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之隔:船山诗学视域中的二曹诗歌
2012-01-15秦秋咀
秦秋咀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仙凡之隔:船山诗学视域中的二曹诗歌
秦秋咀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关于曹丕、曹植二人诗歌高下的问题,自钟嵘《诗品》以来,论者大都认为曹植诗歌胜于曹丕。船山先生却认为二人诗歌有着“仙凡之隔”,曹丕有着“独至之清”,所以他的诗歌属于“仙”品,他本人则被推许为“诗圣”;而曹植诗歌“建立门庭”,因而属于“凡”品,其本人也被贬为“驵才”。船山先生立论的内在逻辑在于:首先,他以《诗三百》作为后世诗歌趋赴的理想,追求一种天然本真的诗歌境界;其次,他采取正反相形的方式评诗,其肯定性评述常有精微之论,但否定性评述有时则失于偏颇。二曹诗歌的个案体证了船山诗学的这种内在逻辑。
仙凡之隔;船山诗学;曹丕;曹植
船山诗学被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先生赞誉为“现代意义上的 ‘文学思想’,以及一种真正‘全面思考’一整套问题的批评”①。所谓“真正全面思考一整套问题”,应当是指船山诗学着意于深入追问与究诘从诗歌创作到鉴赏过程中一系列带有本原性质的问题,比如诗情的兴起、情与景的融会、意象的多重解读等等。这种现代意义上的“全面思考”有着非同寻常的穿透力和洞察力,尤其是船山先生凭藉其渊深的哲思底蕴,因而能够超越传统诗学和时俗之论而独树己见。对于“僻居幽处,潜心著述”②的船山先生来说,实无故作怪论、哗众取宠的必要。因此,船山诗学著述中一些明显有别于他人的论断,正是值得研究者深思之处。本文以王船山对曹丕、曹植二人诗歌高下的评判为例,试图揭明船山诗学扬丕抑植的内在逻辑,同时剖析船山诗论的某种偏颇之处。
一、扬丕抑植:王船山对二曹诗歌的基本取向
在中国诗歌史上,曹植与曹丕二人的诗歌孰高孰下的问题有过争议,但大多数情形下曹植都明显占据上风。以下分别选取萧统《文选》、徐陵《玉台新咏》、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沈德潜《古诗源》、王士祯《古诗笺》等五个选本作为王夫之《古诗评选》的参照对象,其中,前二者是南朝时期的选本,后三者是清代选本。
表一:六种选本中二曹诗歌入选数量一览表
通过比较二曹诗歌入选这六种选本的数量及其比例 (详见表一),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二曹身后最近的两个选本的基本态度,也可以看到稍晚于王夫之的清人选本的诗歌取向。在五种参照选本中,入选《文选》和《玉台新咏》的二曹诗歌数量之比最接近五者的均值。在五者中,即便是对曹丕诗歌最为肯定的《采菽堂古诗选》,其入选数量也仍然不及曹植诗歌数量的一半。相形之下,王夫之对二曹诗歌的独特取向则显露无遗。船山先生认为,二人诗歌整体艺术水平的高下确实相去甚远,完全不属于同一层次。不过,与其他五家异口同声地扬植抑丕相反,船山先生更推重曹丕的诗歌。我们将《古诗评选》的相关数据细化,便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出他在二曹诗歌中的偏尚。
表二:《古诗评选》所选曹丕、曹植诗歌数量一览表
在上表中,无论是古乐府歌行,还是五言古诗,曹丕入选的诗歌数量都远远超过曹植,可见,在船山先生看来,曹丕的古乐府诗行、五言诗所臻达的艺术水准,曹植是远远不及的。
自钟嵘《诗品》以来,诗人大都对曹子建更为推重一些,这种取舍,不免让船山先生忿忿不平:“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③世人称道曹植诗歌,虽然并不至于完全忽略曹丕诗歌的艺术成就,但船山先生认为,相对于曹植的诗名,曹丕诗歌的价值还未被世人发现。“仙凡之隔”这一评判在《古诗评选》的相关数据中反映得非常明显。在船山诗学视域中,曹丕的诗歌属于“仙”品,而曹植的诗歌则被视为“凡”品,所以曹丕入选的诗歌几乎是曹植的四倍。
船山先生还从诗歌流变传承的历史中寻找立论根据,他说:“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邪?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④船山先生认为,曹植之所以在后人俗论中成为趋赴的对象,是因为他“建立门庭”,容易企及与摹拟,于是也就容易获致诗名。然而,从那些效仿者的诗作本身而言,则易流于雷同。船山先生断言:“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⑤,所以,曹植的诗歌只能是“凡”品而已,以致两晋诗人不愿意染指。而曹丕“天才骏发”,别人无从攀缘其诗径,所以他的诗歌虽然属于“仙”品,声名反而在曹植之下。在“天才”与“门庭”之间,船山先生否定了“门庭”,也就否定了曹植在后世客观存在的影响力;同时他又肯定了“天才”,因而大力揄扬声名与诗歌成就远非一致的曹丕。
