才这样做[4](P3)。套用格劳秀斯的话,在帝国的语境中,赐予不同土地以不同特质只是为了激起贫瘠民族对富饶民族的物质财富以及精神生活的 “爱欲”,为帝国动能和相应的政策选项提供一个基于人的 “自然”欲望和情感的根本来源。

扩张乃至确立帝国的第二个诱因,是来自异邦的奴役。在掀翻美地亚的奴役之前,波斯远不是一个帝国:当时波斯既无广袤的疆域,亦无跨越习俗共同体的对多种不同民族的权势统治。更有甚者,波斯民族受美地亚的奴役,在政治和社会地位上都低人一等。波斯要掀翻异邦的奴役,只能通过战争。然而另一方面,异邦的奴役也给波斯君主带来一种国际关系思想启迪和帝国教育:在这个差异化结构的国际体系中,奴役与被奴役、统治与被统治的可能性同时存在,究竟如何取决于并非不可改变的实力对比和权势对比。

波斯通过掀翻美地亚的奴役实现了它的初始扩张愿望。可以说,在居鲁士时期的波斯,一个被奴役的民族几乎瞬时就一变成为帝国主义民族。此后,在君主个人激情和全民族贪欲的驱使下,帝国征服战争成为波斯对外意愿和政策的主要表达方式,其征服欲望在生成之后不久就愈益强化和固化为扩张惯性,深植于一场又一场帝国征服战争之中,直到帝国的扩张主义征服历程因其极限而夭折为止。

在对波斯征服战争的描述中,希罗多德为读者展示了一幅近乎完整的帝国演化图像。在他笔下,居鲁士通过战争塑造了波斯帝国对外政策的基本形态,促成了帝国征服的欲望、行为规范以及大力主动进取的战略导向。后一代君主冈比西斯以其个性和激情,进一步放大和增强了扩张主义的帝国动能。通过这前两代君主和后继者大流士一世的治理和努力,波斯帝国到大流士时期接近巅峰,在政治制度、战斗精神和战场策略方面都显示出显著的帝国性优势,同时也暴露出严重的问题。最后,在帝国的战略、政治、文化等方面的优势与匮乏、伸展与极限之间的紧张愈益强烈的基本情势下,当对外征服作为政策抉择达到它在波斯帝国历史上的巅峰状态时,大流士的后继者薛西斯虽在帝国惯性的作用下发动超大规模的对希腊远征,却始料未及地遭遇惨败,从而开启了波斯帝国的大衰亡。

二、帝国冲动与其惯性:从居鲁士到大流士

(一)居鲁士的战争:为帝国立法

作为波斯帝国缔造者的居鲁士大帝主要打了三场战争,从而不仅深刻地改变了波斯的社会文化风貌,也以此为基础深刻地改变了作为一个政治有机体的波斯整体。

在对美地亚的战争中,居鲁士有两大作战动机:追求本民族的政治自主和征服其他民族。推翻美地亚的统治后,波斯既获得了本民族的政治自主,也获得了统治者地位。在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的教导下,居鲁士发展出一套进行对外征服战争时应当遵守的行为规范。在平息帕克杜耶斯叛乱中,由于波斯已经获得了政治自主,居鲁士的作战动机就只剩下征服其他民族,而且其战略取向从被动转为主动。从受政治奴役到政治自主,从被其他民族统治到统治其他民族,从战略被动到战略主动,这三方面的改变使得波斯开始了以对外征服战争为主要内容的帝国扩张。由此,居鲁士得以成为波斯的帝国行为立法者。

1.对美地亚:征服欲望生成

波斯对美地亚发动战争的第一个动机,在于追求本民族的政治自主。在推翻美地亚的奴役之前,波斯不是完整意义上的政治体。由于无法担任本民族的主人,波斯人的政治显然是不完整的。与现代政治哲学认为的相反,古典时代的思考者莫不认为,任何政治体就其本质而言都应当是封闭的。封闭的共同体才能提供完整的习俗律法和政治文化。为了说明政治体的完整性与封闭性之间的关系,希罗多德先用一个关于 “封闭”的故事引起了读者的好奇心。喜爱施行正义与虔敬的戴奥凯斯害怕被人看到他统治的技艺,因此修造了一座多达七层的保护性城寨。[5](P52)希罗多德通过这样一段故事大概要告诉读者,居鲁士即将为本民族的政治完整性——首先是政治自主——展开对美地亚的战争。①希罗多德通过这个故事透露出来的恐惧和无奈,似乎想告诉读者,获取和维持政治完整性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既然值得为此修建七层城寨,那么为此发动一场战争也是值得的。

