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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考据与文学鉴识:西方古典研究的学统与精神

2011-12-29张治

读书 2011年3期

  一九○○年元旦这天,英国剑桥大学一位从事古希腊典籍研究的学者,开始着手撰写一部囊括往昔一切时代有关古典学问的通史性著作,起初以为只消一卷即可完成,不想一发不能收笔,闳肆庞大到整整用了三卷的篇幅,凡一千六百余页。为了写这部书,作者辞去了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导师的工作,直到他去世前一年,还在对其中的内容进行改订。这位学者,就是约翰·埃德温·桑兹(John Edwin Sandys,1844—1922),他的著述精神与书中的主题十分契合,反映出为了传继旧学而孜孜不倦的奉献精神。这部书题为《古典学术史》(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在问世之初即备受好评,《泰晤士报》称誉为“翔实、雅正、可靠的里程碑之作”,乃“剑桥之荣光,进而也堪称英国之荣光”。科学史的泰斗级学者乔治·萨顿,古典学界的同行古德曼、维拉莫威兹等人也都给予极高的评价。此书成了桑兹平生最重要的代表作,时至今日,仍然是西方学术界回顾古典研究之历史时必不可少的参考读物。
  根据桑兹本人的记述,他写这部书的念头,萌生于一八九○年初。由友人耶博教授(Richard Claverhouse Jebb,1841—1905)建议,桑兹接受了《英伦社会》(Social England)编辑之邀约,去梳理不列颠民族的古典学问之渊源。一八九六年,他在剑桥开设了英伦古典研究史的系列讲座。次年,桑兹受邀参与惠布利(Leonard Whibley,1863—1941)主编的《希腊研究手册》(A Companion to Greek Studies)一书,负责撰写“学术史”(History of Scholarship)一节。从此桑兹决定放开视野,要著述一部更为全面的学术通史,“将从雅典时代的诞生期开始,继而追踪其在亚历山大里亚与罗马时期的成长,随后则通过中古时期和学术复兴,直到古代经典著作研究在欧洲各国乃至海外英语民族中的进一步发展”(卷一,第一版前言)。他游历广泛,曾在欧洲各地的图书馆翻览过许多珍贵的古籍钞本。他熟稔拜占庭文化与中世纪艺术,颇能从中领会那些时代学术研究与人文情怀的宗旨和特色。此外,桑兹也并非“知古不知今”的迂夫子,他在回顾古典学识的传承之时,总是忍不住引述近现代西方作家的诗文,以印证由理趣、句法、韵调和修辞术所呈现出的薪尽火传。
  对比几部代表性的同主题著作,如古德曼(Alfred Gudeman,1862—1942)的《古代语文学史纲》(Outlines of the History of Classical Philology,1894)、佩克(Harry Thurston Peck,1856—1914)的《古典语文学史》(A History of Classical Philology,1911)、维拉莫威兹(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1848—1931)的《语文学的历史》(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1921,中译本题作《古典学的历史》)、法伊弗(Rudolf Pfeiffer,1889—1979)的两卷《古典学术史》(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1968,1976),以及近半个世纪专题性或断代性的西方古典学术史研究著作,桑兹的这部书显得学理不深、分析不足、评价不严,其内容涉及到的文献虽然极为广博,但囿于时代之局限,只赶上了以地下之新材料(考古所见莎草纸书与金石铭文等)补正纸上之旧材料的一个开头。由于这些缘故,按照今日学界对于“学术”的理解,我们往往是从历史学与文献学的实证研究角度出发,以此看视桑兹书中的内容,即使不谈过时不过时的问题,也会觉得有时似乎有些“水分”,有时则又过于浮泛了。