不仅如此,船山先生常常有意在评诗中比较二人的高下。当然,多数情况下曹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只是用来反衬曹丕诗歌的成功之处。他评曹丕《猛虎行》说:“钟嵘莽许陈思以‘入室’,取子桓此许篇制与相颉颃,则彼之为行尸视肉,宁顾问哉!”⑥在与钟嵘之间时空悬远的对话中,船山先生指出:曹植诸多所谓的“名篇”,如同“行尸视肉”,毫无生气可言,因而被摒弃于《古诗评选》之外。
为什么二曹诗歌会如此高下悬殊呢?船山先生将之归结为曹丕所特有的“独至之清”。他说:“子桓论文,云 ‘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其独至之清,从可知已。藉以此篇所命之意假手植、粲,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一引气而早已不禁。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⑦他论曹丕《杂诗二首》时也有类似的话语:“子桓论文云 ‘以气为主’,正谓此。故又云:‘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夫大气之行,于虚有力,于实无影,其清者密微独往,益非嘘呵之所得。及乎世人,茫昧于斯,乃以飞沙之风、破石之雷当之,究得十指如捣衣槌,真不堪令三世长者见也。钟嵘伸子建以抑子桓,亦坐此尔。”⑧这两段话都极力推重曹丕“独至”之清气,而贬抑曹植诗作“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因为曹丕“独至之清”是天赋而有,“不可力强而致”,也就难于辨明与习仿。在船山先生看来,钟嵘《诗品》未能充分认识到曹丕诗歌艺术的独特风貌,反而推重曹植诗歌,正是因为昧而未见此“独至之清”。换而言之,此“独至之清”在船山诗学中有着某种形而上学的意味,具有“独至之清”的曹丕诗歌便毋庸置疑地超拔于曹植等人的诗歌之上。
二、“诗圣”与“驵才”:船山诗学视域中二曹之诗歌史地位及其意涵
船山先生对曹丕诗歌的推重不仅仅止于此,他更从整体意义上直接赋予曹丕以“诗圣”的地位。他评曹丕《猛虎行》道:“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于艺苑讵不称圣?”⑨这里以反诘的语气肯定了曹丕在诗坛中“圣”的名位。同样的表述方式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用《毛诗》‘雨雪载途’一句,纵衡成文,伤悲之心,慰劳之旨,皆寄文句之外,一以音响写之。此公子者,岂不允为诗圣?”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明确地提出了“诗圣”的名目。何谓“圣”?《孟子·尽心下》云:“大而化之之谓圣。”船山先生认为,曹丕《黎阳作二首》(其二)遥契于《诗三百》的意趣,衍展“雨雪载途”这一诗句而成,将诗情诗意 (也就是“伤悲之心,慰劳之旨”)寓托于文句之外而不着痕迹。深契《诗三百》的诗意便是“大”;意在文外,不露痕迹,便是“化”,合而言之,便可以称得上“诗圣”了。从船山先生对曹丕的推重而言,他尤其看重的是后者,即遥契古意而能“化”之。所谓“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指的是《猛虎行》所呈露出来的主人公内心情绪及其流动。“端际密窅”,即心怀忐忑的“新欢”者内心喜忧交加的情绪流动绵密无间、幽渺细微,这种细腻、幽微的情思显露方式 (即“微情”),更加动人有致。
“诗圣”之“圣”境,须得“大”而能“化”。从另一方面来说,能“化”,就越发能得诗之“大”者,也就越能得《诗三百》的真髓。作诗如何而能臻达“化”境?在对曹丕诗的评判中,船山先生透露了两条途径:其一是有意遮蔽诗情的兴起缘由。他评曹丕《燕歌行》道:“所思为何者,终篇求之不得”,“盖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发思则虽在淫情,亦如正志,物自分而己自合也”⑪。在掩蔽了诗情所托寓的对象之后,诗情如何兴起的问题已被淡化,于是诗情本身被凸显出来,被有意典型化了。诗情因其寄寓对象不同而有“正志”与“淫情”的区别,但在翦灭诗情兴起的路径之后,诗人只是尽其本真天然之性而发乎内心,并不对外物加以区隔,纯以己心己情呈显出来,于是“物自分而己自合”。