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荆文公诗李壁注》二题
2012-01-22李晓黎
李晓黎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41)
《王荆文公诗李壁注》是价值最高的宋诗宋注之一①。对于此注本,近几年,学界已经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如江汤浩《李壁注荆公诗考论》、王友胜《论〈王荆公诗笺注〉的学术价值与局限》、周焕卿《试论李壁对诗歌笺释学的贡献》、巩本栋师《论〈王荆文公诗李壁注〉》等论文,从注释时间、注释特点、文献价值以及版本考证等不同角度,对李壁注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这其中,周焕卿的论文,从以史证诗、探求诗歌旨意、以文学角度来评论诗歌的艺术特征和审美价值三个方面,总结了李壁对诗歌笺释学的贡献,对读者颇有裨益。但是,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李壁注对王安石诗歌艺术层面的触及和讨论,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比周文所述更加丰富,也更加引人注目。
一、李壁对王诗师法韩愈的体察
无论是人品学术还是诗文创作,韩愈在宋代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如欧阳修不仅盛赞其为人,亦明确地以其为师法对象,重点学习韩诗“无施不可”[1]的笔力。然而,王安石却与时人迥异:他于人品、学术等方面一反宋人常态,大力贬斥韩愈,“不以退之为是”[2];同时,又在诗歌创作上暗暗师法退之。这一点,经过明清以来文论家的揭示,今已一目了然。但是,在当时,大家看到的则是一种矛盾的现象:一方面荆公贬斥韩愈的道德文章,对其颇多微词;另一方面,荆公诗中又会“奇怪”地频频袭用韩愈的诗文。这种前后不一致,宋人已表示疑惑:
王荆公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薄韩退之矣。然“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又“气严当酒暖,洒急听窗知”,皆退之《雪》诗也。荆公咏雪则云:“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全用退之句也。去古人陈言以为非,用古人陈言乃为是邪?”[3]
一席话道出了荆公对于退之在鄙夷与袭用两种态度之间的扞格龃龉。遗憾的是,宋人止步于此,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所以,终宋一朝,虽然荆公诗歌的艺术水准和成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其对唐诗的重视与选编也是宋人议论的话题,但其与韩愈之间的师法关系却被淹没在他独树一帜的“排韩”的声音之下,鲜有人能够点及。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壁对荆公诗师法韩愈的体察与认识就显得尤其珍贵。
李壁对荆公诗歌进行笺注,明显受到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历”理论的影响。他在《次韵酬龚深甫二首其二》“他日杜诗传渭北,几时周宅对漳南”句下注云,“宋刘绘、张融、周颙,一时胜士,皆居连墙,故朝野为之语曰:‘三人共宅夹清漳,张南周北刘中央。’以‘渭北’对‘漳南’,所谓无一字无来处”[4],(下文所引皆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注明)可见其极尽可能地追索每一首诗中字、词、典故的来历,相信它们都源自于对前人的继承。