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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和文体选择
——以林黛玉、薛宝钗诗词为例

2012-01-21张新艳

中州大学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歌行韵文宝钗

张新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红楼梦》是明清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以散为主,骈散结合,糅合多种文体于一炉,既得传统小说环环相扣、情节紧密之叙事精髓,又浸润无限诗情赋意,从而展现出恢宏壮观的多种文体格局。从文体的角度看,《红楼梦》中人物的刻画主要有两种手段,一种手段是小说的手段,即通过情节设置的手法,让小说人物在特定的情景中展现自己的言谈举止,凸显其个性气质;另一种手段是非小说的手段,即通过诗、词、曲、赋等韵文形式描摹刻画人物。对于作者利用小说文体中的背景、情节、环境等种种手段塑造人物之法,前修时贤已研究颇多,成果斐然。而对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等韵文,过去人们多从小说人物的诗情才华去分析,对于这些韵文内部不同文体的选择和人物刻画之间的种种关联,则关注较少。

《红楼梦》中,作者利用韵文刻画人物,或直接或间接。直接者多是通过作者之口或非所刻画人物之口来作诗写赋、描摹人物、暗示命运。如第三回即以韵文描写黛玉的外貌气质,说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集中以韵文写人物者当属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大量判词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定位。如“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对黛玉、宝钗命运的暗示,“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对王熙凤命运的暗示。这些用来描摹人物外貌气质、透露命运线索的诗歌判词,虽常常吸引学者世人玩味、参悟其语言之深意,但文体本身集中刻画人物、舒缓小说节奏、奠定全篇布局的功能倒被语言之深意掩盖了,不易被人注意。而最为人所忽略的则是间接以韵文刻画人物者,即通过人物自己创作相应韵文,抒写情思,表达心曲。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在小说中多有作诗联句之事,其文体有绝句、联语、歌行、题额、酒令、谜语等。这些作诗之事不仅仅是人物自我才华的展示,是小说情节推进的一部分,更是个人性情、心绪、旨意的自我刻画和展露。而且不同人物对文体选择的数量和使用程度也各不相同。较之以作者或第三方口吻描摹人物的诗歌判词,这些以人物自己口吻创作的作品,其文体特色和人物刻画之间的关系,最为隐晦,故而鲜有讨论。笔者拟以《红楼梦》中两个最为重要的女性人物——林黛玉和薛宝钗的诗词为关照对象,探究作者为刻画人物起见,如何为林黛玉和薛宝钗选择不同的创作文体。

一、林黛玉与文体选择

林黛玉之诗才堪为大观园中之魁首。其创作数量和质量均为其他姐妹所不及。“全书有关黛玉作的完整诗词共二十二首,酒令三首及一些联句,占《红楼梦》诗词总数约十分之一(以前八十回为准)。”[1]黛玉作品多,但文体并不单一,而且文体的选择与人物个性气质和内心情感世界的抒发紧密相连。就文体样式而言,大致有以下几种。

歌行——主要有《葬花吟》、《桃花行》和《秋窗风雨夕》。歌行属于古体诗一类,多用来指事咏物,抒情写意,可恣意长言,纵情放歌,“主体性”较强,体式“自然超逸”。[2]这种文学体式的选择正与黛玉的个性气质相吻合。林黛玉虽出生在封建仕宦家庭,但她家境特别。首先,这个家庭不是大家庭,其父不是妻妾成群、嫡庶子女众多,所以封建大家庭中所谓的嫡庶尊卑、长幼有序在她的家庭中表现不甚明显。其次,母亲早亡,失去女性引路人。黛玉母亲贾氏,出身贵族大家庭,自然恪守纲常伦理,深谙封建女性处世要义。但其母早亡,黛玉过早失去了接受妇德规约的天然榜样。母爱早失,又无兄弟姐妹,加上常年体弱多病,造就了黛玉孤僻自闭、多愁善感的性格。封建礼教和功名利禄对其影响有限,故性情纯真自然,不善权变。黛玉的这种性格与贾府的势利、险恶和龌龊自然是相抵触的,因而也加剧了她哀怨伤感、愁闷苦恼的情感。黛玉本是世间少有之才女,她丰富的情感、繁多的愁思、沉重的哀伤只有通过诗歌得以抒发。那么选择歌行作为抒情的载体也就不足为怪了。《葬花吟》全诗共五十二句,三百六十八字,于诗也算鸿篇长制了。诗作以花自喻,谴责境遇,宣泄愤恨,流露哀伤。其“红消香断”、“无人怜”之惋惜,“柳丝榆荚”之自私,“燕子无情”之谴责,“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哀怨,“偷洒泪”、“见血痕”之伤感,“随花飞到天尽头”之憧憬,“质本洁来还洁去”之自爱,“红颜老死”、“花落人亡两不知”之绝望,让人读来,字字见血,句句见泪,处处伤悲。《桃花行》是继《葬花吟》之后又一首顾花自怜、因花伤情的抒情诗。诗歌三十四句,二百三十八字,亦是长篇。该诗通过鲜艳的桃花与孤寂的人之间的对比,把主人公之愁苦、伤情与无奈之绪抒写无余,把主人公的慵懒、瘦弱与憔悴之态描写得入木三分。《秋窗风雨夕》全诗二十句,十一句皆含“秋”。“秋花”、“秋草”、“秋灯”、“秋夜”、“秋窗”、“秋梦”、“秋情”、“秋屏”、“秋院”、“秋风”、“秋雨”,写不尽的秋,实际是诉不尽的凄凉。