其二是诗情在外显与流动时应追求蕴蓄平远的韵致。船山先生论曹丕《孟津》说:“本为将归宴客,岂无惜别之情,于 ‘乐正奏笙竽’之后忽尔带出,但叙本事,含情自远。”⑫惜别的情绪在诗人展衍描写宴客场景中便已饱含四溢,因此,卒章时只略叙本事,别情便自然微远动人。前面说“微情正尔动人”,这里说“含情自远”,都是指诗人以冰山一角的方式蕴蓄于诗句中的诗情,这种诗情由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心领神会。情之“微”者、“远”者,正是情之含蓄蕴藉者。在一种绵密衍展的运思方式中,即便稍稍涉及“本事”(也就是上文所说的“诗情的兴起缘由”),诗情的流动、呈显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诗情所追求的动人效果便也实现了。船山先生十分推许曹丕诗歌“大”而能“化”的诗境,认为在建安诸子以至后来诗人中,只有他一人能够营造出“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⑬的诗歌艺术境界。
在魏晋诗人群体中,为什么曹丕独被推许为“诗圣”?除了其诗作所蕴涵的“微风远韵”之外,船山先生显然十分赏重曹丕的“独至之清”。何谓“独至”?船山先生《仿昭代诸家体》云:“居常谓与天同造者,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尾,适融而流,适结而止,其唯《三百篇》乎!过此以还,思必有津,笔必有径,非独至而不可至者也。”⑭“独至”,即其他诗人、诗作所不可臻达的某一境界。以《三百篇》为例,它从整体上来说代表了诗歌理想的极致境界,后世诗歌只能以此为趋附的鹄的,而无法与它比肩。船山先生既以是否有“独至之清”气而区判曹丕、曹植的诗,复由此出发而解释曹丕诗歌臻达“化”境的奥秘所在。“独至之清”既被许为“独至”,当然非他人所可拟袭,甚至不是庸俗论者所可辨识。船山先生评曹丕《秋胡行》道:“总以灵府为逵径,绝不从文字问津渡。宜乎迄今二千年,人间了无知者。”⑮曹丕此诗叙写与佳人相期而佳人不至的怅惘情怀,飞鸟、兰英、灵若、明珠作为传达诗人情思的媒介次第出现。在一种简洁平缓的叙述节奏中,思情随诗人的想象跳跃而自然显现。这正是船山先生所推许的地方。他曾经毫无吝惜地倾心推赞:“读子桓乐府,即如引人于张乐之野,泠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⑯“人世陵嚣之气”,即“浊气”。浊气除尽,清气独显,“泠风善月”,尘滓全无,一片清澈澄明,当然是赏心畅怀的美好境界。船山先生以此而赞许曹丕所创设的诗境,认为这是他独具而他人不可臻达的。
如此“独至之清”是怎样实现的呢?在这一点上,船山先生没有详细展开论述。不过,借助他对曹丕诗歌所作的评语,或可见其端倪:“悲愉酬酢,俱用其始。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引气如此,那得不清!”⑰这段话评述的是《善哉行》(其三)。在这首诗中,君子 (即主人)内心的悲苦始终隐忍不发,诗情游动于酣乐场景,但又并不沉湎其中,故而形成灵动轻盈之态。船山先生认为,曹丕这首诗任其诗情以原初真朴的形态自然流动,又不阑入华丽绮靡的歧变,因而其诗呈显出清澈澄明的风貌。显然,这首诗的“清”,源自作者牵引诗情的舒缓有度,这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用其始”,也就是信用原初本始的诗情;二是去其“熳烂”,也就是摒除后来摇荡旁生的诗情。这两者实际上是一体的。诗情的原初形态当然是自然而深挚的。不过,一旦沉湎其中,便不免辗转铺衍。诗人摒弃繁曳多枝的诗情,便杜塞了“陵嚣之气”渗入的可能性,诗情流转的意脉便明畅清爽了。
反观曹植,既然缺少曹丕那样的“独至之清”气,便自然落下一等。船山先生虽然对曹植的小诗《艳歌》许以“正无可限”⑱的赞语,但从整体而言,他对曹植的诗歌贬论多而赞誉少。联系前面所引《仿昭代诸家体》和《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等数则可以看出,船山先生反对诗人作诗时“思必有津,笔必有径”。在他看来,诗情的兴发、凝聚、呈显以至形于笔下,如果都有清晰可见的路径、阶梯可供依循的话,那么,后来的趋赴者便容易受此路径、阶梯的诱引而入其彀中,从而掩抑了他内心自然本真的诗心与诗情。
