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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见朱老总的难忘记忆

2011-12-31郭臣善

百年潮 2011年9期

  朱德有生之年曾多次亲临视察或参观北京二七机车厂,和二七机车厂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是1997年从二七机车厂退休的高级工程师,曾有幸三次见到朱老总来厂,而且最后一次还有较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现将自己的见闻作一简要回顾。
  
  朱老总对二七机车厂的关怀
  
  北京二七机车厂位于北京市丰台区长辛店,现称北京二七轨道交通装备有限责任公司。它建于1897年,最初叫“卢保铁路卢沟桥机厂”,从清朝末年到如今,工厂名称虽多次变更,但产品始终是铁路机械及其主要零部件,尤其是铁道机车(火车头)和客、货车辆的修造。二七机车厂具有光荣的革命传统,是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的策源地之一。
  1948年12月14日长辛店解放,第二天解放军接管工厂,实行军事管制。当时,国民党还占据着北平城区。围城期间粮食奇缺,工人普遍断炊,忍饥挨饿,不少职工逃离,自谋生计。战争急需铁路运输,工人饿着肚子没法干活儿。第三天,朱总司令来厂视察,很快调拨来一批小米分发给在岗职工,组织工人开工生产支援前线。工人也很争气,在短时间内制造出1万多块钢轨连接板,修复一批火车头和铁路车辆,为保证运输战争物资和人员起到积极作用。当时将领到小米的人逐一登记造册,我就是其中一个。朱老总视察时当众说过,他上学期间就知道二七机车厂,足见他对这个厂的印象之深。
  1950年冬,朱老总在当时的工厂领导人陪同下再一次视察工厂。那时他已年过花甲,却始终步行,往返曲折,足迹遍及厂内各主要生产场所,粗略估计,总行程足有好几里路。
  1958年“大跃进”的狂潮席卷全国,北京二七机车厂也在几公里外的张郭庄扩建分厂(1979年该厂分离,改称北京二七车辆厂)。朱老总牵线,得到不少部门和单位的热情帮助和支持。这年9月6日,工厂造出中国第一台“建设”型内燃机车(烧柴油的火车头),为国庆节献礼,主要媒体曾予以报道。10月7日,朱老总来到工厂视察,深入群众,和工人们亲切交谈,指示:“现在石油多了,你们要大量制造内燃机车。”视察中朱老总还提到,清朝末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往西安,回京时他们乘坐的龙车就是二七机车厂造的,不知现在是否还在?据当时的老职工回忆,该龙车确为这个工厂制造,而且保存了很多年,后来社会动荡不定,不知毁于何时,还具体指证了曾经存放过龙车的地点。
  1959年11月2日,朱老总再次到二七机车厂视察,不久于16日又亲笔为工厂题词:“继承革命光荣传统,为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而奋斗!”
  1969年,在中央领导的关心下,经过主管部门努力,科研单位积极配合,全体科技人员及全厂职工共同奋斗,二七机车厂内燃机车研制取得阶段性成果。3月31日毛泽东主席在当时对这个厂实行军事管制的8341军管会(中央警卫部队)写的生产汇报文件上作了批示:“二七厂生产问题,当前以修为主,制造为次,可以搞点制造,多搞几次试验,方向要往这上走。”同年11月,朱老总以毛主席的批示为依据,再次指示二七机车厂:“内燃机车,主席很关心,你们要搞好它。”
  