花虽美,易凋零,随风飘落,无归宿。窗者,心也。临窗愁思,迎风听雨,更见悲凉。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而黛玉则将女性之伤春与男性之悲秋写尽。春往秋来,一载倏忽而去,这年年月月的愁苦何其多也。把这说不尽的愁、诉不尽的苦、理不清的绪都交给大容量、自由超逸的歌行体来表达,是非常合适的。

绝句——代表作是《题帕三绝句》和《五美吟》。绝句的“字数容量仅为律诗的一半”,“要在极有限的形式中传递极为丰富的情感内涵,就不能不使作品带有强烈的象征性或暗示性”[3](p69)。黛玉的《题帕三绝句》使用了鲛人流泪变珠,娥皇、女英泪抛湘竹致其成斑的典故,通篇写泪,寄予了黛玉对宝玉的无限爱怜,以及因爱生哀、哀怨无法排遣的忧伤。《题帕三绝句》虽短,但情感容量非常沉重,是《红楼梦》中黛玉对宝玉最直接的一次爱恋表白。《五美吟》是一组咏史诗,表面上黛玉咏唱历史上五位“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奇女子,实际上是黛玉不甘平庸、勇于追求的个性宣言。五首七言绝句,每首寥寥二十八个字,却写了五个历史故事和五种人生追求,以及黛玉对五位奇女子的歌颂与敬佩。

律诗——如《咏白海棠》、《咏菊》三首。《咏白海棠》和《咏菊》在《红楼梦》中均为命题诗。这种已经限定的题目,甚至限定用韵的咏物诗,一般很难写出个性。但林黛玉咏物拟人,以物自喻,首首写得别致风流,不同反响。《咏白海棠》借描摹白海棠的美姿、生长的环境以及冰清玉洁的风韵,写出了黛玉自己高洁的品格,也流露出自己丧母别父、寄人篱下的悲苦心境。《咏菊》三首中,第一首《咏菊》不从正面描摹菊花的风姿,而从侧面入手抒写个人作此诗的所思所感,一句“口角噙香对月吟”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个浪漫飘逸的女诗人的作诗情态。物我合一,构思奇特。第二首《问菊》,以菊为友,人与花交流心得,实际上是诗人自己的内心拷问。菊花之“孤标傲世”是黛玉最真实的写照。第三首《菊梦》,以拟人化的手法写菊花做梦,以天上反衬人间,以梦境拷问现实,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发出了“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的哀音。

词——黛玉词作少,第七十回的《唐多令》可作为代表。诗人由柳絮的飘零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但作者对自己无依无靠、随风而逝的命运显然无可奈何,“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小说进行到第七十回,人物的命运结局更加明显,黛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因此在词作上流露出来。

此外,黛玉还有一些偈言、应制联句、灯谜诗、酒令等,特别是第二十四回黛玉续宝玉《参禅偈》,作“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之语,显示出黛玉超凡脱俗的性情与气质。

从以上分析可知,林黛玉诗歌体裁多样,有歌行、绝句、律诗、小令、联句、灯谜等等。而且黛玉之作多是主动为之、有感而发,即使是应制诗,也多写得清新别致,自成风格,使人一看便知是潇湘妃子之作。其诗作的主题多是感叹人物命运,抒写个人情思的;其修辞手法多用双关、典故、拟人,从而达到以物自喻:寄托哀伤的目的;其意境多是抛泪伤愁、孤病无依;其词藻多清新、雅致,超凡脱俗,不落俗套。