作诗者原初本然的诗心与诗情在某种程度上被遮蔽、晦而不彰的时候,诗情内在的意脉便容易流于粘滞散沓;尽管诗人用绮丽的藻饰将诗情联缀起来,但它内在的意脉不条畅,繁辞丽藻只能涂饰外显的形态,并不能有效促进诗情本身的澄明化。船山先生讽刺曹植《公宴诗》中“朱华冒绿池”一类的诗句“如雕金堆碧作佛舍庄严尔。天上五云宫殿,自无彼位”⑲。“雕金堆碧”,即“朱华”、“绿池”等外在藻饰,虽然堆砌了很多,外观上很是庄严眩目,但终究只是凡俗间人工营构的建筑物,难以和飘逸天然的“仙”品 (也就是“天上五云宫殿”)相媲美。船山先生在这里所作的比较,隐然与前面所谓的“仙凡之隔”相契。纯粹以辞藻来涂饰诗情,当然是船山先生极为厌憎的做法。即使是稍隐蔽一些的铺排,也免不了受到他的嘲讽。船山先生论曹植《朔风诗》时说:“子建诗排当沓合,了无生气,钟嵘所谓 ‘琴笙’、‘黼黻’,皆彼物耳。”⑳“排当沓合”,也就是铺排周衍地呈显诗情,看上去富于层次感,又有回环往复的节律,但诗情的内在意脉支离散荡。意脉不畅,则生气不存。这也正是船山先生指责曹植乐府诗大多“累垂郎当,如蠹桃苦李,繁然满枝,虽朵颐人食指不能为之一动”㉑的原因所在,船山先生甚至指责曹植《公燕》、《侍坐》等诗“拖沓如肥人度暑”、“识趣卑下”㉒。
行笔至此,我们不免有些心生疑惑:曹植的诗歌既然“朵颐人食指不能为之一动”,为什么曹植还能够“建立门庭”、“立阶级以赚人升堂”呢?为什么钟嵘还要将曹植诗许为上品呢?为什么《玉台新咏》等后来选家、诗评家大多将曹植诗歌置于曹丕之上呢?其实,船山先生所深忧的,正是后来的趋赴者面对“繁然满枝”的“蠹桃苦李”居然还大快朵颐,而全然不察觉曹丕诗歌所独有的“泠风善月”一般的美妙诗境。如果说,此处“朵颐人”一词暗含的矛盾尚可勉强以船山先生的自况而含糊过去,那么,他在评说曹植《七哀诗》时流露出来的偏见之辞则近乎独断。他说:“情乍近而终远,词在苦而始甘。‘入室’之誉,以此当之,庶几无愧,乃以植驵才,奈何一旦顿造斯品?意其谲冒家传,豪华固有,门多赋客,或代其疱,如曹洪托笔孔璋以欺子桓,则未卜斯篇之定为植作也。不然,陶皆苦窳,忽成佳器,亦物之不祥矣。”㉓这里所谓“驵才”,即讲求盛饰文辞、华美形式的诗人。王船山认为曹植诗歌讲求文辞藻饰、诗情曲折,因而属于“驵才”。不过,在船山先生看来,这种藻饰、华美,虽然“繁然满枝”,令人目不暇接,却缺乏真情贯注、畅流其间,因而只是“蠹桃苦李”,难厌人心。曹植这首《七哀诗》,以荡子妇的愁思为内在意脉,重心为思妇心中的忧惧惶恐,全诗显得思致深远,故而令船山先生颇感意外。客观地说,曹植这首诗借男女思情而喻君臣关系,抒写自己对君王的思慕,以及对于前路的忧惧,这样的写法早在屈原《离骚》诸篇中就已经反复出现。结合曹植的人生经历来看,这种思慕、忧惧交织的情绪对他来说应当极为正常。在这首诗中,曹植与“荡子妻”融合为一,在一个倾情思念的女性背后,站着一个满怀忧惧的诗人曹植。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解读的话,曹植自作此诗,实属当然,亦无可置疑。而且,据史籍记载,曹植年少时便擅长诗赋。有一次曹操命诸子登台为赋,他“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㉔。况且,他的作品集是景初年间魏明帝下令撰录的,应当不至于将他人诗歌杂入其中。如果以上推论不虚的话,我们便应当承认一点,那就是:“失败者”并非永远都是失败者;即使按照船山先生所设定的个性色彩极强的尺度来衡量,作为“驵才”的曹植,其诗歌也同样有“仙”品。
三、船山诗学扬丕抑植的内在逻辑
当然,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一两首诗歌的著作权归属或高下评判,而在于:船山先生为何要力排众议,独重曹丕诗歌?当船山先生反复地、严肃地阐明一个与常论相去甚远的观点时,我们可以确信,他正站在一个与众不同的基点上。如前所议,船山先生论诗,尤其在《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三书中,正是将《诗三百》作为后世诗歌取法的范本,在评述后世诗体、诗情、诗道时都回溯到这一渊源。这样,《诗三百》是诗歌理想所在,后世诗歌是这一理想在现实时空中的流变和呈显。后世诗歌都应在《诗三百》那里确定其内在基点。只有那些历经现实时空的流变而仍然能够坚守这个基点的诗歌,才是好诗;相反,在时代的流变中有所乖离甚至迷失方向、误入他途者,便是劣诗。以理想烛照现状,诗歌现状的弊端便立刻显现于目前。在验证诗歌优劣、正变的同时,也确证了这一诗歌理想亘古长存的完满性。当然,船山先生的意旨,并不是要主张诗歌的复古,而在于张扬他所心怀的诗歌理想主义,以一种元气蕴藉、含蓄平远且可作多向解读的诗歌范型牢笼后世诗歌,以此作为后世诗歌及其精神的总归趋。
