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 智者千古— 怀念恩师王传纶教授
2012-01-17贝多广
贝多广
王传纶老师是我在人民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期的指导老师。在校期间,王老师对我的指导帮助使我终身受益。毕业离校之后,我和王老师依然保持密切关系,成为莫逆之交。王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在这里回顾最近一年时间里我所亲历的与王老师有关的几个重要的日子,是以追思,以志纪念。
2011年12月30日。这一天是2011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人民大学的礼堂里群贤毕至,老少咸集。大家都为庆贺王传纶老师荣获刘鸿儒教育基金会授予的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而来。这是继黄达老师之后中国金融学界获此殊荣的第二位。王老师90年的人生,历经1949年之前的旧中国社会、新中国建立之后的计划体制、近三十年改革开放的年代,特别是近一二十年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历史阶段,中间还穿插了对二战后英国经济的亲身体会,以及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经济的实地考察。我想那一天,王老师站在了人生和学术的巅峰。我作为他的开门弟子也感到无上的荣耀。在颁奖仪式上,王老师发表了深情而又充满智慧的演讲。印象最深的是,王老师精辟地分析了“有形之手”与“无形之手”的关系,也就是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他认为,有形的手和无形的手都要起作用,要同时、配合着起作用。这种模式,在我们中国13亿人口这么一个大的经济体中,不是10年、20年,应该是半个世纪,甚至是更长时间应该采用的。与其说这是一位经济学教授的看法,不如说这是一位历经风雨见过世面的9旬智者对后人的忠告。说实在的,像王老师那样学贯中西,横跨财政、金融、国际金融乃至宏观经济诸领域,并做出重要贡献的经济学家,在国内并不多见。黄达老师作为与王老师相处数十年的老同事加老朋友,在颁奖仪式上对他做出了高度概括而又颇有意味的评价。他说王老师这个人是“真有学问,有真学问”。
2012年4月22日。按照往年的惯例,每年给王老师过生日。但今年比较特别,因为今年是王老师的九十大寿。王老师诞生于1922年4月,历经人生磨练,经历过无数风雨,对于我们这些弟子来说,当是“国宝”。自从成为王老师的弟子,他既是知识的教授,又是人生的导师。我们就随时有什么问题,都能从王老师那里得到满意的解答。之前我与王老师商量怎么过今年的生日会,王老师说,九十生日,人生难得,可以组织一下,但范围要小。王老师的人生风格就是这样,低调、淡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们几个弟子按照隆重、热烈、朴实的要求进行了准备。京城最好的人像摄影师为王老师拍出了反映王老师仙风道骨气质的照片,装裱在精美的大型畫框里。王老师和师母都非常喜欢。而我们每一位参会者则获得一幅小型复制品,以资纪念,大家如获至宝。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在红纸上题写一个大大的“寿”字,而所有参会者在红纸上签名留念,每个人感觉像经历着历史时刻。祝寿宴席安排得中西合璧,御茶膳房的红男绿女送来了老北京传统的寿桃寿面,而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大家又分享了西式的奶油蛋糕。这多少也反映一点王老师作为一位学贯中西、包容宽厚学者的特质。王老师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切和蔼,并且坚持要站起来致辞。出乎意料的是,他深情回忆起他与他的老师陈岱孙先生的交往。他讲到,陈岱老一生致学,膝下无子,晚年只有少数几位学生偶尔一聚,不免感到冷清。今天其乐融融的生日聚会让他颇感满意,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当时,我回味王老师这段话的意思,突然对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原来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远远不止于知识交流,更可以是心灵之间的相互依赖。润物细无声。王老师就是这样,在平和的言谈举止中就对我们产生不少的启迪和影响。