  三次见到朱老总
  
  1966年秋天,朱老总又一次来到二七机车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朱老总。那时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刚结束,代表们集体参观二七机车厂。代表们进厂时我正在车间劳动,专注地操纵机床加工机车配件。这个车间机床密集,过道狭窄,不便大量外人进入,不在代表们预定的参观路线上。下午3点左右,我正紧张地工作,一位年轻工友跑来告诉我:“郭师傅!参观的中央代表已经进厂,好多人夹道欢迎,朱老总也来了,你还不快去!”我当即关掉机床,放眼一望车间里已无他人。我迅速跑到代表们经过的路段,那里已聚集不少人。因工厂很大,代表们尚未到达这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多数人认为,按朱老总的威望和资格,应会走在队伍前面。
  当代表们走来时,大家发现,在队伍前面没有朱老总,也没有其他中央领导人,不少人开始以为朱老总来厂参观可能是误传。代表人数很多,列队前进,一个挨一个。过去一批之后,队列密度忽然变稀,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朱老总。他既没穿元帅服,也没穿时兴的绿军装,更没穿西装或中山装,仅穿一身六七成新的深蓝色便装走在队伍中间。他虽已80岁高龄,但步伐稳健。他没有享受特殊待遇,只是同行代表关照,给他留出较多空间,避免冲撞和拥挤。我看到这一切,对朱老总的亲近感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时工厂规定,中央代表在厂活动期间,全体职工要坚守本职岗位,允许夹道欢迎,但不许尾随围观。我的目光跟定朱老总,直到他从我的视线中远去。这次我亲眼见证了朱老总和出行前呼后拥、戒备森严的干部的截然不同,生活在周围群众之中的事实。
  1967年春末夏初之际,朱老总来二七机车厂住了多日。这也是我第二次见到(严格来讲是见过他多次)朱老总。那时“二月抗争”的风波刚过去不久,朱老总和徐向前元帅先后来到二七机车厂,住在工厂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位于工厂西门外,紧临单身职工宿舍和大食堂,孤零零的,既无院墙也不和其他建筑相连,是1952年前后为苏联铁路专家建的两层红砖小楼,平常用于接待外来联系工作的一般业务人员,由普通行政人员和服务人员管理,既无警卫也无保安。“文化大革命”期间,先后有江华、宋任穷、江渭清、王恩茂等在此住过。这些人大都被安排到生产班组参加劳动,可以参加厂里的所有活动,但未经军管会同意,不能离开。江青也曾亲口对工厂党委书记说,她要来此劳动,让给她安排一个班组,不过后来未兑现。
  不言自明,朱老总这次来二七机车厂,既非视察,也非调研,显然与“二月抗争”有关。由于他级别高、年龄大,军管会没安排他到生产班组劳动,允许他在厂内任意活动。我多次看到朱老总独自一人在工厂内走来走去。那时朱老总已81岁,岁月不饶人,他的体力显然不足,工厂特意为他配备一个可折叠的草绿色马扎,方便他提在手中,走累了可以随时坐下来休息。有一位穿军装的随从人员,始终和朱老总保持10米以上距离。大家都知道朱老总当时处境非常困难,我虽有好几次迎面遇到他,都没勇气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常常迈着沉重的步伐,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我一次也没看到过他坐下来休息,没看到过别人和他主动打招呼,也没见他和别人交谈。那时社会上曾有“打倒朱德”的大字报出现,大家心里都为这位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人捏着一把冷汗。
  1972年秋天,朱老总再一次来到二七机车厂,这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朱老总。当时,他已86岁高龄,也是他最后一次来二七机车厂。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有机会近距离和他接触,并且有幸为他讲解。此时,朱老总的处境有了改善,正式职务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虽然距上次见面过了5年,但他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似乎显得更好些。
