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雅罗斯拉夫•塞费尔特诗选
2011-12-29李晖
扬子江 2011年6期
雅罗斯拉夫•塞费尔特(Jaroslav Seifert,1901-1986)捷克诗人,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塞费尔特生于布拉格郊区齐兹科夫一个工人家庭,中学没毕业即投身于诗歌写作及新闻事业,1918年登上文坛,1921年发表第一本诗集《泪城》。战后至50年代,他出版了许多优美的抒情诗集,其中最著名并代表诗人一生创作最高成就的是《妈妈》,曾获哥特瓦尔德国家奖金。1966年他获得捷克斯洛伐克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他一生出版诗集达30多部。1982年,又出版了洋洋数十万言的回忆录《世界美如斯》。
一九三四
年轻时的快乐
总宜于被记住。
只有河流不长年纪。
风车已经倒塌,
变幻无常的风
吹着口哨,漠不关心。
路边一具十字架的残骸令人触目惊心。
矢车菊的花冠像没有鸟的空巢
于救世主的肩膀,
青蛙在蓑衣草丛里叫骂。
降我们以仁慈吧!
悲苦的时日
来到芳香的河畔,
两年了,工厂站立于空虚
孩子们在母亲的膝上
学会饥饿的言辞。
而他们银铃般的笑声仍然
在忧愁寂静的柳树下
响起。
愿他们带给我们晚年的快乐
甚于我们给他们的童年。
夜莺之歌
我是一个声音的搜寻者
和录音带的收集者。
我聆听猎人们以高亢的音调吹响
宣告猎物死亡的号角。
给你看看我的收藏吧。
夜莺的歌声。这人人知道。
但这只夜莺
是聂鲁达所倾听的那些夜莺的亲戚①
当时他使布拉格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回头。
磁带上录下的是放大了的
一朵花蕾绽放的声音
当玫瑰刚开始打开花瓣。
这里是几种阴郁绝望的声音记录:
一个人卡嚓卡嚓死亡的声音。
录音非常的真实。
灵车的嘎吱嘎吱和石板路面上
马蹄的节奏。
然后是国家剧院里隆重而响亮的喇叭声
在约瑟夫•霍拉②的葬礼。
这些我都是靠交换得来。
但这盘磁带
“母亲棺材上冰冷的泥土”
是我亲自录的。
接下来是谢瓦利埃和米丝汀奎特,
迷人的约瑟芬•贝克
配戴着一簇鸵鸟的羽毛。
这些年轻人当中,风度翩翩的格雷科和马修③
我有他们的新唱片。
最后,你将听到两个无名爱人
热切的低语。
是的,他们的话语难以辨别,
你只听见那叹息声。
之后突然寂静
被另一个
时刻终止——
疲惫的嘴唇胶着于
疲惫的嘴唇
这是一个使人平静的时刻
并非一个吻。
是的,也许你说对了:
热爱之后的寂静
如同死亡。
①此当指捷克诗人扬•聂鲁达(1834-1891),捷克最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和诗人,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1904-1973)原名内夫塔利•里卡多•雷耶斯•巴索阿尔托,因为对扬•聂鲁达的仰慕,而以他的姓氏作为自己的笔名“聂鲁达”。
②约瑟夫•霍拉(1897-1945),捷克著名诗人,作家。
③谢瓦利埃,米丝汀奎特,约瑟芬•贝克,格雷科,马修,均为当时著名歌手。
朝圣地
长途跋涉之后,我们醒来
在大教堂的走廊——男人们
席地而睡。
那年月没有公共汽车,
只有电车跟火车,
而朝圣的路途要以脚丈量。
我们被钟声惊醒,它们
自方形的塔楼轰鸣而来。
隆隆的钟声下,不但教堂
草茎上的露珠也在颤抖。
仿佛离我们头顶很近的地方
在云端里,大象们踩踏着
晨舞的节奏。
离我们几步之远,女人们在穿衣服
于是我瞥了一眼
只一秒,或者两秒
她们女性的裸体
当她们将裙子举过头顶。
而就在那时,有人
用手捂住我的嘴
甚至于我无法呼吸
胡乱地抓向墙壁。
一会儿之后大家都跪在
金色的圣3ceae693a3c4992eb7d84dcf3c3b74352f4f5031ff763afc1dab7d68fff3065d骨盒前①
以歌声互相欢呼致意
我也随他们唱歌。
但是我欢呼另外的东西,
是的,千百次地
被第一感知牵住鼻子。
那歌声很快将我的思绪
驱赶到教堂之外。
在圣经中,路加传教士②
在他的福音书第一章
第二十六节中
写道:
长翅膀的信使从窗子里飞进
圣女玛利亚的卧室
温和如一只夜行的仓枭,
在她面前,离地一英尺
的空气中盘旋
轻柔地拍打他的翅膀,
用希伯来语讲述关于大卫王的宝座。③
惊奇中她掉下了眼泪
低声说:阿门
而她坚果色的褐发
从她的额头垂落在祈祷台上。
现在我知道,在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
对一个天使也未曾预言的人
女人们做何举动。
她们先是快乐得尖叫
然后她们哭泣
继而将她们残酷的指甲
抠进男人的肉体。
而当他们逼近她们的子宫
绷紧他们身体的肌肉
一颗狂乱的心抛掷粗野的词语
到他们的嘴唇。
我开始为生活做准备
走向世界上
最激动人心的地方。
在游乐场前排
我老是想起那咕咕叨叨的玫瑰经④
像锡铁屋顶上的雨,
而那些女孩子,在前排走来走去,
焦急地抓着她们的围巾,
亮闪闪的眼睛无拘无束地
朝四处张望。
她们的嘴唇一伸到空中
亲吻的滋味就会来临。
生命是艰难的,痛苦挣扎的
候鸟的行程
通向你孤独的所在
且无路回返。
苦恼,悲伤,你所有的失望
比起这种孤独,似乎
都易于忍受,
在那里,没有带给你
一丝安慰的关怀
为你泪痕斑驳的灵魂。
那些甜美的苏丹葡萄对我有什么用呢!