对美地亚发动战争的另一个动机,在于攫取美地亚丰美的物产和肥沃的土地。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再度回顾居鲁士用劳作和宴饮的对比进行战争动员。[6](P66)在居鲁士的谋划中,两者混合在一起:对其他民族的财富乃至生活方式的物质渴望和对本民族政治自主的精神渴望。被动员的波斯人很可能不会详细区分自己战争愿望中混杂的大为不同的两种成分,也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种精神渴望得到满足后,仍留有那贪欲难填的扩张性帝国冲动。

对美地亚战争的胜利并非纯粹的波斯胜利。来自美地亚的军事馈赠、大将玛札列斯和哈尔帕哥斯[7](P610)在波斯对美地亚的战争中起了至关紧要的作用。这一事实提示,刚产生对外征服欲望的波斯仍在帝国之路上蹒跚学步;其他民族能给他们的不仅有丰富的物产,更包括为通过战争获得一切而必需的军事将才。

2.对吕底亚:征服战争规制化

较之于对美地亚国王阿斯杜阿该司发动的反奴役战争,居鲁士在对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作战时感到的必需或被迫程度显然低得多。[8](P21)在对吕底亚的战争中,波斯最多只能说是被迫保卫可能受严重威胁的本民族政治自主。由于在导致对美地亚战争的两重动机中间,有一重已经如此消淡,意欲征服其他民族这一重动机就变得格外鲜明。

可以说,居鲁士和波斯在对吕底亚的战争中得到的最大收获,并非撒尔迪斯的财富,亦非吕底亚的权势,而是亡国之君克罗伊索斯——作为居鲁士的陪臣和幕僚——讲授的对外征服战争行为规范,包括:如何处置被征服民族的财富和人民;如何处理本民族对其他民族的欲望;如何对待适才由吕底亚帝国本身作为例证来解释帝国命运的乖戾甚或必亡性。这些规范总的来说进一步加固了波斯帝国征服战争的基本样式,并将帝国性质的扩张主义融入了波斯新的习俗律法。

如何处置吕底亚的财富和人民?克罗伊索斯教会居鲁士如下道理:对于被征服民族,波斯应当尽可能劫掠其财富,柔弱其民风,从经济上和精神上最大限度地削弱被征服者,将其改造成为波斯帝国的合格的臣民。

如何处理波斯民族对其他民族的欲望?克罗伊索斯教居鲁士要在征服战争中管控波斯士兵,严禁他们将劫掠的财富据为私有[9](P46),保持波斯普通人的贫困性,从而使他们经久、热烈而又有分寸地贪图其他民族的物质财富。

如何对待由吕底亚本身显示的帝国命运的乖戾甚或必亡性?克罗伊索斯以自身的经历,教给居鲁士一项重要哲理,即要将对其他民族的征服欲望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不仅波斯士兵而且波斯君主都应如此;另外,与此相关,要在战场上保持对偶然性的警惕,或曰容纳意外和不可预料的军事厄运的可能性,也就是保持对无常命运的虔敬。

这样一来,希罗多德先前所述的、雅典立法者梭伦在克罗伊索斯心底播下的战争哲理,因吕底亚与波斯的战争而获得了新的经验土壤,并且开出了相应的智识花朵。希罗多德说,波斯人在征服吕底亚人之前,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甚为贫乏[10](P36),而现在由于这场战争,居鲁士获得了克罗伊索斯的财富、国土、政治经验和智慧。通过居鲁士从克罗伊索斯学得的上述征服战争规范,波斯扩张主义获得了基本的规制保障,帝国动能由此被 “合理化”和进一步高效化了。

3.对帕克杜耶斯:从此大举侵略

除了克罗伊索斯的相当明确的教诲外,吕底亚通过帕克杜耶斯带给波斯另一重影响,就是通过平息帕克杜耶斯叛乱①居鲁士刚离开吕底亚的撒尔迪斯,新任命的吕底亚财政长官帕克杜耶斯就鼓动吕底亚人起来造反,因而遭到了波斯王权的通缉和武装镇压。此事对波斯的军事战略影响至深。参见希罗多德:《历史》,7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波斯的总的军事战略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主动性或进攻性。

波斯在帕克杜耶斯叛乱以降的战争中,上面述及的被迫性和正义感几乎消失殆尽,战略主动性却显著大增。转折点显而易见:在原先来自战败了的美地亚的波斯将军玛札列斯麾下,针对帕克杜耶斯叛乱的惩罚大大超过了适当程度。不仅叛乱者被玛札列斯杀死,而且参与叛乱的民族也被他肆意蹂躏。②玛札列斯捉拿了帕克杜耶斯之后,并未罢手。他继续讨伐参加叛乱的民族,大肆蹂躏其境,并将其民众卖为奴隶。参见希罗多德:《历史》,81页。从一个角度看,美地亚的军事才能在波斯帝国得到了更大程度体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帕克杜耶斯叛乱催生了更为有力的军事手段,连同更加主动也更加残酷的军事战略。

