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态度及其影响

顾鸿飞

（厦门大学，福建厦门361005）

20世纪90年代初期，俄罗斯社会发生了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其标志性事件——苏联解体直接导致了占统治地位70余年的政治体制和计划经济体制的土崩瓦解，俄罗斯开始了政治民主化和经济私有化的进程。在此背景下，俄罗斯高等教育系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消亡了70余年的私立高等教育开始复苏。私立高等教育的复苏打破了原来传统的高等教育系统，一个开放、民主、多元化的高等教育系统逐渐形成。今天，私立高等教育成为俄罗斯国家高等教育系统的组成部分，帮助政府有效地解决了高等教育供给不足的问题，为稳定社会秩序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但是必须承认，在传统社会意识的强烈作用下，20年来，俄罗斯社会始终对作为私有制事物的私立高等教育有一种异样的反应，特别是在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前十年，受此影响，私立高等教育的法律地位一直得不到有效落实，歧视现象屡有发生，尽管在1999年其教育部就已经宣布：“私立高等教育系统已经在俄罗斯高等教育系统中建立起来了”，但私立高等教育并未走进高等教育系统中心，仅发挥着补充国立高等教育不足的作用。从普京执政时期开始，政府开始大力构建市民社会，国民思想得到进一步的解放，俄罗斯社会接受私有制事物的能力得到提高。在现实活动中，私立高等教育越来越多地拥有了与国立高等教育平等发展的机会和权力，开始真正地在同一个平台上相互竞争、共同发展。

一、俄罗斯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态度

总体上讲，俄罗斯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态度，笔者称之为“国立派”和“私立派”。其中，“国立派”主要由部分政府官员、国立大学校长以及部分教育消费者组成；“私立派”的成员主要是俄罗斯知名的私立大学校长。在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不同阶段，两派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并对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一）1992—1999：相互对立阶段

这是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第一阶段，即数量型规模扩张、原始办学资本积累阶段。在这一发展阶段，“国立派”尖锐地批评和指责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而“私立派”在学校数量剧增面前过高地评价了自己，其中，“国立派”态度是这一阶段的社会主流态度。

1992年7月，联邦《教育法》颁布，该法确立了私立高等教育的法律地位，制定了鼓励和扶植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条款。在它的推动下，私立高等教育开始了规模扩张，1993/1994学年初，私立高等学校为78所，到1995/1996学年初，数量增加了115所，而国立大学仅增加了21所。［1］1996年8月，联邦《高等及大学后职业教育法》颁布。它是联邦《教育法》的细化，“鼓励私立高等学校的创办和运营”（第3条第6款）。同年，联邦《教育法》被修改完毕，修改联邦《教育法》的根本目的是希望遏制国立高等教育商业化的步伐，比如，将1992年版联邦《教育法》第41条第10款“国立和市立高等学校通过签订合同为自然人、非国有企业、机关、组织有偿培养法律、经济、管理等方面的人才，上述各专业的招生人数不得超过该专业招生总数的50％”改为“招生人数不得超过该专业招生总数的25％”。事实上，该条款的修改反而为私立高等教育提供了新一轮规模扩张的契机，1991年至2000年初的不足十年间，私立高等学校的数量增加了近4倍，占全国高校总数的37％，而国立大学数量仅增长了1.27倍。［2］

私立高等教育规模的大扩张客观上要求办学经费的不断递增，这样才能保证学校的正常办学活动，但在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受“休克疗法”灾难性后果以及1998年俄罗斯国内金融危机的影响，私立高等教育规模大幅度持续扩张和资金紧缩的矛盾异常突出，于是，“国立派”开始对私立高等学校办学条件达不到国家最低标准、专业设置重复率很高、教育质量低下等问题进行了严厉的抨击。他们主要通过接受采访、撰写文章、会议发言等形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他们强调，大量的私立高等学校的出现是个战略性的错误，它们的存在只能造成俄罗斯教育质量的整体下滑。莫斯科大学校长、俄罗斯高等教育系统的领军人物В.А.萨多夫尼奇讽刺一些私立高等学校尽管叫做“综合大学”、“国际大学”，或者拥有颁发国家统一式样毕业证书的权利，但是年轻人在那里并没有学到高深知识，只不过坐了几年板凳而已。①他认为商业大学不是教育，数量庞大的私立高等学校正在使俄罗斯的高等教育、学历和学术称号贬值，给教育和科学系统造成了重大的损失；私立高等教育对教育质量的忽视导致了人们不再重视教育质量，对科学成就的客观评价正在逐渐消失。［3］В.А.萨多夫尼奇还痛斥私立高等学校颁发文凭是一种贸易活动，而且像毒品生意一样繁荣，获得“假”文凭的人就像得了急性传染病，承受着无知的病痛，乃至一生都会被毁掉。［4］俄罗斯知名学者Р.基里法诺夫则更尖锐地将私立高等教育质量比作地铁通道卖的鞋子——毫无质量保证。［5］

