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要讲兴衰 学生想听权谋
2012-01-05邓娟
邓娟
新时期,中共部长们对讲历史的要求是,既要以史为鉴,又要对现实有用
时间还是周末,地点也依旧在中南海背后的文津街。临琼楼二楼的方形教室里,几十排红褐色的木课桌,墨绿色桌布,上压一层玻璃板,布置和每个月前三周向市民开放的讲座没什么不同。
但每个月末的“文津讲坛”还是显出几分特殊:学员们看起来年龄相近,均是中年以上、男性居多、衣着端庄、表情稳定。
这是一场针对部级领导的历史讲座。比起普通听众,他们惟一多出的待遇是每人一杯清茶、一份参考资料、两支红蓝铅笔。但组织者在细节上的用心仍能在不经意间被看出:桌面上有按压式保温暖水瓶和青花瓷盖碗茶杯,横纵皆成笔直一线。
2012年10月27日的主讲人是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吴宗国,他从“黄粱一梦”开讲盛唐兴衰。
“黄粱一梦这个成语故事里面的卢生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人物,他是有原型的,这个人就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张说。张说出身寒微,却通过科举及第一路做到了宰相,这和唐朝所处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当时的唐朝正处在一个社会变迁的转折时期,门阀等级已被打破,经济快速发展,给人们提供了各种机遇,只要能抓住这种机遇,而且本身又具备相应的实力,即使是普通百姓也有可能脱颖而出。而张说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通过自身奋斗爬到政府最高层的代表人物……可是到了公元8世纪,古人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曾经可以变为现实的梦想就变成了一个黄粱美梦,因为这种开明的官员选拔制度在天宝初年发生了变化……”
在吴宗国看来,唐代是一个可以梦想的时代,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和深刻的历史教训,跟部长们分享这些心得,会让今天的人们更加踏实,更有力量。
实际上,从2002年元月的第一堂课起,设在国家图书馆古籍馆的“部级领导干部历史讲座”已坚持10年。截至今年初,共计172期,出席的部级干部达2万余人次。
讲座初始,部长们心中存疑,好不好听,有没有用,是最大疑问,但国图的选题思路打消了他们的顾虑。这一思路从国图安排专家讲授的课程名称中就可见端倪,其中有《中华五千年的历史经验》、《中国王朝兴亡周期律》、《中国历代边疆政策研究》、《中国古代吏治的得失与借鉴》等,课程名多涉及经验、周期律、得失和借鉴这类词语,显露出它们都具很强的现实操作性。
历史讲坛一直得到中央领导的支持,讲坛的作用也被定义为: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创造历史。江泽民、曾庆红、贺国强曾对这个讲坛表示关心,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还专门为部长讲座合辑《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选编本》一书作序,“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我们正在从事的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事业,是前无古人的宏伟事业。有继承,才有创新。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创造历史”。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邓小南告诉《博客天下》,她一共给部长们上过3次课。
去年11月,国图第三次邀请她去讲宋史时,特别提到:“现在中央在大力提倡文化建设,而在历史上,宋代的文化成就比较突出,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借鉴?”
通常,课堂上讲什么跟部长级官员所提的意见和他们所主管的领域、关注点和兴趣点有关,与现实结合紧密的内容时,讨论会更热烈。
部长们对历史讲座的要求就是,以史为鉴,从这些历史经验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比如,在《<资治通鉴>与王朝兴衰》一讲结束后,一位听课者、时任中国民航局纪检组组长严智泽在给图书馆的意见反馈表上写道:题目太大,如集中讲《资治通鉴》与领导用人之术,效果会更好。
在2012年的选题策划调研表上,有部长提出,今年应该增加一些美国、欧洲、日本的历史文化课题;还有部长希望讲些道德、德治、诚信等方面内容,会有利于增加当前的文化建设和社会管理创新;还有部长提出:能否结合全球金融危机的现实,讲述一下东西方经济发展史以及从中提炼的历史启示?
对于部长们奉行的实用主义思路,讲课老师有着自己的理解。邓小南认为,这当然是个很好的选题角度,但不赞成对应某一问题到过去找答案。她认为自己也不习惯那种对应性很强的题目,“怕给这些特殊听众带来错误的暗示”。
后来在李长春出席的讲座上,邓小南讲的是自己选的主题《宋代政治文化面面观》,“主办方一向很尊重学者的意见,最后就维持了这个题目”。讲座结束后,李长春专门走上讲台跟邓小南握手,表示讲得特别好。
虽然听众是中共高级干部,但并不影响讲课教师可以讲授自己的历史观。
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在讲《中国疆域的变迁》时,他直言:“明朝有倭寇,以前都称倭寇为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其实倭寇主体是中国人,首领是王直(一作汪直),是徽商……郑成功的母亲郑芝龙太太就是日本人,郑成功是中日混血儿。现在日本还有她的碑和墓。”
这种不忌讳民族情绪的言说并不会被“讲政治”的干部们抵触,对葛剑雄的讲座,人民网转载的评论写道“讲者一人之胆识并不够,还要有众听者海纳百川的大胸怀”。和受到欢迎的邓小南一样,葛剑雄也是“三登部长讲坛”的历史老师。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讲“五四”时,不仅讲了大陆对“五四”的评价,也讲了台湾对“五四”的态度,“部长们听得很认真,自然心里会有一个价值判断”。
在一场名叫《当代中国—传统与现代的变奏》讲座中,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面向台下的部级干部听众,自称是“一介书生”。这是刘梦溪第二次作为主讲人参加“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第一次的题目为《百年中国文化传统流失与重建》。刘梦溪说:“这次讲座我重申上一次讲座的观点,就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有可能被中断的,我有这个忧虑。”
事实上,部长们不仅仅是坐在台下听,更对这些历史课有自己的理解。
在一份听课心得上,国家工商总局原副局长钟攸平这样总结:“听了戴逸先生的《论康雍乾盛世》、任继愈先生的《中华五千年的历史经验》、田余庆先生的《中国古代吏治的得失与借鉴》,再处理自己的工作,就会将其放在历史、国家的背景下去审视,思路和眼界顿时开阔起来。”
3次讲课,让邓小南印象很深的是一次有人提问,中央编译局的一位副局长问她:你说宋代是一个注重微调的时期,但是很多人对于宋代的印象是“庆历新政”,是“王安石变法”,那是一个注重改革的时期,你怎么解释呢?
“这个问题表明他对宋代的历史还是很熟悉的,所以我当时说,能提这么到位的问题,真不容易”,鄧小南表扬了这名“学生”,并回答说:一个时代有底色,也有亮色。底色是基调性的,起实质性制约作用;当然历史的演进过程中会有一些反弹,会有突出点。“庆历新政”其实夭折了,王安石的改革从理念的层面讲也没有实行下去,其实还是那个底色在制约着他。
虽然这样的提问只出现过一次,但作为部长讲座上登台次数最多的教师之一,邓小南也有很多感受:“学生的需要和兴奋点与部长们的,包括知识结构和思考方式都非常不一样。”
她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宋代的官僚制度,讲到“官”和“差遣”的分离,连研究生都很难理解,但在部长讲座上,部长们马上就明白了,说:“这不就是部长级和部长的区别嘛!”
“他们工作实践中有体会,很容易就能理解。”邓小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