(二)冈比西斯的战争:君主狂野激情与扩张动能的加剧

居鲁士的继任者冈比西斯以暴戾和疯狂著称,他使得君主个人激情与征服战争和帝国动能之间有了格外明确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是夸张甚至漫画式的联系。如果说居鲁士导致征服战争成了帝国对外政策的确立不移的基本形态,那么冈比西斯通过狂野的个人激情几无制约地增大了帝国主义的扩张冲动,使之更加成为一种强劲的惯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冈比西斯在波斯的帝国历史中承上启下,作用重大。首先,他多半出于个人理由攻打埃及,彰显了征服战争与政治精英个人情绪和个人欲望之间可有的至关重要的联系。其次,他对迦太基、埃塞俄比亚和阿蒙发动征服战争,不仅呈现出政治决策的武断和军事战略的随意,而且透露出征服战争是唯一出口,经此发泄那符合其政治风习的波斯式君主的个人激情。

据希罗多德史书,冈比西斯对埃及发动征服战争有以下几个可能的原因:报复一名被迫为波斯宫廷服务的埃及眼科医生因为思念家乡而对他的痛恨[11](P192);报复他的母亲曾经受到的埃及妇女的轻侮③居鲁士的妻子、冈比西斯的生母卡桑达涅因为居鲁士更宠信从埃及来的伺妾而恼怒。为安慰母亲,年幼的冈比西斯声称以后要搅翻埃及,为母亲雪耻。冈比西斯不仅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将此牢记心头,直到成年并成为国王。参见希罗多德:《历史》,193页。;利用一名埃及外国雇佣兵对埃及国王阿玛西斯的愤恨和出逃波斯④这名埃及的外国雇佣兵名叫帕涅斯,对阿玛西斯颇有怨恨,同时对埃及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出逃波斯令冈比西斯认为,他作为可用的间谍将使出征埃及的波斯军队更加安全。参见希罗多德:《历史》,194页。。无论冈比西斯最终出于其中哪个原因立意进攻埃及,他的决定大抵反映了他个人的喜怒好恶。此外,他还做出了极为残暴的举动:当着战败的埃及国王普撒美尼托斯的面折磨其子女,令其痛苦难禁[12](P198-199);下令鞭挞已经亡故很久的埃及国王亚玛西斯的尸体[13](P200)。这些是纯粹由狂野的个人激情激发出来的暴力。简言之,冈比西斯个人的暴烈冲动在帝国征服战争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在这种宣泄本能的驱使下,冈比西斯基于帝国征服和他本人病态激情的双重惯性,不断发动对外战争。在攻下埃及并残暴对待战俘后,他率军向迦太基、阿蒙和埃塞俄比亚进发,意图征服甚而蹂躏这些地方的诸民族。然而,他用亲迦太基的腓尼基人作为进攻迦太基的海军力量[14](P201),用一支完全不了解阿蒙气候的陆军进攻阿蒙[15](P205),用既无整体战略亦无后勤保障的波斯大军进攻对他们而言充满神秘想象的埃塞俄比亚[16](P204),结果注定要惨败。就这三次对外征服战争的惨败本身来说,直接的败因在于波斯缺乏自身的战略海军力量,缺乏全面的前期预估和基本的后勤保障。然而,这三次惨败作为一个整体揭示出来的,主要是君主冈比西斯过于沉溺于个人激情,忽略真正的军事规划和起码的战略现实感。

冈比西斯的战争完全破坏了居鲁士设定的征服战争规范当中至关紧要的一点,那就是须将征服欲望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对无常的命运怀有敬畏。然而,动因不仅包括他的狂野的个人激情,而且包括已成为波斯习俗律法和政治文化的扩张主义,国王在它的胁迫或惯性作用下,只能也只会大致将个人激情诉诸扩张主义战争,而这又转过来增进帝国的扩张主义动能,与此同时,节制和适度原则相应被侵蚀和消减,即使波斯君主换成了不像冈比西斯那样疯狂的人。

(三)大流士的战争:帝国的优势和初现的克星

有别于对大流士的两位前任的记叙结构,希罗多德不吝笔墨,首次全面记载了波斯帝国的整体风貌,包括其亚洲势力、婚姻关系以及贡税简表。[17](P236-239)对波斯帝国的全面叙述意味着波 斯帝国全面成型。在此基础上,以相对静态的眼光来审视此时的波斯帝国相对于周边民族有怎样的优势,是我们在大流士的战争中能够发现的深义。