  那天刚上班,我接到二七机车厂军管会主任贾汀(周恩来总理军事秘书周家鼎的化名)电话通知:“中央首长去你们那儿视察,马上就到,抓紧把生产现场收拾一下,准备接待。”根据以往经验,不许多问,必须马上执行。大约上午9点钟,一辆黑色伏尔加牌小汽车开进院子,我隔窗望见下来的首长是朱老总,就和几个同志赶快到门口迎接,把他们请到接待室。朱老总一行4人,有他的夫人康克清大姐,还有一名不知身份的青年女性和一位年轻军人。我们厂的其他陪同人员看我们几个人穿着整洁的白色工作服和拖鞋,意识到其他人不能跟随进入工作现场,就传达领导指示:“军管会贾主任让你们照顾好朱老总,实事求是介绍情况,汇报工作,回答提问。下班时,我们再来接首长。”
  进入工作现场前,朱老总指示:“不要影响大家工作。”我也告诉客人:“请各位千万注意,只能远距离观察和听介绍,不能触摸或靠近任何配件或器材!半导体电子器件制造过程清洁度要求高,半成品一旦被人体接触或被呼出的气体污染就成了废品。研制过程使用的高纯度硝酸、盐酸、氢氟酸等化学试剂若接触皮肤或吸入其挥发物,会造成人身伤害。”
  朱老总身材魁梧,体格硬朗,脸庞红黑,从外表看很像一位从事体力劳动的老人。他既无居高临下的气派,也无使人望而生畏的威严,似乎和身边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他虽已86岁,在我和同事眼中,感觉充其量不过60多岁。在整个参观过程中,他始终从容不迫,步伐稳健,不让别人搀扶,只有康大姐紧随其后或贴身站在旁边。当时康大姐亦有61岁,她思维敏捷,语言流畅,对不明之处经常提出疑问。而朱老总稳健沉着,一言不发,仔细听取讲解,只是对某种装备或环节兴趣较浓时,才提出简洁的问话。一般情况他都站着,只有在某处逗留时间较长时,我们才请他老人家坐下。
  我们工作的那座房子,是清朝光绪年间外国厂长的住宅。它是一幢欧式平房,十几个房间连通,多半房间铺有木地板,其余为非常光滑的洋灰地面,还有洗澡间和地下室,一个大房间建有壁炉。我引导朱老总一行到各室逐一参观浏览,最后到管芯磨角室。这个工作室的工序要求精密,需坐姿操作,故配备一把旧方凳。我心里清楚,这把木凳的接榫部有点松动,就提醒朱老总:“真对不起,只有这把凳子,还不大稳当,请您坐时留神!”朱老总严肃认真地坐下,腰板笔挺,双膝微曲,两手放在腿上,显然体重并未全部放在凳上,康克清大姐靠在他背后。我心里虽然十分不安,一时也无其他办法。我找出一个废管芯,开动机器,一面操作示范,一面讲解这一工序的技术要求、操作要领和对元件技术性能的影响。
  以前我在一个同事的记录本上,曾见到朱老总亲笔写的“朱德”两字,这次机会难得,渴望朱老总能为我写几个字。于是存汇报完毕、朱老总站起的瞬间,我迅速掏出随身带的工作日记和钢笔请求道:“朱老总,听说您老字写得好,可以为我写几个字吗?”朱老总不想使我失望又5ed1c56122bcc2a70b3f740ca3a226ce8607417db1770fdc419fc797da77eaa9无可奈何,稍停片刻后非常亲切地轻声说道:“我年岁大了,眼花得很,写不了钢笔字,有毛笔吗?”因为一时无法准备笔墨,我的期望只好落空。我当时只好转换话题,说:“我太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这里情况已汇报完毕,还有钼片、铝片、金锑片、金硼钯片、银铜焊片的制作,存本院内另一栋房里,元件高温老化在较远的另外一个大院中,不知朱老总还要不要视察?”朱老总劲头十足,他说:“到工厂来就要多知道些情况,还得请你带路。”出了房门,我看见我们厂的接待人员站在院中,面露焦急之色,我忙对朱老总说:“已快到下班时间,那个院子距离远,来不及去了。”接待人员迅速把朱老总一行请上车,汽车马上开走。事后得知,朱老总当天没离开工厂,前后留住好几天,到过好几个部门,接触了不少职工,但未在公众场所露面。
  后来,我参加铁道部和北京市的有关专业会议,不止一次听到传达朱老总的讲话:“我最近去二七厂调查,这是个老厂,历史悠久,老工人多,思想觉悟高,‘文化大革命’没有停过产,没有发生严重武斗,抓革命促生产搞得好,值得其他单位学习。”
  朱老总离开工厂之后,二七厂军管会召集有关部门汇报接待情况,有人提到我们班让朱老总坐破损凳子一事,引起贾汀高度重视。但当时严格限制非生产经费,明文规定禁止单位购买和制备桌椅之类物品。贾汀作出变通指示:“硅元件班地位特殊,经常有不寻常贵宾光顺,连像样的座椅都没有不行,出了问题谁都担当不起。不能买,你们可以自己动手,利用工厂生产废料制作。”大家立即行动,找来废钢管、废木材,经过切割、打磨、焊接、油漆,变废为宝,几天工夫16把式样划一的靠背椅就做成了,座椅下边还喷涂上“元件班”三字。以后接待其他中央首长和朝鲜铁路代表团时,这些椅子还真发挥了作用。后来,我得到其中一把,以后在厂内变换很多工作部门,走到哪带到哪,办公用品几次更新换代,这把椅子我都没有换,直至退休时才无可奈何舍弃。我之所以如此珍惜这把自制座椅,一为纪念这次难得的与朱老总会面的机会;二为学习朱老总朴实的品质;三为物尽其用,充分发挥用具的价值。
  时比如水,不知不觉已过去多年,这些事仍然历历在目,不断在心底涌动,于是写成文字和大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