在中国诗学史上,像船山先生这样完全贬斥曹植而倾心推誉曹丕,是绝无仅有的。宇文所安发现,船山先生论诗时,“把《诗三百》情感和意味的不确定性与后世诗歌传统区别开来”,但是,船山先生同时又“承认在后世传统中有那么几个特殊的点,尚保持着古诗的某些东西”㉕。结合以上所条列的《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古诗评选》中的评判,我们可以断定,曹丕诗歌正属于这“几个特殊的点”之一。船山先生论曹丕诗歌,或言“子桓斯篇,乃欲与《蓼莪》并峙”㉖,或言“柔于《鲁颂》,雕于《小雅》,不及古人者此耳,他固不减”㉗。他显然认为曹丕某些诗篇足以传承《诗三百》的精义。
一方面,船山先生认为《诗三百》是“独至而不可至者”,这就把《诗三百》推重为后世诗歌所能臻达的极境;另一方面,他在评论曹丕诗歌时,又再三推许曹丕诗具有“独至之清”。合而言之,则曹丕诗歌具备了造达《诗三百》所代表的诗歌理想的天然禀赋。既然船山先生认为曹丕诗歌以其独有的天赋而可以臻达这一诗歌极境,那么,他判定曹丕诗歌为“仙”品,推誉曹丕为“诗圣”,也就不足为奇了。相反,曹植诗歌“建立门庭”,有着“穷酸极苦、磔毛竖角之色”和“雕金堆碧”的弊端,破坏了诗情的内在意脉流动,也无法达致《诗三百》所追求的“情感和意味的不确定性”。船山先生《诗译》写道:“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㉘“刻木之桃李”虽然有着桃李的外形和色彩,但是缺乏现实生活中桃李的味道和生气,所以也就没有真实桃李所具有的神味。在船山先生看来,曹植诗歌徒有辞藻雕饰,诗情纵恣而不合节度,整体来说“了无生气”。船山先生曾说曹植乐府诗如同“蠹桃苦李”,也是因为它们没有本源于《诗三百》的内在律度,所以失却了韵味和风神。因为曹植诗歌背离了《诗三百》所确立的诗歌理想,所以只能算作“凡”品,曹植本人也只是“驵才”而已。
其次,船山先生常以正反相形、褒贬互见的方式评诗。也就是说,在他肯定甲的时候,必然否定与甲相对的乙。对作为靶子的乙,船山先生的断语往往比较苛严,甚至失之于武断。船山先生以正反相形的方式评述古诗、唐诗、明诗时,往往其正说 (即肯定甲的时候)有精妙独到之处,而其反说 (即否定乙的时候)则难免有些偏颇。这是因为他守持一种高调的诗歌理想主义而论诗,对于《诗三百》所代表的诗歌理想的精义有着深刻的悟解,所以,以这一高尚的诗歌理想为参照标准,他往往能够正面抉发后世诗歌的某些精微之处来。不过,当他以此为唯一标准而谈及后世诗歌的缺失时,便常常由于他高悬的诗歌理想过于单一化而出现矫枉过正的弊端。船山先生对二曹诗歌之高下的评判,就是其正反相形的论诗方式的典型个案。他根据《诗三百》所代表的诗歌理想在他们兄弟二人诗歌中传承显现的程度,采取了扬丕抑植的立场。当曹植的某些诗歌符合《诗三百》所代表的诗歌理想时,船山先生竟然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显然,他无法接受像曹植这样一个“建立门庭”的诗人也能够在创作中臻达诗歌极境的事实。船山这一颇为极端化的评诗姿态在谈及苏轼、杜甫等人诗歌时还是有所矫正。
总体而言,在这一个案中,船山先生对曹丕诗歌艺术的深入解读确有值得我们借鉴和推重的地方,但他对曹植诗歌的贬抑和指责,却也值得我们对他的反思进行反思。这一切,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我们最终必须回到船山先生评选诗歌所守持的诗歌理想——即《诗三百》上来。我们必须反思船山先生据其所解读的《诗三百》所建立的这一理想境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符合《诗三百》的原义。而且,不管这一理想在何种程度上契合《诗三百》,我们都必须反思它赖以建立的基点,以及这个基点的合理性究竟如何。德国哲学家加达默尔说过:“在任何情况下,每一个对艺术作品具有经验的人无疑都把这种经验整个地纳入到他自身中,也就是说,纳入到他的整个自我理解中。只有在这种自我理解中,这种经验才对他有某种意义。”㉙船山先生对二曹诗歌史地位的独特判分,固然系于他对《诗三百》无上地位的推重,同时也因为他在《诗三百》等儒家经典那里寄予了某种期望。这是一个文化人出于文化断灭的危机感而产生的护持民族文化之根本的强烈本能,其中无疑寓含了他自我期许、自我担当的文化使命。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他的诗学观念,我们也许能够更为深切地了解身处明清之际的王夫之,其诗学,其实正是贯穿他一生的文化思考的重要部分。
注释:
①②㉕ (美)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王柏华、陶庆梅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导言”第6页,第503、503-504页。
③④⑤ 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船山全书》第十五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833、832、838页。
