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记忆

2011-12-31关仁山

档案天地 2011年11期

  我有两个生日。一个是真正的出生日,一个是14岁那年的1976年7月28日。关于我第二个生日,是由于我经历了20世纪人类最大的灾难之一———唐山大地震。这是唐山人的蒙难日,也是所有幸存的唐山人集体的生日。地震的前一个晚上,我利用放假期间,给我家的鸡窝搭个棚子。鸡窝搭好了,可是九只母鸡就是不上架,不进窝。我满院子里追鸡,腾起满院的尘土。母亲非常生气地说:“别逮了,不上架就算了,跑不远的。”我只好回到屋里吃饭。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地震的前兆。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非常勤劳的女人,人缘很好。母亲当过劳动模范。我时常听见邻居或镇上人夸奖母亲,这是我心里值得安慰的。每年过生日,母亲都要煮几个鸡蛋,让我在桌子上滚那么几下,然后才剥开吃。母亲说,这样就去祸免灾。母亲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欣慰的笑。
  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看见母亲把饭做好了,碗扣着饭菜,可她的人却不在,我满院子找一遍,也没有找到。我自己慢慢地吃完了,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出去一看,母亲正背着高高的一垛柴草,吃力地走进院子,头发都被柴草缠住了。我跑过去,帮母亲卸下柴草,还帮母亲分开一丝丝头发。母亲为了我上学,省吃俭用,拼命干活。我很感动,劝说母亲不要太劳累了。母亲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当然,这都是我少年时代的印象,殊不知,唐山大地震的灾难马上就逼过来了!轰隆一声,房顶的檩木和砖瓦就砸了下来。房顶落下的一刹那,人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炕上的东头,房顶直接砸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都活着。妈妈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明山,你没事吧?”我小声说:“妈妈,我没事儿。妈这是怎么啦?”还没等妈妈回答,就听见外面的人喊:地震啦!地震,这时我对地震有了最刻骨铭心的仇恨。我能活吗?妈妈在里面鼓励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了,母亲不让我哭,哭也会伤神的。不久,外面就下雨了,不断有水滴落下来。母亲和姑姑大声喊着,呼救着……
  邻居纷纷赶来了,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我们哆嗦着躲在院里的黄瓜架旁,感受着恐惧的余震。母亲默默地说:“你爸,也不知怎么样了?”当时,爸爸在30华里之外的“五七干校”学习。呼救声不断,我想请求母亲放我到别的人家里救人。母亲摸摸我的头和身子,见我真的没伤,就点头答应了。我跑了,跑过黑黑的裂缝,跑过高低不平的废墟,加入大人们救人的行列。我跟着救活了十几个人,也帮着大人拖出十几具尸体。我的手指流着血,自己都不知道疼。紧接着,大批的解放军来了,成群的医疗队来了,一架接一架的运输飞机来了……我们感受到了“大集体”在灾难面前的特殊力量。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干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简易房,自己学会了木匠和瓦匠。我们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当地的同学建造起来的。我感觉,自己过早地长大了。当时,我们班共有51个人,等到学校见面的时候,有少一半的同学没来,老师点名的时候,没人喊到就说明这个人走了。我们的班长也死了,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默默地站立起来,低头向遇难的同学默哀。下课的时候,我们到河边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别放在遇难同学的桌面上,深深地向他们鞠躬,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组成一个崭新的班集体。有一位老人,在学校的废墟上放起了风筝。走到跟前,我认出他是我们班贾志旺的爷爷。贾志旺跟着老师守校,死在学校里的,他爷爷给他做的风筝,他还没用过一次,爷爷坐在孙子的坟头旁,给他放风筝,还默默地说着话:“志旺,志旺……”在飘飞的风筝下,我们开始重建家园。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给家酿成悲剧的意外有万千种,可是,地震是对家破坏力最大的一种。地震以摇荡的形式突兀地开始,许多个家庭,都是以残缺的哀伤朦胧地结束或是夭折。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个阴影要经历多少时间、多少爱?我亲眼目睹了无数个幸福家庭在灾难瞬间的毁灭、挣扎、互救和组合的感人情景。有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女人,地震中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她与恋人刚刚从知青点返城结婚,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她们的爱曾让那么多的人羡慕。男人是地震研究人员,他那天在地震台值班,而女人也在医院值班,她是唐山某医院的一名护士长。
  唐山大地震爆发后,男人没有砸在废墟里,可女人却因为救护一个产妇,砸在废墟里,压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伤,还用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怀里的这个婴儿。当解放军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因喉咙塞着一团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体,含泪把她送到墓地统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解放军在雨停之后,掩埋时,突然发现她活着,因为雨水冲掉了她喉咙里的泥团,军人就赶紧把她送到飞机场,送到武汉治疗。男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此时,她的妹妹也刚刚结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难中死去了。在她也受伤,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了他的帮助。而他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为了弥补震后的创伤,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见到这个情景,简直无法接受。妹妹就想离开他,让他们走到一起来。可她不愿再破坏他和妹妹的幸福,就举手宣誓做了SOS儿童村的妈妈。这两个家庭,一个是充满奉献意味的大家庭;一个是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们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寻找新的爱的支点,用人间的大爱来弥补灾难造成的创伤。当我问那位姐姐,为了妹妹或者孤儿而牺牲爱情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说,如果爱是“七巧板”的话,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块。虽然我的新家庭没有了爱情,可并没有丢失爱。我喜欢这些孩子们,孩子们也是爱我的。是我们共同的爱,支撑着我们的幸福!她的这番话使我感动,让公众看到了人类战胜灾难过程中最伟大、最纯洁的爱。我还认识一个这样特殊的家庭。开滦煤矿的一名女工,与男友相亲相爱,地震的前两天她们领了结婚证,就要到天津旅行结婚。因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边长大的,对家乡十分有感情。他们本来买好了那天晚上七时的火车票。他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因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谁知,夜里就把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庭给毁灭了。男人当场砸死了,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人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张车票。女人保留了那张车票,她痛不欲生之后,毅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了天津,举行了一次没有新郎的旅行结婚仪式,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边默默地对他发誓,要留在这座特殊的城市里生活,永远不嫁,永远陪着你!
  后来人们知道,这位姑娘果然没再嫁人,单身生活到了今天,抱养了一个孤儿。她自己感到有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她在纺织厂工作,如今下岗了,在自己面临新的选择的时候,她对着死去恋人的照片默默地说着心里话,是男人遗像给了她力量,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搞了一个副食店,凭着自己的双手,过上了好日子。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真正地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都不虚此生!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有幸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靠一种精神,唐山人不就是依靠这种抗震精神创造今天的经济奇迹的吗?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走在故乡抗震纪念碑广场上,看见一片片的高楼大厦,看见放风筝的孩子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是沉静和安详。孩子们的激情在风筝的飘荡中延伸,他们纯真的目光超越了大地。风筝飘走了,又飘来了,愿生活中只有美丽的风筝而不再有灾难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