  在写《古典学术史》之前,桑兹本人从事的研究,主要是古希腊罗马文学方面,涵盖了训诂、文体、修辞学以及注疏、版本文献的研究。他并不是历史家,提到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将他们称之为散文作家,重视的是他们对于荷马史诗的认知与探究;他也不是哲学家,虽有专章论述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却谈的是两位大哲人的诗学理论。在桑兹眼中,李维的历史巨著是将旧史料赋予一副罗马人的音调和修辞装饰而已,而奥古斯丁的思想名篇《上帝之城》,也只因大量征引了瓦罗和西塞罗的著作残篇而受到称许。如此书写,当然并非作者买椟还珠,识其小而遗其大。桑兹《古典学术史》一书的第一卷(从荷马时代直到中世纪末),最大的特色便是历数各时期著述活动中对于古昔文献的存留和对于先代语言与文化的记忆与认知。自第二卷论述到文艺复兴以来的古典研究,现代体系的学术活动和学科规范渐渐形成,桑兹方才放弃了原本的这一著述风格。这一变化当然很容易理解:古代世界的学问之中,并无如“古典学”这类总称式的概念,当使用这么庞大的篇幅来梳理文艺复兴以前的种种琐细繁冗的学术活动时,必然要有一个足以贯彻始终的主线索,能够不仅连缀起第一卷中随着历史阶段演进而学术环境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的种种论题,也能够贯穿古今,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古之学人与我们是如何的“心同理同”。
  对于“泰西之人”来说,其“古典的”(classical,classique,classischen)学问,主要指对荷马以降的古希腊文、拉丁文著作的阅读与研究。西元二世纪古罗马学者奥略·葛琉斯(Aulus Gellius),根据罗马上古先王划分社会等级的用法,区分了“一流作家”(scriptor classicus)和“末流作家”(scriptor proletarius,《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xix 8,15)。其中 classicus 对应于上古社会五阶的第一等级(classici),proletarius则是源自最末等级的“平民”(proletarii,指无财产而仅拥有子女的罗马公民)一语。此为classical及其他近代语词之用法的原始(见中译本第一卷,220页,下引此书,只标页码)。西方古典研究有两个起点,一是对于文本原貌的追求,一是对于文本内容的品鉴。这两者都与荷马史诗有关,前者的核心类似于后来的校勘学,后者则倾向于我们今日所说的文学批评。这两者都可以称之为 κιτικ ,也就是criticism。在古希腊文中,κιτ本意为仲裁、评判,雅典戏剧比赛中的裁判,即是这个词。其衍生词κιτικó用以指称学者,根据法伊弗的考证,最早得此称呼的是科斯的菲勒塔斯(Philitas of Cos,公元前四世纪人。桑兹书中将此人名转写为Philetas),见于斯特拉波(前约63—前约24)的著作(法伊弗的这条线索比桑兹的论据要早些)。γαμματικó是古代世界常用来指称学者的,Grammata的含义自柏拉图经亚里士多德、“色雷斯人”狄奥尼修,渐渐变得近乎可统驭一切文词之学(连修辞学、逻辑学和文学批评都臣属于下,因此六世纪东哥特王朝的博学名臣卡西奥多儒声称此学“乃一切文学之宏伟根基”),但在近代(尤其十八世纪以后)却慢慢缩小了范畴,变成专门研究语言词句结构的学科了。古人较少使用φιλóλογο 这一称谓,中世纪以后,其拉丁写法philologus开始盛行,被人们用来专指精通古学之人。在德国,Philologie成为一门学科,用来表示脱离了神学、法学或哲学的约束从而更为自由的古典研究,也只不过是近二百多年的事情(一七七七年四月八日,F.A.Wolf在哥廷根大学入学申报志愿书上填写了Philologiae studiosus一语,被后人追认为这个学科的诞生日)。在桑兹的时代,英语中的philology难以表征古典学术的全貌,常常被用于比较语言学之类的概念。
  
  当时唯有criticism可以比较方便地论说古典研究的两个方面。比较于法国、德国的学术用语,英语世界criticism的传统显然更为明晰和悠久。十七世纪之初,培根在《崇学论》中认为学识之传承有两个依托,一是考据辨析,一是教育讲解(the one cri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