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㉖㉗ 王夫之:《古诗评选》,《船山全书》第十四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503、505、662、503、574、504、660、505、502、505、615、661、575、511、664、665、503、660页。
⑭ 王夫之:《仿体诗》,《船山全书》第十五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657页。
㉔ 陈寿:《三国志·魏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57页。
㉘ 王夫之:《诗译》,《船山全书》第十五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807页。
㉙ [德]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版序言第5页。
Different Works from the Ordinary Mortals and the Genius:Cao Pi and Cao Zhi's Poems in Poetics of Wang Fu-zhi
QIN Qiu-ju
(Chinese Department,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On the question that whose poems were more outstanding between Cao Pi and Cao Zhi,most critics followed Zhong Rong,who thought Cao Zhi was.However,Wang Fu-zhi did not think so.Mr.Wang believed that theirs were different works from ordinary mortals and the genius,Cao Pi specially had a fresh talent,so his poems were works of the genius and he was a top poet;at the same time,Cao Zhi's poems were extraordinary works with clear routines,and he was the mediocrity.Of course,there was an inherent logic in Wang Fu-zhi's evaluation.At first,“The Book of Songs”was regarded as the ideal model of later poems and pursued a natural realm of poetry;On the second,he criticized poetry through comparing the positive comments and the negative ones to each them,therefore,he affirmed that when a person was appropriate to discuss,but it seemed to be narrow when he denied another person sometimes.A case of Cao Pi and Cao Zhi's poems in point confirmed this.
different works from ordinary mortals and the genius;Wang Fu-zhi's poetics;Cao Pi;Cao Zhi
B249.2
A
1673-0313(2012)02-0001-06
2011-12-08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委托项目:《王夫之诗学体系研究》(2010JD41);衡阳师范学院科学基金项目:《王船山诗学性情观研究》(09B01)。
秦秋咀 (1972—),男,湖南衡东人,讲师,博士,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和中国古代文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