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壁具备了体认荆公诗歌以韩愈为师法对象的基本前提。另一方面,李壁同样发现了荆公对韩愈的双重态度,所以,面对荆公在诗中对韩愈过于随意的贬斥,他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和独立的姿态。如《和董伯懿咏裴晋公平淮西将佐题名》一诗中,“退之道此尤隽伟,当镂玉版东燔柴。欲编诗书播后嗣,笔墨虽巧终类俳”四句对韩愈贬之过甚,李壁却能于注中,对退之之文的地位和成就予以维护:“余尝以《淮西碑》诚所谓‘编之《诗》、《书》之侧而无愧’。类俳之说,殆非至公。”《韩子》一诗是荆公对韩愈矛盾态度的集中体现,而在此诗中,李壁对荆公的批评也更加地直接和有力,“公讥韩愈而用其语,但异乎一字”,此乃“好诋之过”也。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荆公用昌黎诗”条中明确指出“荆公诗语之自昌黎沾丐者,不知凡几”[5](69),并归纳出偷语、偷意、偷势三种不同的方式。这一论断为学界认同并广为引用。钱先生在举例论证的时候,以李壁注为参照,指出不少地方李壁没有注出荆公对韩愈诗歌的取法。必须指出的是,钱先生当时看到的是经过刘辰翁删节的元刊本,其保存的李壁注要比今天能看到的蓬左文库本少了近一半,所以,钱先生的举证,有些地方一语中的,如《再用前韵寄叶天启》“微言归易悟,捷若髭赴镊”句,李壁未能注出此比喻本自昌黎《寄崔立之》“连年收科第,若摘颔底髭”;有些则受到了版本的局限,错怪了李壁。关于这一点,巩本栋师在《论<王荆文公诗李壁注>》文末,已经论及:“清代以来学者对李壁注的补充和修正,都是在被刘辰翁删节后的李注的基础上进行的,现在看来,由于朝鲜本的回流和残宋本十七卷的重现,在这些学者所作的补充和修正中,就都有一些是不必要的了。如钱锺书先生曾在《谈艺录》中对卷二七《重登宝公塔》‘应身东返知何国’一句做过补注,其实,残宋本中对此是有补充注释的。”[6]巩文的举例针对的是残宋本,而在本文所依据的蓬左文库本(即朝鲜本)中,同样能找到相似的例子。如《谈艺录》“荆公用昌黎诗”条云:
《元丰行》曰:“田背坼如龟兆出”,此荆公得意语也;故《寄杨德逢》又曰:“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后山诗话》记山谷论荆公诗“暮年愈妙”,即称此语,以为前人未道。不知昌黎《南山》诗形容山石荦确,即曰:“或如龟坼兆,或如卦分繇。”[5](69)
事实上,蓬左文库本中,李壁不仅于此句之下明确注出退之《南山》诗“或如龟坼兆,或如卦分繇”之句,而且,他还在同卷《寄德逢》“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句下指出,“陈后山谓公诗(此句)乃前人所未道。然退之《南山》诗,已有‘或如龟坼兆’之句”,与钱先生所言如出一辙。其他如《孔子》《怀钟山》《寄孙正之》等诗皆是如此。
所以,以蓬左文库本为底本,重新进行审视,我们可以发现,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李壁已经留意并体察到荆公对退之诗歌的重视与学习。
对于这个发现,他通过两种方式来表达。第一种方式是不直接点明,只是在具体诗句下,系上韩愈相关的诗句或文句。把它们维系在一起的,是对某个词语的借用、对句意的仿效,或者是句法、格律的延续,与钱先生总结出来的偷语、偷意和偷势三种类型完全吻合。这方面的例子在李壁注中不胜枚举,俯拾即是。第二种方式是明确指出荆公对退之诗歌的借鉴与取法。大的方面,李壁在《奉酬永叔见赠》“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句下,非常清晰地道出荆公对韩文的态度:
河东王俦尚友尝为予言:“观介甫‘何敢望韩公’之语,是犹不愿为退之,且讥文忠之喜学韩也。”然荆公于退之之文,步趋俯仰,盖升其堂、入其室矣。而其言若是,岂好学者常慕其所未至,而厌其所已得耶?
