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的旅法岁月
2011-12-29包仕国
党史纵览 2011年8期
一
五四时期,面临严重民族危机的中国大地兴起了一场青年知识分子到法国勤工俭学的热潮。一大批有志青年怀着满腔热血,到欧洲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先后有数以千计家境贫寒的知识青年来到欧洲文明的中心——法国,一面做工,一面求学。他们通过勤工俭学掌握欧洲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立志归国后用“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的办法,使中国富强起来。
1912年,吴玉章、蔡元培、李石曾等在北京发起成立留法俭学会,提倡青年学生自费赴法,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1915年6月,他们又在法国成立勤工俭学会,以“勤于作工,俭以求学”为宗旨。在他们的倡导下,1918年,留法勤工俭学总会在成都设立分会,成立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吴玉章担任名誉校长。1919年,重庆又开设预备学校,积极组织青年学生赴法留学。仅在成、渝两地,就先后招收学生380人(备取生未包括在内)。四川成为全国赴法勤工俭学生最多的省份。
1918年3月,陈毅和哥哥陈孟熙一同考进了中国留学勤工俭学会成都分会留法预备学校。
1919年4月,经考试,陈毅兄弟双双考入前30名,取得省政府旅费津贴400元官费赴法的资格。1919年6月初,陈毅等60名赴法勤工俭学生从成都出发,由重庆乘船东下,于7月初抵达上海。为节省开支,陈毅兄弟和几个穷一点的同学住进了法租界靠外滩的一家破烂旅馆。在这里,他们要呆一个多月候船赴法。
上海被誉为“东方巴黎”,然而,陈毅等看到的却是一幅幅令人心碎的画面。黄浦江上到处游弋着外国的商船、兵舰,五花八门的万国旗在海风中给人一种置身外国土地上的感觉。在租界里,他们到处可见帝国主义分子欺压中国人的情景。一群群喝醉了酒的外国水兵,搂着妖艳的女人在街上招摇过市,好像太上皇一样傲慢无礼。而平民百姓则在又脏又挤的里弄里挣扎着生活,凄苦之情一目了然。
有一天,陈毅和几个学生到英租界买衣服,看见印度巡捕在洋人的指使下,正在殴打几个中国工人,并强迫搜身。一到外滩,公园门口“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赫然在目,学生们感到莫大的侮辱。有一位姓李的同学主张砸掉木牌,陈毅说:“这不是砸掉木牌就能解决的问题。”
当时的上海,广大工人和市民声援五四运动的高潮方兴未艾。北京学生纷纷南下,上海的大街上,到处是听讲演的人群。在上海学联的邀请下,陈毅等赴法学生多次参加了在上海南洋公学操场上举行的一些集会和示威游行。在这一期间,陈毅读到了陈独秀办的《新青年》、孙中山办的《建设杂志》等进步杂志,听到了社会主义、唯物史观的介绍。反帝反封建和讲科学、争民主的思想深深地印在了陈毅的脑子里,他被这全新的事物吸引住了。在上海这个“中国资本主义的中心”,陈毅“经历了思想上第一次的动荡”。他觉得“世界变了,中国也要变”,但究竟怎样变,此时的他思想上并不清楚。
1919年8月14日,陈毅等赴法学生搭乘法国“麦浪号”正式起航。“麦浪号”是一艘设备很差的货船,是法国政府包租来运载在青岛的德国战俘回欧洲顺道载客的。勤工俭学生都住轮船底层的四等舱,几十个人挤在又小又闷的舱房里,每人仅能用船上发给的一床旧毛毯在地板上安下铺位,与战俘的待遇差不多。同船的人十有八九唉声叹气、神色懊丧,抱怨说不该坐这只船。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陈毅并没有悲观,主张靠自己的力量争取处境的改善。他与其他同学主动承担起船上的饮食改良、开窗通风、清洁厕所等工作,给勤工俭学生创造一个有序的生活环境。陈毅还把从上海收集来的《新青年》等各种刊物拿出来供大家阅读、讨论,并畅谈赴法后的理想与打算。