大流士的一生可谓战功卓著。作为波斯帝国在冈比西斯之后的中兴之君,他夺取萨摩司,重占巴比伦,追击锡西厄,干涉利比亚,以至平定色雷斯和毁坏爱奥尼亚,使波斯帝国获得了关键性的实质成长。[18](P644)在此过程中,不同政治制度和不同武装力量之间的较量愈益激烈,波斯在体制、战斗精神和征战经验上的优势愈发突出,同时它遇到的战略困局也愈加陌生和复杂。只有充分理解鼎盛时期的波斯帝国的种种优势和劣势,读者才能在智识上充分有备,以便阅读和理解希波战争——决定波斯帝国、希腊世界和雅典命运的伟大较量。

1.对萨摩司:制度优势

据希罗多德的排序,萨摩司是希腊人和异邦人的城邦中间最先被波斯帝国克伐的一个。克伐者和萨摩司内部彼此争斗的两股力量构成所有攸关方,它们恰好代表三种不同的政治制度理念。被逐出城邦流亡的萨摩司贵族叙罗松力求恢复贵族政制——基于萨摩司传统的门阀制度[19](P257);时为萨摩司僭主的迈安多里欧司成为民主政制的维护者,鼓吹政治平等;应叙罗松之邀赴萨摩司干涉的波斯部队首领欧塔涅斯遵从波斯君主集权制,尽管他本人对萨摩司的制度选择本身不甚关心,最终一怒之下大举屠城,从而蛮暴地毁灭了萨摩司。[20](P259-260)

萨摩司之役中,战场上的战斗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三种政治制度理念的冲突。波斯的最后获胜显露出它的制度优势。萨摩司人叙罗松和迈安多里欧司是对萨摩司之役的结局最为关切的作战方,按照常理当在精力、意志和资源方面投入程度最大。然而实际上,他们彼此间的政争和植根于萨摩司体制的城邦内部分裂导致了相反的情况。波斯方面,尽管欧塔涅斯在关于波斯建制的辩论中倾向于采纳某种形态的民主政体[21](P231-232),但他在率领波斯部队出征萨摩司的时候遵守的却是王权的命令,代表大流士本人对其规制化发展大有贡献的波斯君主集权制①大流士使帝国君主集权制更加规制化的主要措施在于:(1)设立太守领地,任命相应太守;(2)分配税贡。参见希罗多德:《历史》,236~239页。,其战争效率非萨摩司的可以匹敌。这多少是个例证,显露大流士在位期间,波斯帝国的制度优势已构成其战场优势的部分重要保障。反观在希腊世界不无代表性的萨摩司,政制促成的分裂和内斗导致了外部干涉,继而参与塑造了战败和毁灭。

2.对巴比伦:勇武精神

就战争而言,波斯帝国的集权政制本身大致只能保障它有相对高效的动员、部署和调度能力,而要在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战场上争取胜利,还需依靠战斗者的能动精神,或克劳塞维茨所说的 “武德”,特别是勇武。大流士在位期间,佐披洛司在平息巴比伦叛乱的战场上生动体现了波斯人的勇武精神。

佐披洛司是七人议事会成员美伽巴佐斯之子,地位显赫,受人尊敬。为了帮助波斯军队尽快在巴比伦取胜,佐披洛司割耳自戕,夜潜出城,佯装投敌,获得了巴比伦人的信任。随后,他就如特洛伊木马,在大流士攻城之际将其引入城内大获全胜。[22](P261-264)

对佐披洛司来说,他所看到的神迹——产子的骡子——是波斯的习俗律法和政治文化向每一名波斯士兵发出的指令,但只有果断的行动才可实现之;对苦苦抵御波斯围城战的巴比伦来说,那头可怕的骡子就象征着波斯式的勇敢。顺便可以说,这往往甚于其作战对象的勇敢间接地体现了波斯在政制和政治文化方面的相对优势。

3.对锡西厄人:文化与战略匮乏

尽管有其显著优势,但希罗多德笔下的大流士帝国亦有其软肋。当帝国凭其优势任意扩展,直至其所不能理解的民族地域时,它就必定发觉它在文化以至战略上的匮乏,扩张的动能和惯性就将遭遇挫折甚或失败。