与“国立派”相反，“私立派”更多地通过出版专著、撰写文章、接受各大媒体的采访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态度。他们或立足于本校实际，有的放矢地指出办学过程中遇到的困难，探讨解决对策，规划学校未来发展目标，介绍办学经验；或在大肆赞美私立高等教育质量的同时反击贬低、抨击私立高等教育的“国立派”，也不时地向政府表达自己的意愿，呼吁政府及全社会给予私立高等教育公平待遇，落实它的法律地位。俄罗斯新大学校长В.А.捷尔诺夫在接受俄罗斯很有影响力的《商人报》采访时指出，今天的俄罗斯没有私立高等教育是行不通的。［6］他赞扬私立大学是创造竞争的创新场所，是进步的推动器，推动着技术创新。“私立大学不仅培养着法律、经济方面的人才，未来还将培养医学、技术和自然科学领域的人才；很多学校可以颁发国家统一式样的毕业证书，所招收的学生也不再是国立大学的落榜生。私立大学授课形式灵活，教育质量不仅符合国家教育标准，甚至比很多国立大学还要好很多……很多私立大学的学生生活都非常积极、健康。”В.А.捷尔诺夫批评莫斯科政府将私立大学视为街头的售货亭，向其收取营业税，还取消了私立大学学生优惠乘坐地铁的待遇，指责国家给国立大学银行贷款，却把私立大学拒之门外，私立大学的办学只能依靠所收取的学费。他呼吁俄罗斯未来的大学应该按照教育质量分类，而不是按照所有制形式分类。［6］此外，还有一些私立高等学校的负责人强调，私立高等学校不是一切都很可怕、一切都很糟糕，如果人们来此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延缓服兵役，而是为了将来能赚更多的钱，在这一点上私立高等学校还是有很强的竞争力的。［7］莫斯科人文大学校长И.М.伊里英斯基坚定地表示，“要对私立大学说‘是’”，［8］俄罗斯私立大学应该有一个野心，应该发展成为最好的、像剑桥和普林斯顿一样的知名大学。［9］

（二）2000至今：理性思考阶段

这是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第二阶段，这一阶段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态度的显著特征是“国立派”和“私立派”都开始理性地思考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问题。

2000年伊始，普京政府制定了强国政策，在国家经济和社会各领域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国家调控体系，以期实现俄罗斯回归国家秩序、重返世界强国舞台之目的。政府在高等教育领域制定了高等教育发展的总体规划和发展总战略，不再刻意区分高等学校的所有制形式，彻底删除了联邦《教育法》和联邦《高等及大学后职业教育法》支持私立高等教育的条款，这样，俄罗斯公、私立高等教育处在了完全相同的教育政策环境，执行国家统一的教育标准，私立高等教育作为国家高等教育总体发展规划的组成部分，与国立高等教育一起走上了以“普及高等教育、提高教育质量和效益”为核心任务的教育现代化之路。

经过20年的发展，私立高等教育在教育质量、结构调整和社会效益方面所取得的成绩是毋庸置疑的，私立高等教育为俄罗斯高等教育现代化以及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贡献。这也得到了“国立派”的认可，同时他们也开始认真思考私立高等教育的社会功能、继续发展等问题。前教育部长В.М.菲力波夫在全俄教育工作者会议上肯定，在教育系统预算拨款显著下降的情况下，没有20世纪90年代从零开始的私立高等教育，今天的高等教育成绩是无法取得的。［10］В.А.萨多夫尼奇指出，当今俄罗斯的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已经迥异于前苏联时期，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等各领域多元化的时代，不应该禁止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他强调，俄罗斯私立高等教育质量绝对达不到以往的国家教育标准，而且也不应该用该标准来衡量私立高等教育质量，因为前苏联时期以及当前的俄罗斯高等学校主要培养的是“精”、“专”人才，俄罗斯教育部应该学习其他国家的经验，为私立高等学校制定一套独立的评价标准，并且设置一个管理私立高等学校的专门机构和制定一套用以检查私立高等学校办学活动的独立制度。［11］2009年5月，国家杜马议员、教育委员会副主席О.斯莫林也重申了这个问题：“应该制定一套私立高等教育质量评估标准，不是‘大学越大，教育质量越高’”。［6］同年，国家杜马教育委员会主席Г.А.巴雷辛建议政府组建一个私立教育办公室，专门研究、解决私立教育问题。他指出，当前阻碍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最大问题是政府向私立高等学校征收营利性商业活动的利润税。［6］