二
经过近2个月的航行,陈毅等60余名川籍学生于10月10日抵达法国第一大港马赛。由于长时间海上颠簸,加上恶劣的居住条件,陈毅等9名学生在途中就生了病,一上岸就被送进医院,到年底才出院。出院后,陈毅和其他勤工俭学生来到巴黎。
由于当时四川、湖南的学生先后到达巴黎已有400人左右,一时安置不了这么多人去做工。这些没有工作的学生就被临时安置在巴黎西郊的华侨协社候工候学。陈毅兄弟在华侨协社地下室找到个空隙,安下地铺,自己生火做饭,有时只能吃“冷水面包”(面包加自来水)。稍后,徐特立将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一批湖南籍的学生也带到这里。在一次欢迎会上,徐特立慷慨陈词,号召留学生发愤学习,寻求真理,为拯救中国于帝国主义的魔爪之下而尽自己的微薄力量。陈毅等人听了深受鼓舞。
因为勤工俭学生大都法文很差,华侨协社就安排他们到巴黎附近的蒙达尼工学院去学习,一面补习法文,一面等待工作。陈毅和湖南籍的同学被编在一个班里,和蔡和森同一排长桌听课。主要教员是沙博博士。沙博先生对中国学生很友好,善于引导学生学习。随着法文程度的提高,陈毅同法国社会各方面的接触也逐步扩大。这时,他日益热心研究社会主义理论。
候工3个多月后,陈毅兄弟俩于1920年春终于进了“法国200家族”之一的施奈德公司在巴黎郊区的一个炮厂当杂工。这个分厂主要生产汽车、火车头、铁甲车等。陈孟熙当油漆工,陈毅学做铁锉工,工资一天约有12法郞。做工的生涯异常艰辛,陈毅兄弟住在离炮厂不远的出租房里,自己开伙做饭,主食依然是大面包,偶尔还买一点大米煮成软饭,没有菜就拌上酱油吃。从陈毅写于1921年7月10日的《我两年来旅法的痛苦》一文中,可以看出他经受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我学无根底,又无有求学经费,住在法国工厂内,我受的痛苦,就是不能求学的痛苦。所以我两年来的痛苦,就是国内旧社会的痛苦,与资本制度的罪恶相加。如果工资很多,倒可以积蓄,求最后的胜利。可怜,资本家用10个法郎,便把我苦朋友的精神、时间将来一齐买完了。凡事总要有结果,我们既然不是奴隶,当然以资本制度底下的生活为不正当。并且我看见那些古人遗留的学说的伟大丰富,我知识上的需要也就膨胀极了。痛苦啊!把我少年光阴拿去兑换口粮,这个才是精神上的痛苦啊!”
做工之余,陈毅还广泛进行社会调查,了解一般法国平民的基本情况。陈毅在《我两年来旅法勤工俭学的实感》一文中写道:“法国人民尚有不识字者,大都年在40左右,其普通仅识字而不通文法者极多。推其原故,无求学经费而已。”“我在国内见各报上所载的颂扬某国文字,简直与我所见不合。”通过调查研究,陈毅逐步了解了资本主义的本质:“当货物销路极广的时候,资本便雇过数的工人,以资制造。到销路低落时,便大批取缔出来。常见工人被退出厂的情形,就用‘神情丧失’、‘面若死灰’都形容不尽致,令人表无限同情,觉社会革命是极合道理的事。”“资本家完全为自己利益起见,实毫无人心,我才知欧洲资本界,是罪恶的渊薮。”他回忆道,“刚到法国,觉得是到了天国一样,社会秩序安定,城市清洁繁荣,对法国文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中国古代文明是一钱不值了,再也不想读古书、作古诗了。但是,实际生活打破了我的这种迷信。”通过到工厂做工谋生以及社会调查,陈毅“逐渐看清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认识到“法国并不比中国好多少”。