虽然其结论落实在荆公对韩文的继承,但如此坚定且通达的认识,已经超越了时人,如韩子苍为荆公对韩愈的矛盾态度所牵绊,力图通过还原“吏部”为谢朓而非韩愈以解释此句,这就为李壁把目光投向诗歌的领域,埋下了伏笔。于是,李壁看到了荆公以文为诗的特点并非空无依傍,而是自有其渊源。他在《读墨》题下注云:
友人宜黄李桴尝云:“介甫《读墨》诗,终篇皆如散文,但加压韵尔。”意以为诗益散,古无此体,然如韩公《谢自然》、《谁氏子》诗已如此。
很明显,他认同了荆公以文为诗的创新性和重要性,并将这一特点与韩愈联系在了一起。小的方面,李壁指出了荆公对韩诗句法、句意、句势等方面的具体的继承。如他在《一陂》诗下注云:“后一联,即退之‘青罗碧玉’之体。”《一陂》为七言绝句,后两句为“周遭碧铜磨作港,逼塞绿锦剪成畦”;韩愈“青罗碧玉”之体是其赞美漓江的名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虽一为七言,一为五言,但在句法以及句势上,二者显然一脉相承。再如《寄吴冲卿》“易称动不括,传论大明服”句下,李壁注云:“退之诗‘礼称独学陋,易贵不远复’,公仿此。”指明了荆公对退之句法的学习和模仿。同样,在《送子思兄参惠州军事》“试观驰骋人,意气宇宙窄。荣华去路尘,谤辱与山积”句下,其注云:“韩诗:‘君看一时人,几辈先腾驰?’又‘欢华不满眼,疚责塞两仪。观名计之利,讵足相陪裨。’公诗近类此。”指出诗意上的继承。而在《清风阁》末句“况是使君无一事,日陪宾从此倾觞”之下,其注云:“‘此’字,如韩公诗‘逢公复此著征衣’之‘此’。”从更小的细节出发,留意到了二者在用字上的相似之处。
所以,从宏观与微观两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出,对荆公诗取法韩愈,在宋以后的诗论家明确将此点总结出来之前,李壁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体察,并在注释中有或明或暗的表述,这一点尤其不应该为学界所忽略。
二、李壁意、艺并重的注诗特点
在今存的几种宋诗宋注中,李壁注谈诗论艺的倾向表现得尤其突出。李壁注做到了意、艺并重。学界对此有所留意,但关注仍未够。
本文以为,这一特点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李壁注频繁地摘引宋诗话中的内容,将其作为自己的论据或者观点。当然,摘引诗话,是宋诗宋注共有的特点,但是,不同于其他注本中的寥寥数条或是偶尔出现的惊鸿一瞥(前者如胡穉的《简斋诗笺》,后者如郑元佐的《断肠诗笺注》),李壁对宋诗话的摘引,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足以让人印象深刻。据笔者统计,其所摘引的诗话至少包括了以下十余种:《西清诗话》《王直方诗话》《苕溪渔隐丛话》《潘子真诗话》《石林诗话》《高斋诗话》《许彦周诗话》《蔡宽夫诗话》《漫叟诗话》《诗话》《唐子西语录》《艺苑雌黄》《后山诗话》《冷斋夜话》。虽然小部分的引文谈的是诗歌创作的背景、本事或者是诗人的仕宦、生平,但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谈诗论艺。不仅如此,李壁还摘引了不少当时人讨论诗歌的言论,并且对他们的观点作出进一步的发挥,此点上文已经引及,在此不再赘述。
其次,李壁常常对诗歌进行灵活、简洁的艺术评价。这些评价多是只言片语,散落在各处,犹如草丛中的露珠,能够给读者带来清新、惊喜或会心的一笑。
荆公涉猎极广,经史百家,佛道小说,无所不观,故其诗歌取材亦广,所以,李壁注的重点自当是还原历史背景、确定诗歌旨意、探寻诗中典故。但同时,李壁于艺术方面亦颇为留意。细读一过,我们可以发现,李壁对荆公诗的句法、对仗与用字三个方面,屡屡投以关注的目光。他经常在某一句诗下注出此句沿用了何人或者何种句法,如“用《九歌》句法”、“唐人多有此句法”、“(与乐天)句法绝相似”、“(《滕王阁诗》)即此句法”、“(卢纶诗)即此句法”等。对仗是李壁关注的另一个焦点。他或是肯定荆公诗歌,无论古体还是律诗,对仗皆精致工巧:《送张宣义之官越幕二首其二》“洲荻藏迷子,溪篁拥若耶”句下注云:“‘耶’以对‘子’,见公诗律之精。”