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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陈述背后……

2011-12-29叶橹

扬子江 2011年6期

  写孤独和孤独感的诗不计其数,而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写的《孤独》,可以说是一首非常独特的诗。此诗以一种陈述的方式呈现,用类似于电影的“蒙太奇”镜头,把若干片断场景组织在一起。全诗并没有涉及“孤独”一词,但是你在读完全诗并悉心体味之后,就不能不心悦诚服于诗人的这种陈述和构思,是何等的匠心独运,技艺高超。
  粗略地阅读此诗,或许会感到它是一首平淡得迹近乏味的庸常之作。它从头到尾,似乎只叙述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车祸以及脱险的过程。然而且慢。我们不妨在逐步进入诗人所设置的场景中,来探究其诗性构思和呈现的奥秘。
  诗的第一节开宗明义,“二月的一个夜晚,我差点在这里丧生/我的车滑出车道,进入/路的另一侧。”眼看着一场车祸即将发生之际,诗人的内心关注却指向了“相遇的车”,他看到了“它们的灯——在逼近”。
  这一节简捷明快的陈述,它虽然暗含着一种戏剧性,可是在它开门见山的交待中,已经说明这是一次回忆性的陈述。在这种回忆中,“车滑出车道”固然是肇事之因,但是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他对“相遇的车”“它们的灯——在逼近”的描述。正是这种“逼近”提醒了我们,这绝不是简单的回忆中的场景。它似乎隐含着某些生活经历中的人生况味。
  按照一般的叙述方式,接下来似乎应该是写发生事故的瞬间,可是诗人却出人意料地把笔锋转向了“意识流”:“我的名字,我的女儿,我的工作/松开我,默默地留在背后/在越来越远的背后,我是匿名者——/像校园被对手包围的男孩”。这种有意宕开一笔的缓冲之计,虽属写作上的技法,但在这里,似乎不是技法的运用,而是暗含着人生经历中的辛酸的。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威胁时脑际会浮现对自身和亲人的瞬间关注,特别是在突发事件面前的那种慌乱时,这都属于正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是在这时候会想到“在越来越远的背后,我是匿名者——/像校园被对手包围的男孩”,这似乎只能解释成这种场景曾经在他的内心留下深重的创伤。
  接下来再看那“逼近的车辆射出巨大的光芒/它们照射着我,我转动转动着方向盘/透明的恐惧像蛋白滴淌/瞬息在扩大——你能在那里找到空间——/它们大得像座医院的大楼”。如果说前面一节诗写的是宕开的“意识流”,这一节诗就是现场感极强的瞬息感受了。这一节诗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对“透明的恐惧”的描述了。“像蛋白滴淌”而又“瞬间在扩大”,并且“能在那里找到空间”,这个空间则“大得像座医院的大楼”,是惊恐中的幻觉,还是潜意识里那种对“医院的大楼”留下的深刻印象,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但是无论是幻觉还是印象,它们所指向的依然是一种无助或求助的茫然之感。
  诗的四、五两节,突然转变成一种客观叙述的姿态。在“被撞碎前”,“这里出现了一个支点:一粒援救的沙子”,“或一阵神奇的风”。因为“一粒援救的沙子”“或一阵神奇的风”而使得“车脱了险”,这看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更使得人们产生一种神秘感和超现实的意味。而当“车脱了险/飞速爬回原道”之后,一根电线杆的断裂并“在黑暗中飞走”,成为对这次车祸的最后描述。
  我们从这种描述中,不仅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也有惊心动魄的震撼。“沙子”和“神奇的风”何以会成为“一个支点”,甚至改变了车的运行轨道;而一根电线杆的“横空飞起”和“在暗黑中飞走”,似乎成了这一场车祸的最终见证人。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诗的最后一节:
  
  四周已平静。我仍系着安全带坐着
  等待有人冒着风雪
  看我是否安然无事
  
  这一节的呈现,说它是对这次车祸的最终定格,或者说它是在象征的意义上揭示了此诗的主题指向,我想都是符合实际的。
  纵观此诗,我们发现它虽然是以陈述性为特征的,但前三节与后三节的陈述视角是不同的。前三节诗是以我为核心的陈述。我的失误,我的意识流,我的幻觉,这一系列以我为核心的主观感受,构成了前三节诗的陈述方式。而在后三节诗中,视角的转换使陈述方式改变为客观性的描述。在第四节的开头就写道:“玻璃碎前/你几乎能停下/喘一口气”,一个“你”字就彻底改变了陈述的视角,从主观转换成客观。值得探究的是,诗人为什么要作这种陈述视角的转换?这也许牵涉到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表现方式和特色。他是一个在意象运用上非常着意于隐喻功能的诗人。我在前面分析其前三节诗时,特别注意到那逼近的灯,被包围的男孩,以及那医院的大楼,是因为我从中似乎读出了在这些意象后面隐喻着他深藏在内心的孤独和孤立无援的感受。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深地知道他为什么在诗行中不涉及孤独一词,却又把诗题命名为孤独。因为他要表现和表达的,恰恰是一种在人生旅途上无时不在并可能随时出现的境遇,以及这种境遇所呈现出的孤独感。
  如果说以上所分析的一切都只是属于人的主观感受范畴,那么,正当这种沿着原先的道路发展下去而使生命走向结束之际,又一个突然发生的事件,却使事情的结局完全改变了。这种改变,因其神秘性和不可预测而令人茫然。这就是为什么在“你几乎能停下/喘一口气”时,那一粒“沙子”和“神奇的风”却使“车脱了险”所暗含的有关人的命运中的玄机。这也就是为什么诗人要突然改变陈述视角的根本原因。
  在诗人的内心深处,他或许就是认定人的命运是充满神秘和不可预测性的。“车滑出车道”难以逆料,在逼近的灯和面临灭顶之灾时产生的临终幻觉,是自己主观意识范畴内的事,而因“沙子”和“神奇的风”而改变了事情发展的格局,则不是他主观所能左右得了的,所以诗的最终定格的那一幕场景,他只能“等待有人冒着风雪/看我是否安然无事”了。即使是经历了这一次脱险,诗中的“我”依然只能“等待”,而且是孤独地等待。等待来的,并不一定是施救,而是“看我是否安然无事”。这是不是暴露和揭示出更深层次的内心孤独感呢?特朗斯特罗姆被称为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相结合的诗人,被誉为隐喻大师,而他自己则会公然声称“诗是神秘”。我们从这首《孤独》中也大致能够领略其诗歌艺术品位之一二。他先是以现实主义的陈述写一场即将发生的车祸,以揭示人生道路上无时不在的潜伏着的危机;继而又以象征主义的手法,表现一种因神秘的力量而左右和操纵着人的命运的“存在”。从事件发展的脉络到最终的“定格”,“我”虽然行动着,从失误到自救,而使他获救的,却是那一粒“沙子”和“神奇的风”。由此似乎证明着,人在这个世界上虽然行动着,自救着,而在关键时候改变他们命运的,却往往是一种神秘而难以预测的力量。他是不是在这样的陈述中,表达和表现一种他对人的终级命运的思考呢?当人对自身的命运感到因被神秘的力量所左右和操纵时,我想他一定会产生更为潜沉和更为深刻的孤独感。这一定是他为什么把此诗命名为“孤独”的心理机制。
  据说,特朗斯特罗姆至今只写了一百多首诗,而近些年几乎每年都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沃尔科特甚至呼吁:“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我甚至由此而联想到,如果诺奖的颁发地是北京,我们能够如此“避嫌”地对待中国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