当时,在法国勤工俭学的学生中,对各种思想的学习和争论十分普遍也十分热烈。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改良主义等各种学说都有人信奉。此时陈毅的世界观尚未完全确立,思想上还是大杂烩。而随着斗争阅历的丰富,特别是与蔡和森相识交往之后,陈毅开始由一个民主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变。在接受和研究马克思主义方面,蔡和森走在陈毅前面。蔡和森在到法国后的短时间内,不仅收集了许多马克思主义和各国革命运动的书籍,而且选其重要者“猛看猛译”,他明确主张中国走苏俄的道路。陈毅很赞成蔡和森的主张,开始阅读《共产党宣言》,并经常和蔡和森、李富春、蔡畅、李维汉、王若飞等一起讨论中国的前途问题。陈毅感到“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现代资产阶级的国家,不过是资本家的事务所”。在这里,他“经历了一个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由崇拜到失望的过程,逐渐靠拢马克思主义,靠拢无产阶级”的过程,很快就站到了无产阶级的一边,“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认识到搞无产阶级革命的光明前途”。
三
陈毅在思想上初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后,便积极投入到为同学求生存和寻出路的斗争洪流之中。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的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物价飞涨,许多工厂倒闭,大量勤工俭学生失去了做工的机会,相对平静的生活也遇到了严峻危机。在学生们苦苦寻求出路之际,华法教育会竟然落井下石,于1921年1月12日和18日先后发出两项通告,宣布与勤工俭学生脱离组织关系,至2月底,完全“与学生脱卸经济之关系”。这无疑给本已十分窘困的学生雪上加霜。接着,又传出华法教育会职员大量侵吞国内汇来的学生救济款的消息,使学生更加忍无可忍。
以蔡和森、向警予、李维汉等为代表的蒙达尼派认为勤工俭学已经失败,唯一出路是争取政府的经济资助。他们数次发出通告,如果学生的求生存权及求学权本月28日以前无法解决,即全体于28日同赴巴黎包围中国驻法公使馆。陈毅为了参加斗争而旷工,被老板解雇了。27日,他作为学生代表,在巴黎同各地的学生代表共商大计,确定了向中法当局争取工作权、求学权的口号,指定现场指挥和纠察20余人。他还起草了致法国外交部和巴黎警察局的函件,防止他们干涉。28日,陈毅和蔡和森等率领勤工俭学生400多人于8点30分集合,列队向中国公使馆请愿,督促中国公使向北京政府转达他们争取生存权和求学权的要求,并提出:先将准备遣送留法勤工俭学生归国的经费拿出来暂时维持生活;同时,要求无条件开放里昂和中比两所大学,请北京政府认可每月津贴400法郎,以4年为限。公使馆先是由二等秘书出见,后由首席秘书出见,学生们则坚持要见公使。僵持了好长时间,公使才由法国警察保护着出面,他非但不答应学生的要求,反而污蔑学生是聚众要挟,为法律所不许。在学生们的喊打声中,公使狼狈逃窜,法国警察强行驱赶手无寸铁的学生,造成多人受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21年夏季的一天,炮厂一位平时跟陈毅关系不错的法国工程师,突然邀请陈毅到他家去吃晚饭。到了他家后,这位工程师很是殷勤。席间,他请求陈毅介绍一下四川的情况,并请陈毅为他介绍几位在四川的熟人朋友。这位工程师告诉陈毅,他已被法国政府选派到中国去进行铁路勘测设计的工作。他还神秘地告诉陈毅:最近,北洋政府向法国政府提出借款,购买军火,中国北洋政府愿意以川、滇的铁路建筑优先权和全国印花税作抵押,法国政府基本同意,中国政府已派人来巴黎缔结协定。听到这个消息,陈毅感到里面必定有阴谋,这是北洋政府的又一卖国罪行。