《次韵约之谢惠诗》“已无姑溪寺,何有江令宅”句下注云:“‘姑溪’对‘江令’,公于古诗亦求工如此。”或是通过对具体诗句的比较,指出前人对仗不若荆公,如《次韵酬宋芑六首其三》注云韩偓对仗不如介甫精切,《和杨乐道见寄》注云乐天对仗不及介甫之工;或是点评荆公对仗的艺术特色,如《答许秀才》诗中“漂母”对“樵妻”之“甚工”,《小姑》诗中“飞琼”对“弄玉”之“奇甚”等。至于对用字的关注,李壁则常常以总结性质的口吻进行表述。如对《黄菊有至性》诗中的“至性”二字,他通过举例,指出其“多以言孝”;《寓言十五首其六》拈出“莛芒”二字,指出“公一再用之”;《江上二首其一》总结古人多用“半”字,并举《战国策》、谢灵运诗、韩文以证之;《和平甫召道光法师》诗中指出贾岛、郑谷诗爱用“僧”“鹤”二字并分析其原因;《江宁夹口三首其一》则点出“转”字妙甚,极大地提升了诗境,并以此为依据,判定其他版本以“转”为“白”,是错误的选择。
最后,李壁评诗论艺,最常用的手法是比较。这种方法最为便捷。他常常站在某一点上,将思维发散出去,从不同的角度,寻找合适的参照物,对荆公诗的艺术特色做出最具体、最直接和最鲜明的把握。他拿来作为参照的诗人涵盖了庾信、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刘长卿、刘禹锡、杜鹏、方干、罗隐、欧阳修、苏轼、陈与义等人。或者指出他们的作品与荆公诗同为佳作,如《明妃曲其一》注云“乐天相关诗作语意亦佳”,《葛蕴作〈巫山高〉,爱其飘逸,因亦作两篇其二》注曰“公此诗体制,颇类欧公巫山高,皆一代之杰作”;或指出它们与荆公诗虽内涵不同但俱臻妙境,如《和吴冲卿鸦树石屏》注云“子美诗意与公虽异,而皆佳作”,《葛溪驿》注比较了王、刘、李三人之诗,指出其“意不同而俱妙”;或通过比较,看出荆公诗技艺的高超,如《除夜寄舍弟》注云“观公此作,则觉方干语为繁矣,”《次韵答平甫》注云“(唐人诗)比公格为凡”,《暮春》注引杜鹏诗,云“鹏意亦类此,但比公语为简耳”②。类似的比较还出现在《两马齿俱壮》《寓言其十四》《书会别亭》《欲归》《初憩和州》《陪友人中秋赏月》《萧然》《寄蔡天启》《寄题修广明碧轩》《咏月三首其三》《次韵杏花三首其一》《寄育王大觉禅师》等诗中,此不一一列举。
这些谈诗论艺的吉光片羽,跳跃、穿梭在不同的时代、诗人和诗歌之间,提升了诗注的艺术趣味,增加了诗注的弹性,也给原本呆板、生硬、枯燥的诗歌笺注注入了活力。
注释:
①本文所依据的版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影印出版的日本蓬左文库藏本(朝鲜活字本)《王荆文公诗李壁注》。201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推出了此版本的点校本,然书名稍有变更,题作《王荆文公诗笺注》。
②按:李壁注云:“杜鹏‘侵阶草色连朝雨,满地梨花昨夜风’意亦类此,但比公语为简耳。”查此句出自《寒食山馆书情》一诗,在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周弼《三体唐诗》等书中,此诗作者皆作“来鹏”,《全唐诗》亦云“来鹄,一作来鹏”,惟李壁作“杜鹏”,似误。
[1]吴大顺.欧阳修转益多师及诗风渊源[J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 15(1): 131−132.
[2]吴曾.能改斋漫录[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279.
[3]邵博.邵氏闻见后录[M].北京: 中华书局, 1983: 145.
[4]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637.
[5]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 中华书局, 1999.
[6]巩本栋.论《王荆文公诗李壁注》[J].文学遗产, 2009(1): 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