二、薛宝钗与文体选择

一般人认为,黛玉会作诗,宝钗会做人。实际上,宝钗也是作诗的高手。“宝钗博学多识,心思缜密,外表温柔敦厚,善于守拙,她的诗作也老练圆熟,稳重端雅。”[4]p238宝钗的诗作多是七言律诗,著名的如《咏白海棠》和《螃蟹咏》。其中《咏白海棠》最能反映宝钗的性情气质,“珍重芳姿”、“不语婷婷”活画出一个安静娴雅、沉稳持重、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的形象。宝钗甚至在诗句中规劝黛玉不要有过分愁闷伤情,否则“愁多焉得玉无痕”?宝钗善于守拙,通常情况下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在七律《螃蟹咏》中,宝钗一反常态,写出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样辛辣讽刺的诗句。连宝玉如此叛逆的人都称赞“骂得痛快”。在场的其他人看罢也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见宝钗是外圆内方的性格,不是对外界事物没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而是总要寻找最恰切的表达方式。这首《螃蟹咏》就是结合螃蟹的外形和行为特征来嘲讽社会上那些心怀叵测、横行无忌之徒。其作诗之老道由此可见一斑。

宝钗不仅会作诗,还善于填词。第七十回,众人咏柳絮,宝钗以为黛玉、宝琴之作过于颓废,于是笑道:“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且看宝钗之《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这阕词里,宝钗的性格得到了最好的诠释。首先,宝钗是安分随时、娴静从容的,这从“东风卷得均匀”、“任他随聚随分”可以体会得出。但宝钗毕竟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她能纵观全局,立意高远,故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很明显,宝钗有自己的诗词的创作主见,其诗才也很高。

除律诗和小令,宝钗还有些应制诗作和灯谜诗等,但都是应景之作,比起上述作品质量不高。

宝钗之诗作多为应制之作,其文体的数量和创作的数量均不及黛玉。其诗风多雍容典雅、温柔敦厚;其诗作的内容以咏物为多,较少抒发个人情感和内心活动。

三、人物塑造与文体选择的个性化

正如张新之在《妙复轩评石头记》中所说,《红楼梦》“书中诗词,悉有隐意”。曹雪芹虽主要用白话语言创作《红楼梦》,但他深谙韵文写作之道。书中人物所创作诗词曲赋,各与人物性格、品行、学识相称,个性鲜明。如粗俗的薛蟠只能作出“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这样低劣、不入流的诗文。但如薛蟠者,个人德行既低,于诗歌又不曾入门,自然诗作内容粗俗、格调不高且数量极少。而林黛玉与薛宝钗皆是韵文创作高手,要高中出奇、自成格调、各领风骚,却是不容易的。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红楼梦》中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一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一个敦厚随和、娴静从容;一个要追求个人自由和爱情,一个坚守封建礼教和妇德,不越雷池一步;一个说话尖刻、爱使小性,一个沉默寡言、置若罔闻;一个清新雅趣、浪漫飘逸,一个雍容华贵、中规中矩。曹雪芹根据人物的不同特点,在为人物代拟诗作时,选择了不同的文体样式。

首先,黛玉具有诗人气质,作诗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因而黛玉的诗作文体样式较多,有绝句、律诗、歌行、词、联句、灯谜诗、偈言等;而且作品的数量也很客观。而宝钗的诗大部分是律诗,文体样式少;作品数量不敌黛玉之作。

其次,黛玉之作不少是有感而发,主动而为。如著名的《葬花吟》、《桃花行》和《五美吟》,均是黛玉触景生情、适时而作之诗。黛玉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数字容量大、押韵较宽、适合抒发复杂情愫、感世伤怀的文体,如歌行和律诗。因此黛玉的诗作通常带有很强的悲悯色彩,和其人物性格与命运紧密相连。而在《红楼梦》中很难看到薛宝钗主动作诗,她最著名的《咏白海棠》和《螃蟹咏》以及咏菊之作都是和他人一起限题限韵而作,其文体样式自然和别人一致。这和宝钗“女人无才便是德”的妇德思想有很大关系。她认为,女子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至于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成为黛玉生活一部分的诗词,到宝钗那里却成了“闺中游戏”,这种观念上的巨大差别注定了两人诗作的巨大差异。

再次,不同的文体自然有不同的语言特色与内容要求。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黛玉之作格调悲凉,多有“愁”、“泪”之词出现。在诗风上多有王维、陶渊明式的田园诗风,追求闲适自然的风格。这符合黛玉孤僻的性格、高度的文化修养以及诗人气质。而宝钗的诗温柔敦厚、雍容典雅,这与宝钗维护正统、追求完美的大家闺秀气质正相匹配。

无论是黛玉之诗还是宝钗之词,其实均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操刀代作。为大观园中两位杰出女性作出文体多样、风格迥异的诗词来,目的就在于赋予钗黛二人不一样的人物形象,为人物塑造制造出更多的手段。

[1]梁竞西.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词[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1).

[2]王莉.论歌行体的缘起及其在先唐的流变[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

[3]杨映红.绝句律诗审美比较谈[J].文教资料,2000(8).

[4]詹颂.代拟的超越与疏离:《红楼梦》中女性人物诗词作品探析[J].红楼梦学刊,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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