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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关于“信任”的媒体实验

2011-12-29陈俊宇

中国周刊 2011年11期


  2011年9月20日,一位50多岁的妇女在北京的几处闹市区频繁倒地,等待被人扶起。而两天后,她成为“新闻”出现在北京的一份都市报《法制晚报》上,标题赫然——“老人倒地扶一把,你敢吗?”
  当然,这不过是一场媒体事先安排好的实验,用意明显:在“信任危机”蔓延的今天,测试世人的公德心。
  这场以“信任”为诱饵的实验,最终会被熙熙攘攘的生活所淹没。我们还是无法得知有多少人会去帮助倒地老人,或者选择视而不见。
  
  •一•
  事先策划、全程跟踪、完成报道,身为记者的徐超成为了这场实验幕后的主角。他清楚地记得当天的实验细节。
  上午10点30分,在王府井新东安商场外,一位面色黝黑的老妇倒在地上,“胃病发作”的她一动不动。鲜艳的红色上衣,在铺着白色瓷砖的路面上很是显眼。
  商场门口的一名促销员迅速跑上前询问,随后,不少路人聚在“老人”身边,并有多人掏出手机,打算报警。老人用“微弱”的声音请求,“能不能搀我起来缓一口气?”第4分钟时,一名女士手扶住她并拨打电话,直到“老人”称没事之后,她才安心离开。
  倒地的“老人”,是徐超在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寻找到的55岁的群众演员,经过简单化装,给人 “有点体质虚弱,穿着极为朴素”的印象。在预设的15分钟实验时间里,最早有人询问、最先有人搀扶,发生在消费人群集中的王府井,这一幕并不在徐超的预料之中。
  然而,发生在白领聚集的国贸CBD的场景,徐超“却没想到”。
  11点55分,正是午餐时间,老人倒在了白领聚集的CBD永安里东街。5分钟内,有多名白领经过,偶尔有几人扭头观看,又在同伴的催促下离开。直到第8分钟时,才有一名餐馆工作人员出来询问“老人”的情况。
  一直到10分钟后,一名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小伙子才将“老人”扶起,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妈,我得送东西去了。”便匆匆离开。
  这整个过程让徐超深受触动:“没想到是个送外卖的小伙子,他承担风险的经济能力与CBD的白领有着很大的差距。”
  在随后的12点40分,“老人”出现在清华大学某食堂前。不少学生刚好用餐完毕,正欲离开。见到倒地“老人”,路过学生纷纷停下围观,不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约4分钟时,一名背着书包的女生蹲下来,在1米左右距离的地方询问。随后她走开,开始拨打电话。此后有不少学生重复了那名女生的动作,但一直无人上前搀扶。
  下午15点20分,“老人”倒在大型居民社区回龙观某过街天桥下,路过的多是去超市采购的家庭主妇或居家老人,有人上前询问以及打电话,但无人将她扶起。
  “出现在回龙观的时间点存在瑕疵,大多数人出去上班了,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妇女,”徐超认为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在策划时,我们对时间进行过专门的探讨,哪个时间出现在哪个区域是比较合适的。”
  这一天的实验和跟拍,让徐超内心忐忑不安,“一方面有道德折磨感,怕被说成站在道德高地;另一方面又会想,如果最后没有一人肯施以援手,那将多么可怕!”
  