锡西厄就是这样一个民族。一方面,它是希罗多德笔下的埃及的反面镜像①因为埃及和锡西厄在许多方面形成了有趣的对比,因而希罗多德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有助于勾画波斯想要征服的所有民族的全图。参见Carolyn Dewald.“Explanatory Notes”.in Herodotus.The Histori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644。:埃及人悠久古老,文明精致成熟;锡西厄人却自称是世界上最年轻的民族[23](P266),习俗文化内向封闭,遵守本民族风俗,严惩族内仿效外国风俗者[24](P297),令习俗上崇尚开放的波斯人无法理解。锡西厄人的内向和封闭是波斯文化不了解也无法消解或容纳他们的主要原因。②为了体现锡西厄人的陌生,希罗多德用了非常冗长的人种志记叙去写关于他们的一切,仿佛在波斯和希腊的语境中 “锡西厄人”(Scythia)这个词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文化上理解能力的匮乏必然导致战略上的匮乏,波斯帝国如后所述面临初始的克星。大流士及其军队在锡西厄部队身后苦苦追击了很长时间,既不能战胜它,也不能得到它表示臣服的“水”和 “土”。③波斯军队追不上锡西厄人,派使者向他们索取象征性的 “水”和 “土”,劝他们投降,但遭断然拒绝和诅咒。锡西厄人对波斯人说:“波斯人,除非你们变成鸟并高飞到天上去,或是变成老鼠隐身在泥土中,或是变成青蛙跳到湖里去,(不然的话)你们都将会被这些箭射死,永不会回到家里去。”参见希罗多德:《历史》,316页。波斯帝国赖以为生存繁荣法则的扩张主义,在锡西厄人面前不知所措。

三、帝国征服的极限与扩张历程的夭折

(一)征服对象的难以预测与波斯帝国的战略困境

帝国的扩张冲动与其惯性导致的征服到头来必成强弩之末。巅峰过后,帝国将暴露和加剧自身原有和累积的潜在劣势,并遭到愈益强劲和有效的外在抵抗。希罗多德实际上以大流士后来的败北去揭示帝国扩张步入的根本困局,然后以大流士的后继者薛西斯远征希腊的惨败去书写帝国最终的绝对悲剧。这困局和悲剧一起,构成帝国征服的极限。

波斯帝国扩张的冲动最初来自它与不同文明的接触,现在帝国征服历程中的困局也多缘于它与陌生文明的龃龉和冲突。在大流士的得胜多多的频繁征伐中,有两个对手居然打败了他,那就是在习俗、文化和战略方式等方面与波斯迥然不同,且它们彼此间也迥然不同的锡西厄和雅典。

对锡西厄人的征服战争是一场徒劳之役,并且是希罗多德的叙述方式展开的一幅幽默图景:锡西厄骑兵总是在波斯人前方一天行程的地方,波斯人则总是穷追不舍却又始终不及;然而,当波斯人不堪困苦而要其投降的时候,锡西厄人顿感受辱而决定突袭波斯大军,结果却被他们从未见过的骡子和驴子吓到而突袭未遂。[25](P315)陌生动物的气味和叫声作为最厉害的武器,凸显了交战双方之间文明鸿沟的最滑稽一幕。值得注意的是生长于波斯陌生的文化之中的锡西厄人的战争方式和战略方式。游牧民族是天生的战略包围家,包抄、环绕、围歼对他们来说犹如日常的放牧般驾轻就熟。波斯人与锡西厄人这样的游牧民族进行战争,殊难指望终告战胜。[26](P650)然而,在大举进兵锡西厄的时候,大流士没有意识到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差异,以及波斯人与锡西厄人之间在作战方式和战略思维上的巨大鸿沟。

喜爱自由和城邦独立的希腊雅典人在面对波斯征服者时,行为方式既与波斯人、也与锡西厄人大相径庭。一方面,政治上更成熟的雅典人更仰赖自己的政治决断,而不是像锡西厄人那样大概多半出于对异族的文化拒斥。另一方面,雅典人的传统的英雄崇拜和英雄性格在战争中被强烈地激发出来,进而得到升华。面对异邦人的征服军队时,雅典领袖米尔提亚戴斯用这样的话提醒、劝说和鼓舞他的同僚:今日之选择,要么是向异邦人屈服,令整个希腊世界陷入暴君手中,要么为自由而战,使雅典成长于战争和自由,腾升为希腊第一城邦。[27](P449)马拉松战役中,米尔提亚戴斯麾下的士兵在列队行礼、献祭众神后,飞也似的朝敌人奔杀过去。希罗多德说这是惧怕美地亚人的希腊人从未做到过的,也是波斯军队从未遇见过的。[28](P450)波斯帝国显然开始遇到它在扩张过程中所遭遇的最具魄力的抵抗,它植根于一种波斯几乎全然不懂的民族性格、政治文化和战争方式。

不断对陌生的民族和土地发动征服战争的帝国迟早将遭到阶段性乃至终极性的阻遏。一方面,征服战争的挫败阻滞帝国进一步的扩张步伐,暂时固定了帝国的地理边界;另一方面,帝国冲动和扩张惯性依然存在,到时候大有可能引发心理上更迫切的新一轮扩张努力。就波斯帝国而言,需要一场更加野心勃勃、规模宏大但最终意外惨败的征服战争,去给帝国的征服历程和扩张惯性划上真正的句号。

