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野的诗
2011-12-29苏野
扬子江 2011年6期
影子之诗
凌晨,我的影子
从睡梦中醒来、直立
像尺蠖,在桑叶上
拉长肉身,借着
衰朽的月光
沉思拟态,和得救的伦理
所到之处,像推土机
把土地都得罪光了,很难
不躲着再在地上爬行
肉体,像谶语
在强大、暴戾的白昼之光里
只能生产辽阔的影子
为梦境殿后
可以活着,可以不
依赖起重机,给黑夜报信
那不透明的绒毛
拒绝命名,和分类
希望正在于此:
在整容室里,从一个人成为
所有人,成为遗忘
在虚无中赢得一席之地
短歌行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古诗十九首》
我喜欢简陋的及时行乐
喜欢重复和麻醉,但不是抽筋
我像瓦砾,耽溺于重力
又确实像尘埃一样屈从于风
没有变迁,我折磨着属于我的时间
正如它的钝锯子折磨着我
让它空心,我只与自己
与少数丧失自我的人保持连线
让颓废像园林和假山一样精致
而不失木石的本性。让我寻找我并不高尚的肉体
在“物”中的坐标。我是我虚有其表的法人
沉浸在账目之中,而遗忘了欠债
要有原罪之盾,才会有救赎
必须停滞,才会有繁衍的神圣时间
我确实必须看见高速公路,才能说我有未来
以及“从恶中引出善”注的此刻
注:朋霍费尔语
拟古:与臧北书
你说,远道而来的
都是绝望,都是完成的谶语
像紫藤,霸道
而年代久远,那
寻找宿主和未来的寄生者
让我们对言说
心生旋涡般的倦意
在信仰里,作为六道之中的微尘
我们循环得太久
而自我却丧失得远远不够
仍保有一片问难的衣角
呼应着光的节律,在风中偃仰起伏
需要重温分类学
将拥有之物归类,给绝望
填表格:这是罪孽
那是果报,还有籍贯、美善,和时间
那么,现在好了
现在是肉体的、傍晚的悲伤
一切都将无足轻重
肉 身
——与育邦、江雪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我们在同一个过道里踱着
它是迷宫的,也是
时间的;是坟墓、记忆和善的
也是括弧、肉体
和刺刀、机枪、汽油的
我们平视、抚摸、下沉
像飞机降落;偶尔
小便、静息,凝望风物和六朝烟水
消化黑暗,渐渐丧失了
重力。似乎存在某种绝对的“小”
我们灌了铅的震惊微不足道
正如呼号的肉体注满
绝望的浊气——只涉及肉体
我们有共鸣的味蕾
却没有交谈——我们是一个人
替身千变万化
消失是确定的
残忍而粗暴,没有美学与酒
并且来不及复活
一夜读书,看黎明从同里湖升起
空气中的清冽,毛手毛脚
沿着草木的高压泵
步步升高,逼近嗅觉
书房里渐渐挤满青色的天光
历史、公正与偶然性
平躺在桌子上,与书架垂直
我将鼻子探出窗外,雾
像往昔一样稀疏,且无往不在
湖面,一段素朴简省的光谱
几乎看不出修辞的坡度
鹞鹰一上一下,一远一近,恰如
万物和我的意识,要摆脱摇晃的影子
白昼的各各他
总是以安静、秩序、短暂
和光的变化作为开始
这与人正好相反,我们
一直倾向于从加长的错误中
寻找天籁及和解
失败之诗
到了该向蟋蟀学习的时候了
不飞,它们就
摩擦翅膀,损伤肉体
别人叫,它不叫
别人在高处叫,它在低处。就像
草丛和夜晚的声带
那失眠者的省略号
像孑遗的矿石,从河床上
圆鼓鼓地滚出来
大地上人来人往,而天气乖戾
除草机带着飞机的嗓门
熨斗般推销着时代的面孔
明天绝不会保持安静
我没有成功地变得卑微
也不像铀那样高尚
因而深怀着为恶作伪证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