在与国立大学激烈竞争的过程中，“私立派”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思考生存与发展的问题，寻找最适合、最可行的发展方式和途径。保护企业家学院的院长Н.杜赫诺批评指出，私立高等学校现存的一个很大问题是把学生当作赚钱的工具。俄罗斯联邦地区私立教育组织联合会会长А.Л.维里松针对私立高等教育的生存空间犀利地指出：“今天，我们已经到了该采取最后行动的时候了。金融危机让私立教育所有未解决的问题都暴露了出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国家不再需要私立高等教育……不是俄罗斯的民众不需要我们，而是国家。政府官员的逻辑很简单，也很清楚，就是国立大学有足够的学额。”［14］

二、社会态度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影响

在苏联解体的前十年间，“国立派”对私立高等教育的排斥态度并不是个别现象，它是当时整个俄罗斯社会意识的浓缩。在前苏联，生产资料社会公有制占垄断地位70余年，私有制经济的存在是完全违背国家宪法的。在社会转型期复苏的私立高等教育对于苏联的继承国——俄罗斯而言，完全是一个新事物、一种新现象，尽管联邦《教育法》确立了它的法律地位，但“法律的字面意义常常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14］现实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抱有成见，质疑不断，以至于不信任和排斥，认为国立高等教育是“国家的”、“可靠的”、“值得信赖的”、“高质量的”、“能够给国民带来好处的”，而“私立”则意味着“非国家的”、“不可靠的”、“低质量的”，甚至是“不合法的”，都是非常自然的结果。但是，这种否定的态度严重阻碍了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它的法律地位得不到切实落实。比如，联邦《教育法》和《高等及大学后职业教育法》均规定教育机构是非商业性机构，办学活动不得以营利为目的，不得抽取办学活动所获得的利润，同时也没有向国家缴税的义务。但是联邦《税收法典》第398条第2款将私立教育机构视为营利性企业，第25章将私立高等学校列入缴税机构，不仅向其征收土地税、利润税、没有用于办学的财产税（完全被租赁的财产），还征收额度为24％的维修—建筑、出售技术和设备、从事科学研究等的增值税。［15］这一阶段的俄罗斯私立高等教育是在夹缝中生存、发展起来的。

当前，俄罗斯正在大力构建市民社会，国民的思想得到了进一步的解放。经过20年的发展，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今天，全俄有452所实施高等学历教育的私立高等学校，其中，被公认的能够提供高质量教育的私立高校有50余所，10余所私立大学不仅可以培养博士研究生，还具备了很强的科研能力，［16］完全具有与优质国立大学竞争的实力，科研成果转化率也很高，其收入成为学校办学经费的又一个主要来源；很多私立大学有能力培养合格的硕士研究生、文凭专家以及本科生，颁发国家统一式样的毕业证书，它们用成绩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私立高等教育取得的成绩积极地促进了俄罗斯社会对私立高等教育发展态度的转变，而态度的转变更使私立高等教育的生存与发展环境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获得了更多的与国立高等教育同等发展的机会。比如，教育主管部门认识到：考查一所学校最重要的应该是看所提供的教育质量是否合格，而学校的所有制形式和财政来源绝不是衡量教育质量好坏和决定学校地位高低的标尺，政府和社会应该淡化学校的所有制形式，把全俄罗斯所有的高等学校按照教育质量分为“质量合格学校”和“质量不合格学校”。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2006年至2008年，俄罗斯教育部连续三年在全国高校实施了“创新大学计划”，允许包括私立高等学校在内的全俄罗斯所有高校申请参赛，通过公平竞争获得国家经济资助。2009年，俄总统在给联邦会议的咨文中再次强调，“必须保证国立和私立高校的法律平等”。同年，签署了《允许通过了国家鉴定的私立高等学校教育贷款试运行决议》，［17］这样，私立高等学校和公立大学一样，拥有了教育贷款的权利和机会。2011年6月，国家杜马提出了重新分配教育服务市场的草案。草案建议国家和各地区向优质私立大学财政拨款，届时将有不超过40所优质私立大学的物理—数学、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教育、经济和管理等专业的4500名学生可利用国家财政拨款接受免费教育，甚至还可以获得奖（助）学金。［18］政府不额外增加财政拨款，这笔资金通过减少质量不合格的国立大学的预算学额获得。11月19日，草案经总统Д.梅德韦杰夫签署生效，于2012年2月起正式发生法律效力，该法令扩大了私立高等教育发展的空间，为处在人口紧缩中的私立高等教育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注释：