  •二•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媒体实验。源自一件社会舆论热议的事件。
  8月26日,江苏南通某汽运公司的司机殷红彬看到一名年迈的老人倒地受伤,就下车将老人扶起,却被反诬为是肇事者,还惊动了公安。好在车内有监控录像,将他整个救人过程记录了下来,才还了自己清白。
  “殷红彬事件发生后,网上就有很多关于到底要不要救人的讨论,有人把这称为‘救助恐慌症’,”徐超对《中国周刊》记者谈起当初的想法,“我们希望通过实验去看看,如果有老人在北京街头摔倒,是否会有人去救助?”
  徐超是《法制晚报》的记者,如今主要在负责一个新开设的栏目“生活实验室”,“栏目以关注当下社会热点为主,会涉及自然科学,也有社会人文方面。” “到底要不要搀扶老人”这一热点话题,顺理成章地被放置到了“生活实验室”。
  经过前期讨论与修订,这一场媒体实验最终选取了王府井、CBD、清华大学、回龙观社区等四个代表商业区、白领聚集处、高校、大型社区的地点;出现在每一地点的时机需要参考人群活动时间;基于部分老人可能患有急性病等因素,每个区域实验时间为15分钟;扮演者为50岁以上的老人,不能穿着时尚,倒地原因为“胃病发作”,如有人询问,就说“能不能搀我起来缓一口气”。
  在徐超看来,整场实验最“麻烦”的就是记者身处的位置,“必须要隐蔽起来进行拍摄”。
  “其实,我们一开始就有道德层面的担忧,会担心这是在测试公德心而出现负面声音,”《法制晚报》社会新闻部主编张彦宾事后坦承,“所以,在实验过程中,我们不希望记者直接介入,而是客观地展示现象,记者只是一个隐蔽起来的观察者。”
  当然,仅仅观察是不够的。所以,在实验结束时,徐超就会告知处在实验场的人们,“这只是我们的一场实验”,“那些伸出援手的人,起初会很惊讶,怎么会有这种实验,解释过后都表示很理解,也会坦诚告诉他们的想法,虽然会后怕,但还是救人要紧。而当我们追问某些人为何冷漠时,要么拒绝表态,要么听到的回答大多是,我可不想上当,最近刚出了这样一件事!”
  实验的最终结果为:商业中心游客最热心,CBD行人较冷漠,高校和居住区没有搀扶者。尽管有些区域表现得比较冷漠,但还是有人上前询问,打电话给110、120请求援助。这样的结果,让张彦宾觉得,“相对还是让人满意的。”
  对于这场实验,徐超认为:“有帮助,有冷漠,这样就有了对比效果。即使发生没有人去搀扶的悲剧,我们也会展示出来,让更多的人们意识到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让大家有清醒的认识和反思。”
  
  •三•
  “搀扶老人”的媒体实验,在见报之后,也引发了一些争议。
  在一些学者看来,这一举动并无不妥。
  “《法制晚报》这场有着特殊目标的实验,没有专业问题,也没有新闻伦理冲突,因为这不是在诱惑人去犯罪或者侵犯公共利益,也不涉及具体人的利害关系和声誉。”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陈昌凤认为。
  在陈昌凤看来重要的是,“没有人为的设计情节,报道出来的不是虚假事实,能确切地反映社会生态。通过测试公德这种非惯常的手段,能引起人们对社会信任的关注,对冷漠现象的警醒和反思。”
  在没有专业机构对“是否会搀扶老人”进行社会调查的前提下,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张志安同样认为,“策划没有设陷,在具体的报道中,也没有针对个体进行道德谴责,只是试图去说明一些存在的现象,这种形式是值得鼓励的。”
  但是,一场媒体实验就如大多事情,有着硬币的两面。有人看到了另一面。
  他们认为,这样带着媒体操作者主观预设的实验,却有意无意地放大了“信任危机”的社会境况,并在无形中为此推波助澜。
  时评人李鸿文就属于“不赞成”该作法的一类。“关注该现象是对的,然而这种带有先验性和强烈主观意识的实验,所呈现出的仅仅是设计出的客观事件,并非客观新闻,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同时,李鸿文说,“基于实验的报道,无论出现哪种结论都是不足为信的,其科学性有待考证。”
  李鸿文的理由在于,搀扶老人这一行为,包含了“意愿”与“能力”两层意思:“类似彭宇案、殷红彬事件等等,都只是个别现象,是表明了在某些人际关系上信任链条很脆弱。然而,在更多的事件中,人们的意愿是很复杂的,他们口中的不敢不仅涉及能力,还有恐惧、不知所措,也与法律密切有关,救助老人本身就是需要一定的急救知识,因此,不能简单地通过搀扶这一行为,就判定世人的好坏以及冷漠与否。”
  在李鸿文看来:“媒体的报道,主要是还原事实本身,客观报道社会的状态。然而,带有设计性质的实验,脱离了人的复杂性,实验针对的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有着复杂多元的人性,这些是实验结论所展示不出来的。这样的实验,就如同一面哈哈镜,让‘世道人心’失真变形,有意无意成为了信任流失的无形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