于是,他立即同周恩来、赵世炎等联系,联合巴黎各华人团体,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对北洋军阀政府秘密借款的运动。陈毅和四川同学李家秀、湖南同学李立三等以油印通讯的方式通知全巴黎区的勤工俭学生,在巴黎中央市场的广场上集合,然后前往公使馆去找公使陈箓要他宣布借款的真相。陈箓躲了起来,由使馆代理公使王曾思来见学生代表。王曾思矢口否认有此事,但当学生代表揭露北洋政府的代表朱启钤等已到巴黎时,王曾思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学生是“群氓”,是“受人蒙蔽,受共产党挑动”等等。学生激于义愤,扭住王曾思就是一阵痛打。周恩来、陈毅一面领导巴黎的学生、华工和各界侨胞的示威斗争,另一面积极向国内写回通讯,揭露卖国借款真相,并争取法国舆论的支持。这样,在中国和法国各界的一片反对声中,法国政府怕事态扩大,不好收拾,遂被迫宣布暂缓贷款。中法秘密大借款被取消,是留法勤工俭学生斗争的一次大胜利。
为争取求学权,勤工俭学生不久又发动了著名的“争回里昂中法大学”的运动。当时,为解决留法勤工俭学青年学生的读书问题,华法教育会准备在法国里昂地方创办里昂中法大学,消息传出,深受广大青年学生的欢迎。然而,在即将开学之际,里昂中法大学的布告栏里却张贴了这样的布告:只有具有文凭需要继续深造的学生,才能在大学里学习;每个学生在注册时要带足够的生活费,而且必须通过入学考试……接着,政府又停发了给勤工俭学生每天5法郎的维持费,这把学生逼到了绝境。不久,又传来从国内招收的纨绔子弟即将前往里昂中法大学就读的消息。勤工俭学生们被激怒了,这样争取开放里昂中法大学的斗争就大规模地开展了。
9月5日,陈毅作为施奈德工厂147个勤工俭学生的代表起草了《争回里比两大运动团通告》:“勤工俭学之前途,已日趋困难,无工同学占全数十分之八,专靠维持费,无日不在生活恐慌之中。”近日又有“9月15日停止维持费,尚有遣送回国之说。已作工者亦受经济恐怖之影响,大有朝不保夕之势。诸君,诸君!吾侪之希望穷矣,吾侪之末路至矣,不戮力同心急起直追,速图全体解决之法,将何以自堪,更何以自了”!在陈毅等人的领导下,勤工俭学生的代表于9月17日在巴黎宣告:一、誓死争回里大;二、绝对不承认部分解决;三、绝对不承认考试。
9月19日,赵世炎、陈毅等率领在巴黎的青年学生,组成“先发队”,进驻里大,赵世炎被推举为总代表;陈毅负责对外宣传,撰写传单,揭露事情真相,呼吁里昂市民主持公理,支援正义斗争。9月20日晚,各地代表分两批从巴黎前往里昂。21日清晨,两批代表共125人到达里昂,蔡和森、李立三、李维汉、陈毅等率众浩浩荡荡冲入里昂大学,结果遭到武装军警的镇压与抓捕,除赵世炎等少数人被同学们营救脱险外,包括陈毅在内的104名学生被捕,被囚禁押叫芒特吕克的炮台兵营里。陈毅等与武装警察进行针锋相对的说理斗争,发动被关押的青年学生于10月10日绝食一天,表示对法帝国主义无理拘留的严重抗议。l0月12日,里昂警厅强令被拘同学填写履历,并宣布于14日将大家船解回中国。l3日晚,百余名武装警察和士兵将全体在拘学生送往马赛。囚车穿过大街时,陈毅指挥大家将《致法国同胞书》从囚车上撒出去。大街上行人争相阅读,纷纷对中国的勤工俭学生表示同情。14日下午,陈毅、蔡和森、罗学瓒、张昆弟、李立三等104人被押上了宝勒加号邮轮,遣送回国。船到香港时,蔡和森、罗学瓒、张昆弟、李立三等27人离船登岸赴穗,陈毅等77人于11月23日抵沪。陈毅在《归国•杂诗》中记载了他的心绪:
从印度洋到太平洋,
恍惚做了几重噩梦,
豺狼吃着我们的弟兄,
醒来头觉深痛,
气愤填膺了,
骂亡奴自己断送!
船儿呀!
快快移动,
我要看乡国,
他是否别时的旧容!
快看,快看!
西北的半天已红,
愿这只火把,
温热了你全身的冷冻。
从此,陈毅在国内开始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题图为赴法勤工俭学时期的陈毅)
(责任编辑:徐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