①Садовничий В.А.Шанс на ренессанс.Ректор МГУ Виктор Садовничий рассказал в своем интервью о ситуации в российском образовании.

［1］Образование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2007.Статистический ежегодник［Z］.М.：ГУ－ВШЭ，2007：363.

［2］Клячко Т.Л.，Мау В.А.Тенденции развития высшего профессионально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J］.Воnросы образованuя，2007（3）：45－49.47.

［3］Алферов Ф.И.，Садовничий В.А.Образование，которое мы можем потерять［C］.Образованuе∂ля Россuu XXI века.M.：МГУ им.М.В.Ломоносова；Институт компьютерны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2002：10.

［4］ПостановлениеⅦ съездаРоссийского союзаректоров высших учебных заведений：О стратегии модернизации высше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6－7 декабря2002 г.№1［EB/OL］.［2011－09－13］.http://rsr-online.ru/doc/5/p-1.doc.

［5］Гильфанов Р.К вопросу о современном статусе российских 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х вузов［EB/0L］.［2011－09－15］.http://www.russ.ru/journal/edu/99－03－19/gilfan.htm.

［6］Девять“НО”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N/OL］.（2009－05－22）.［2011－09－13］.http://www.severinform.ru/index.php？page=newsfull＆date=26－05－2009＆pr=0＆rg=6＆newsid=93567＆col=2.

［7］Волков В.В.，ВедерниковаЕ.В.，РумянцеваА.Е.，Батыгина М.В. 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сектор высше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Современные проблемы и отношения с государством［M］.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2004：10.

［8］Ильинский И.М.Проблемы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 высшего образования［J］.Уnравленuе nерсоналом，2002（5）：10－12.

［9］Ильинский И.М.У нас амбициозная задача：стать лучшими！：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е вузы России намерены бытьтакими же престижными，как Кембридж и Принстон：интервью президента Нац.союза негос.вузов И.М.Ильинского о перспективах негос.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N］.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равда，2004－02－23（5）.

［10］Российское образование： состояние， проблемы， перспективы.Доклад министра образован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В.М. Филиппова на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м совещании работников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Москва，Кремль.14 января2000 года［EB/OL］.［2011－08－17］.http://www.spbumag.nw.ru/2000/04/1.html.

［11］Садовничий В.А.Коммерческиевузы-это неесть образование［EB/OL］.（2004－06－25）.［2011－09－13］.http://viperson.ru/wind.php？ID=393474.

［12］Ю.Ипатова.Как частные вузы зарабатывают свои миллионы？［J］.Опрос，2001（37）：15.

［13］Вильсона А.Л.Текст выступления Президента АсНООР Вильсона А. Л. на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м совещании руководителей НОО в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м Университете в Москве［J］.Ректор ВУЗа，2009（5）：27.

［14］弗拉基米尔·普京.普京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81－82.

［15］Ильинский И.М.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е вузы России：опыт самоидентификации［M］.М.：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универститета，2004：202.

［16］Экспресс-форум：закон о распределении бюджетных мест［J/OL］.（2012－01－17）.［2012－ 02－15］.Журнал？Аккредитация в образовании？.http://www.akvobr.ru/ekspress-forum-zakon-o-raspredelenii-budgetnyhmest.html.2012－01－17.

［17］Экспресс-форум：н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сектор образ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J/OL］.（2010－06－18）.［2012－02－15］.Журнал？ Аккредитация в образовании？http://www.akvobr.ru/ekspress-forum-negosudarstvennyi-sektor-obrazovania-v-rossii.html.

［18］Мария Агранович Можно ли учиться бесплатно в платном вузе？［N］.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Неделя，201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