我从来福枪摊上赢来的一朵鲜红色纸玫瑰
真是好东西啊!
我保存了它很久
闻起来仍然有一股糊味。
①圣骨盒,西方宗教里,盛放圣徒遗物的圣盒。
②路加是保罗的门徒,《新约圣经》中《路加福音》和《使徒行传》的作者。
③大卫王(公元前1011-971年),以色列的第二个王,耶和华上帝选择他替代扫罗。耶和华上帝应许说他的一个后代(即耶稣基督)将会永远地统治大卫的王座(《撒母耳记》下)。
④《玫瑰经》(正式名称为《圣母圣咏》),是天主教徒用于敬礼圣母玛利亚的祷文。
鼠尾草花冠
——给弗郎齐歇克•赫鲁宾①
正午在靠近。宁静
被苍蝇的嗡嗡声划破
仿佛它们携带钻石。
在瑟萨瓦河②边的草地上
我们躺着,喝林泉中冷浸过的
夏布里酒。
有一次在康诺皮斯特城堡③
在展览上,我有幸见到
一把古代的匕首。
只有在伤囗中,一根机密的钉子
释放出三面刀刃。
有时候诗歌也是如此。
或许不是很多——
但要从伤口中拔出来很难。
诗人往往像一个情人
很轻易就忘记
曾低声说出的高贵誓言
以无情的姿势
对待最脆弱不堪的优雅。
他有权力肆虐或强暴。
以美的名义
或者以恐怖,
或是在两者的名义之下。
固然那是他的使命。
事件本身交给他
一支准备好的笔
笔尖处不可磨灭地
刺以他的烙印。
不是在胸口的皮肤上
而是直接
刺入随脉搏跳动的肌肉。
玫瑰和心灵并不只是爱情,
不只是一条船,一次航行或一次冒险,
不只是谋杀的刀刃,
也不只是死亡面前抛锚的忠诚。
这些愚蠢的象征都撒谎。
生活远远大于那些。
现实完全不一样
而且要糟得多。
因此,沉醉于生活的诗人
应当呕吐出所有的痛苦,
愤怒和绝望,而不是
让诗歌变成绵羊脖子上
叮当的铃声。
畅饮之后的我们
从压平的草地上飘飘然站起,
河岸上一群赤裸的孩子
从我们下方跳进水里。
其中一个女孩
稻草般金黄的头发上
戴一顶湿淋淋的鼠尾草花冠,
爬上一块巨大的的石头
在晒热的表面舒展她的身体。
我惊呆了:
上帝啊,
她不再是个孩子!
①弗郎齐歇克•赫鲁宾,1910–1971,捷克作家和诗人。
②瑟萨瓦河,布拉格西南部的一条河流。
③康诺皮斯特城堡,又名王子打猎场,位于布拉格东南三十八公里处,为布拉格附近著名的城堡庄园。
那么,再见
对世界上成千上万的诗歌
我只添加了寥寥数行,或许
它们并不比一只蟋蟀唧唧的叫声更加高明。
我知道。原谅我吧。
我就要到终点。
甚至它们不及月球尘土上
最初的脚印。
假如偶然间它们终于发光
也并非它们的光亮。
我热爱这语言。
那迫使沉默的嘴唇
颤动的
也将使年轻的爱人们亲吻
当他们漫步于金红色的原野
那比在热带地区还要缓慢的落日
落日下的身影。
诗歌自始就与我们同在。
如同爱,
饥饿,瘟疫,和战争。
有时我的诗句会有一些笨拙
和难为情。
但是我不找借口。
我相信寻找美丽的字句
好过
毁灭和残酷的杀戮。
飘动的女衬衣
一打年轻姑娘的内衣
在晾衣绳上
胸口的花边
像哥特式教堂的玫瑰花窗。
主啊,
请你,庇佑我免于一切罪过。
一打年轻姑娘的内衣,
那是爱,
无辜的女孩们,阳光草坪上的嬉戏,
第十三件,一件男衬衣,
那是婚姻,
止于通奸和神枪手的射击。
风,徐徐自衣服间流动,
那是爱,
大地以它甜蜜的气息拥抱:
一打空气的身体。
那一打轻风做的女孩
在绿地上跳舞,
和风模仿她们的身姿,
胸脯,臀部,那腹部的凹陷——
目不暇接,哦我的眼睛。
不想要打扰她们跳舞
我悄悄地,溜到弯起的衬衣下面,
要是哪一件垂落下来
我便贪婪地,自牙齿间地对着它吸气
咬它的胸部。
爱,
我们渴求并以之为生的,
幻灭,
赖以接通我们梦想的,
爱,
困扰我们喜怒哀乐的:
虚无
然而一切的总和。
在我们一切电气化的时代
是夜总会而不是洗礼盛行
爱,被灌注于轮胎。
我罪孽的玛格德琳①,不要哭泣:
浪漫的爱情已燃尽火焰。
信仰,摩托车,以及希望。
①玛格德琳,本义为从良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