2012年9月9日。每逢9月教师节,按惯例我们还是与王老师一起相聚。最近几年,我们把王老师和黄达老师聚在一起过节,两门弟子欢聚一堂。现在学生们经过多年磨练,多少都成为一个个“人物”,碰在一起,自然海阔天空,谈笑风生。两位老先生倾听多于叙谈,对学生们的各抒己见,晚辈们的成熟历练,不时流露出欣慰之色,投来慈祥的目光。今年得知王老师身体状况不佳,可能不便外出聚会。我们几个学生在聚会开始前去府上探望王老师。师母接待我们,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的身体状况。虽得知我们到来,但王老师表示不起床了,我们顿感问题的严重性,决定劝说王老师尽快住医院检查治疗。我们站在王老师的床边,他宽慰地露出一丝笑容,像是两片乌云中间出现的阳光。尽管这样,王老师还是说,我头脑很清楚。临别,王老师似乎预感到什么,有点艰难地举起手,跟我们几个分别拉了拉手。我当时鼻子有点发酸。我从来没有见过王老师如此虚弱的情形。我是1985年认识王老师的,当时王老师已有六十开外,但精神极佳,风度袭人。即使在十几年前,我偶然发现王老师在大冬天也只穿一件单裤,我问他怎么不冷,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穿过什么秋裤或绒裤之类,从来就是单裤过冬。我惊讶之余,自叹不如。王老师一表人材,气度非凡。我一直想象王老师年轻的时候是何种风度呀。最近几年,王老师明显苍老许多,首先他的腿脚走路有点不太利落了,后来耳朵也有点背了,但总体来看精神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他的头脑思维,仍然相当清晰敏捷。
2012年9月13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王老师离我们而去会走得如此之快,如此平静。真是驾鹤仙逝。教师节之后,王老师就入住了医院,虽然比预料晚了一两天,但总算是离家还近的大医院。入院当天,师母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告知这一进展,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我想下班后去看望一下王老师。到了下午,当时我正在公司主持一个内部会议,一则短信给我带来了震惊,我胸中一阵空虚,禁不住失声。会议结束,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忍不住内心的一层层哀伤,泪水夺眶而出。我的感觉是一座精神支柱的坍塌。我感叹前几天与王老师的见面竟然成为了我们最后一面。2012年9月17日。这一天,数百人去向王老师作最后的告别。王老师是新中国财政金融学科的奠基人之一,他在有生之年为国家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研究成果。在这特别的时刻,黄达老师严肃地向我们提到了王老师对中国经济界的两大独特贡献。第一,他是第一位将增值税概念引入中国的经济学家。这一点现在财政界所知者不多。黄老师特别对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国税总局副局长解学智说了这件事。第二,他是第一位将资金流量分析方法引入中国的人。对于资金流量分析这件事,我是比较清楚的。正巧在这之前不久,中央电视台的《大家》栏目准备为王老师制作一个专题节目。这个节目主要是介绍国内著名经济学家的学术思想和人生历程。他们也找了我作为采访对象之一。为此,我特意从家中书库找出了几份老资料。一份是黄达老师翻译王传纶老师校对的,英格兰银行出版的《资金流量核算入门》,时间是上世纪的1981年,油印稿,纸张已经完全发黄,但很有历史的沉淀感。另一份是当年王老师给我的美联储出版的《资金流量导论》英文版。还有就是王老师在人民银行作有关资金流量分析问题的演讲稿,此文已被收入《王传纶自选集》之中。我还准备了我对资金流量分析的一些研究成果,以便说明学术研究中的传承和发展。9月11日,原定电视台的人会过来采访。可是接到了短信,因王老师病重,这个节目推迟进行。我感到无比的惋惜。
终于要向王老师作最后的告别了,所有弟子都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敬爱之情,同时也是发自内心的沉重的失落感。这时我又记起王老师提示我们的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心灵依赖。真的,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内心是多么地依赖着我的恩师。我心里默默地说着,王老师,你没有离开我们,王老师,我不相信你已经离开我们。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终于喊了出来,“王老师,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逝者如斯,智者千古。
写于2012年10月17日
(作者系一创摩根首席执行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