(二)希波战争:帝国的极限和悲剧

希罗多德思考和写作的核心是希波战争:希腊世界与波斯帝国的相遇。正是处于鼎盛时期的波斯在希腊的意外大败,促发了他的探究。为了探明波斯失败的原因,他先立意分析波斯成长的机理。只有在拥有关于波斯习俗律法和政治文化的知识、并且深入把握作为波斯对外政策主要形态的多场征服战争以后,他自己和他的读者才真正具备领会帝国终极悲剧的能力。这正是希罗多德耗费他的史书的三分之二篇幅撰写的内容。在大流士的战争中,他已经清楚地描绘甚或揭示出了波斯帝国扩张必定步入的根本困境。在接下来的全书后三分之一篇幅里,他直接撰述希波战争,同时实际上以此揭示帝国的终极机理和必衰命运。

首先,希罗多德通过御前会议和阿尔塔巴诺斯的梦境表明,波斯帝国对希腊世界的征服战争不是出于草率的决定或武断的偶然,而是一项由深思熟虑催生的政治决策。接着,他细述宏大的波斯远征军与其踌躇满志、同时谨慎虔敬的行为,写出波斯在希腊作战的主要过程,并且由此告诉读者这次战争在践行波斯传统方面没有犯错。最后,他以薛西斯和波斯几位显赫人物的结局勾勒了帝国夕照,揭示出令波斯帝国趋向末日的机理。

1.御前会议

对希腊世界的征服欲望既来自波斯的帝国传统,也来自马拉松战役的失败,既来自据称希腊丰沃土地的诱惑,也来自玛尔多纽斯的个人激情。薛西斯的御前会议给了这些征战理由充分的交融和碰撞,显露出它们之间的层次和互动关系;阿尔塔巴纽斯的梦境则深入刻画了其中最重要的理由,表明它如何促使薛西斯在纠结和犹豫之中下达了远征希腊的命令。这是个典型的 “合理决策”过程,其中没有犯下任何鲁莽冒失或狂热亢奋的 “非理性”错误。

在御前会议上发言的三个人代表了三种不同观点:玛尔多纽斯主战,阿尔塔巴诺斯主和,薛西斯本人则在表兄弟玛尔多纽斯和叔父阿尔塔巴诺斯的对立主张之间挣扎。[29](P466)玛尔多纽斯强调希腊犯有大罪 (即击败先王大流士的征服努力),阿尔塔巴诺斯则强调希腊民族勇敢优秀,薛西斯都心知肚明。薛西斯还面临着每一位新君面对的诱惑和责任,即要以不逊于前任历位君主的战争功勋将帝国事业的荣光臻于极致。

对希腊开战的决策几乎就此夭折时,一名游走于薛西斯和阿尔塔巴诺斯夜晚沉思的梦中人出现了。它运用劝说、威胁和恐吓,催生了开战决断。它以它的隐喻式话语,要求关切血缘亲友构成的波斯共同体的命运,提醒薛西斯履行其父祖留给他的君主责任,暗示非如此薛西斯可能王位不保。梦境中的发令者其实是帝国的习俗律法和政治文化,特别是帝国的经久扩张要求。在居鲁士时代还算是政策选项之一的帝国性扩张,到薛西斯在位时已经完全成为 “波斯本质特征的表达”[30](P39)。

显而易见,对希腊发动征服战争的决定并不意味着波斯的决策阶层完全不知可能的重大困难和风险。阿尔塔巴诺斯向薛西斯指出,土地和偶然将是他的敌人。[31](P488)这预言涵盖了帝国在扩张中遇到的两大类困难:其一,土地象征持久坚固,它既是其培育出来的作物、人民甚而其文化的恒久体现,也是帝国的战略伸展的常在克星,因为它使战略伸展几乎总是与战略强度的递减相伴,以致成强弩之末,力不从心。其二,偶然本身是世间尤其是人世间必有之事,在希罗多德与其同代人看来是神意的流露,体现了凡人不能预知的那部分命运。就此,立志守卫家园的希腊人用另一种简明的语言去概括波斯面临的最大困难:前来征服他们的是凡人,而不是神;而凡人不可能不遇到不幸的事情。[32](P546)

2.战争实力对比

如果说对希腊开启战争不是草率的政治决定,那么波斯在备战方面也没有草率从事。在平定埃及以后,薛西斯花了四年时间整顿军队[32](P477),最终集结了一支由各个民族构成、规模骇人、兵种齐全的庞大武力[33](P492-503)。不仅如此,波斯富庶、希腊贫困是无须争论的事实,双方战争的物质基础堪称悬殊。玛尔多纽斯宣称欧洲土地富饶、植被美好[34](P465),每天享用的却是令希腊人啧啧称奇的豪华膳食[35](P660),正是他为了唤起对希腊的征服欲望而颠覆了关于贫穷希腊、富饶波斯的希腊常识[36](P11)。

同样重要的是,希腊世界的战争统筹和战略谋划能力相对于波斯帝国堪称薄弱。一些希腊城邦轻易臣服、献出水土[37](P514);雅典多次请求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诸邦援助,但斯巴达和雅典始终没有形成牢固严密的作战同盟;雅典领导人铁米斯托克利为了贯彻自己的后来证明正确甚而辉煌的抗战战略,不得不进行几无休止的政治献金、勒索、欺骗和曲解。总之,希罗多德充分叙述了在希腊世界形成和贯彻较为统一连贯的规划和指挥是多么困难。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波斯严肃整齐的帝国气象。薛西斯虔敬、威严、姿容美好[38](P540);他 统 御 百 军, 严 明 纪 律, 赏 罚 分明[39](P484);他敬神、纳谏、虑远,尊敬勇敢的敌对者。到薛西斯时期,作为波斯政治一大基本样式的对外征服战争已变得形式严整,执行有力。

然而,帝国气象终究是属人的和必亡的。这个事实被海列斯彭特的一名路人在百万王军面前说出的一句话——简直像神谕般蕴含深意的话——确认,他对国王薛西斯说,宙斯啊,你怎么变作了波斯人的模样,你自己一人就可以毁灭希腊了。[40](P491)希罗多德笔下的这句话当指希腊不是波斯人可以毁灭的,它只能被宙斯毁灭。这意味着希腊人对自身命运的能动把握,而带领希腊人实现这种把握的,正是出身平平、品行微瑕的铁米斯托克利。[41](P76)

3.战败与波斯帝国的衰亡

我们在此不必重述已经由希罗多德和当代的古典学家详述过的希波战争作战过程和波斯的最终败局,它们是那么复杂、惊人,又意义重大。①当代的古典学家关于希波战争的最详细、最杰出的著作为:Barry Strauss.The Battle of Salamis:The Naval Encounter that Saved Greece—and Western Civilization.New York:Simon &Schuster,2004。我们可以如前所述,跟着希罗多德去看波斯几位显赫人物的结局,它们勾勒了帝国夕照,透露出它的末日机理。

国王薛西斯是继承波斯大统的关键人物。希罗多德用薛西斯的爱情故事结束对他的描绘,让读者发现他仍然沐浴于强烈的欲望,也仍然掌控生杀大权,但在惨败于希腊后,他斩杀名士不再是为权势扩展和帝国扩张服务,而他困囿宫廷流连粉黛表明,他的欲望再也达不到继承波斯征服传统的高度,而仅是普通的人间情欲。君主成了俗子,帝国势无可依。

玛尔多纽斯是远征希腊的主要鼓吹者和波斯军队主要将领。他为他的帝国激情送掉了性命。薛西斯撤回波斯后,玛尔多纽斯重整30万军队继续战斗②玛尔多纽斯决定留在希腊战斗大致出于两大原因。一方面,他害怕跟随国王回到波斯后,因为自己先前主战而受惩罚;另一方面,他仍然希望 “不惜冒险,或者是把希腊征服,或者是在成就了崇高的功业之后光荣地一死”。后者应是更主要的原因。参见希罗多德:《历史》,600页。,直至败亡。可以说,在帝国欲望下降为普通人间欲望后,波斯作为行动上的帝国仍存在了短短一段时间,直到作为这方面的意象的玛尔多纽 斯 死 于 和 斯 巴 达 军 队 的 战 斗。[42](P651-652)此后,波斯帝国再无显要和激越的帝国主义者。

波斯英雄玛西司提欧斯的形象犹如玛尔多纽斯,然而他仅是一名战斗行动英雄。勇敢的玛西司提欧斯战死后,遗体姿容美好,引来希腊士兵争相观看。[43](P633)这可以说隐喻一个成熟的政治帝国对一个成熟中的政治民族的不自觉引诱。然而无论如何,波斯帝国已死,虽然它遗容美好,令希腊人羡慕和回忆。

还有一位人物阿尔塔乌克铁斯,是波斯失掉的最后一座城池赛司托司的太守。他劣迹斑斑,作为波斯帝国意象的最低层次当然体现了帝国理念里最卑微猥琐的部分。他不仅欺上罔下,贪恋财帛,而且怀抱短视、庸俗和自杀性的政治欲望。也许希罗多德要读者体会到,指向宏大权势的帝国理想和指向一般财帛的政治欲望一样,说到底也是短视、庸俗和自杀性的。通过这个卑微猥琐的政治意象,希罗多德像传统的古希腊悲剧作家那样,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在读者心底催生恐惧,引发同情,激起反思。反思之一可以是,政治欲望和物质欲望的混合是危险的,它模糊战略目的,腐蚀战略手段,引发非分的热烈欲望,邀请激情为虎作伥,最后导致征服逾越限度和帝国急剧衰亡。

四、帝国历史与征服战争

与其他文明的不可避免的接触是扩张主义帝国动能产生的一个根本诱因。许多历史表明,就产生了这种动能的民族政治机体而言,“其他文明”往往主要是或首先是某个统治他族或力图征服他族的帝国文明,例如曾经统治波斯的美地亚和吕底亚,或者力图征服希腊的波斯。经过诱发,初始的帝国政治文化甚而帝国思想可能产生,而且可能愈益广泛和强劲,从而形成对外扩张的欲望和目标。最后使一个民族政治机体直面扩张与否的政治抉择,往往是战争抉择。居鲁士波斯由此开始,通过一系列的对外战争,不可逆转地奔上了对外扩张和征服战争之路,并且由于胜利而在这条路上累积愈益增大的动能和惯性。

居鲁士的战争规定或塑造了波斯帝国的传统、根本存在方式和成长方式。在冈比西斯统御时期,波斯作为行动上的帝国,由其君主的狂野个人激情狂增冲劲,从而以一种特殊的或极端的方式上承居鲁士,下启大流士。在大流士时期,波斯帝国面对纷繁复杂的征服对象,取得了帝国在经验、知识和技艺上的成熟,但也随着征服范围的三代扩展,开始显露文化和战略匮乏和遭遇初现的帝国克星。此后,薛西斯以深思熟虑、规模巨大、准备缜密但终究意外惨败的希腊征战,在其臻至巅峰后不久急剧终结了事实上的阿契美尼德波斯帝国。

这番波斯帝国史展现了帝国扩张在其冲动、惯性和极限方面丰富的战争和战略机理,为把握帝国的一般命运、理解国际关系中的帝国主义传统提供了经验证据和理论素材。

从古至今,帝国主义以扩张统治和臣服他国为核心特征。如同帝国这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国际权势配置形态一样,帝国主义是激起最多争论的国际关系思想传统之一。在帝国的拥戴者中间,曾有希腊人波利比阿观察到罗马共和国令人惊讶的征服史,指出世界历史将终结于单一的罗马权势之下,也曾有佛罗伦萨人但丁痛惜于意大利民族及其政治的衰弱,针对天主教廷的普遍权势倡导世俗帝国的普遍权势。在帝国的反对呼声中间,希罗多德史书可谓西方最先,基于希腊(特别是雅典)以弱胜强,大败巅峰时代的波斯帝国,而其后的许多历代政治思想家则从普遍的个人权利、文明的独特自主性或帝国成本的过度高昂来塑造各类反帝国主义理念。概而言之,帝国主义历来的根本辩据在于秩序、普遍和平和“统一的文明”,反帝国主义历来的根本理由在于自由、正义以及政治和道德的审慎。

扩张主义的冲动、惯性和极限构成帝国历史的几个根本维度,或者说是对它们的历史概括和哲理概括,而帝国对外战争则是在实践中展开或实现它们的通常媒介。没有什么比从战争和战争方式的角度更能有助于提炼出帝国历史的这些维度。首先,特定的对外接触和处境、特定的领袖意愿和倡导、相应的价值观念和政治文化的改变可以造就最初的扩张冲动,并且随扩张实践而产生和发展关于扩张的基本规范;扩张的一次次成功总是增强扩张的惯性和冲动,同时铸造和硬化扩张传统,以至于成为对帝国统治者的一种非常强劲的胁迫力。

但是,帝国的惯性前推难以避免地导致过度伸展,帝国迟早会形成和显露其基本匮乏,无论是在物质资源方面,还是在文化和战略或其他方面。有一种关于帝国的辩证法:帝国权势臻于巅峰之际,也正是它的潜在或实在匮乏接近极致之时。最后,扩张历程夭折于最野心勃勃、因而资源投入和威望抵押最大的对外战争,而且往往是对尤为陌生的民族的征服战争。世界太广大太复杂,人类自由要求根深蒂固,况且意志力殊非谁人专有,因而帝国无论多么强大,终将成强弩之末。就此,希罗多德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和极为生动 的 例 证—— “第 一 个 逝 去 的 帝 国 ”[44](P160),这是他的一个非常辉煌和恒久的贡献。

[1][44]黑格尔:《历史哲学》,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2][3][5][6][8][9][10][11][12][13][14][15][16][17][19][20][21][22][23][24][25][27][28][29][31][32][33][34][35][37][38][39][40][42][43]希罗多德:《历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4]格劳秀斯:《论海洋自由或荷兰参与东印度贸易的权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7][18][26]Carolyn Dewald.“Explanatory Notes”.in Herodotus.The Histori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30][36][41]James Allan Steward Evans.Herodotus,Ex plorer of the Past:Three Essays.Princeton,New Jers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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