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之美
2011-12-29李长声
财经 2011年17期
由于地震,核电站发生事故,日本缺电了,据说地震之前比欧洲亮四成的大东京为之昏暗。不仅给工作及生活带来不便,治安也出现问题,女人的鞋跟敲击夜路的声音急促了,甚至可以描写为一路小跑。凡事有两面,也有人说这下子抬头望见星星了,又呈现阴翳之美。
这阴翳是文学家谷崎润一郎将近80年前礼赞的,他说:“会成为什么样景象,关了灯试试吧。”阴翳不是指黑暗,谷崎说,“美不在于物体,而在于物体与物体造成的阴翳图案,在于明暗。”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黑影憧憧,也就无阴翳可言。
《阴翳礼赞》发表于1933年底至1934年初,在谷崎随笔中最为著名。不消说,那时候日本的灯光不够亮,但谷崎礼赞的并不是当时,而是还没有电灯的时代。1923年9月,关东地方大地震引起大火,几乎把东京、横滨化为焦土。谷崎举家迁往关西避难,从此不归,并迷醉于京都、大阪传承的日本传统文化,转向古典主义。
1867年以前的江户时代取亮有两种灯:室内的行灯(纸罩座灯),外出的提灯。行灯之所以“行”,因为它先前也用以照路,被更为便携的提灯取代,就专司室内了。一般是放在榻榻米上,也可以吊在天井或挂在柱子上。行灯用菜籽油,提灯用蜡烛,蜡烛比菜籽油贵,明治年间才普及。如今旅馆还多用行灯,这是和式的象征之一,但其中照明的早已是电灯泡。
1657年一场火灾烧掉大半个江户,幕府把烟花巷从日本桥迁移到浅草,并许可夜间营业,从此成为不夜城,日本传统照明器具大都是烟花巷的发明。女作家长谷川时雨在《旧闻日本桥》中写道:“我家有煤油灯的房间,也有行灯,有时还拿出竖洋蜡烛有玻璃罩的烛台。”油灯的亮度不过是20瓦荧光灯的二百分之一,人就只好活在昏暗中。
和式建筑不追求崇高,过分地追求广大,采光非常差。平安时代(9世纪-12世纪)贵族耽于夜游,离灯台稍远就一脸模糊。于是女人们一根根拔光眉毛,用白粉像抹墙一样把脸涂白,然后在额头上画两块眉,染黑牙齿(抹红唇是7世纪后半期了),被漆黑的长发衬托,脸盘在昏暗中熠熠生辉。现而今艺妓仍然化妆成这副模样,好似能剧的面具,穿一袭艳丽的和服,姿态婀娜,恍若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免像活见鬼。怕脸上掉渣,笑也不敢笑,造就了女人的端雅。
阴翳养成日本人的暧昧性格,并形成审美习惯。女人要夜里看,伞下看,远处看,总之要暧昧。谷崎在《恋爱及色情》中写道:女人和夜古今都相辅相成,但现代的夜用超过阳光的眩惑和光彩把女人的裸体照亮无遗,而古时的夜用低垂神秘的黑幕把女人的姿容笼罩。
谷崎又写道:“我们的祖先不得不住在昏暗的房屋,不知不觉在阴翳中发现美,以至附加美的目的而利用阴翳”。如果说欧美人消灭阴翳,那么,“令人感叹日本人多么理解阴翳的秘密,巧于光与影的分用”。传统的阴翳终于被谷崎看出美。或许因为形而下,展现在日常生活中,阴翳之美倒是比幽玄易于理解。
谷崎从阴翳感觉到“一种神秘,禅味”。现代主义的明亮把视觉摆在第一位,压抑了听觉、触觉等功能,唯其在阴翳之中才会有这些感官总动员的审美。欣赏阴翳,和他在随笔《懒惰说》中提倡以老庄思想为根底的懒洋洋、在《漫谈旅行》中主张慢悠悠旅行一样,并不是单纯的回归传统,而是对现代化一味追求效率、人们活得慌慌张张的反思。小说家村上春树批评福岛核电站灾难,呼吁不要让效率这条狗追着跑,与谷崎的观念也一脉相通。
文学要发现心的故乡。谷崎想要把已经在失去的阴翳世界起码唤回文学领域里,不过,眼下日本人面对的问题不是美学或传统,而是每天的日子怎么过。从没有阴影的绘画到沟口健二、黑泽明的黑白电影的光与影,日本人的模仿与创造令人礼赞。憧憬田园生活的人不是在田园劳作的,而是城里人。享受着文明却大骂文明,往往不过是撒娇。建筑有采光规定,颂扬阴翳之美的人也不许遮挡,以使他生活在阴翳当中。
谷崎润一郎是唯美派作家,但他笔下的美丽日本不同于川端康成,充满了不净的猥杂。长篇小说《细雪》的最后,四姐妹中最漂亮的雪子终于找到了好人家,但她跑肚拉稀了,举行婚礼那天还在拉。只怕读者都有点尴尬了。
作者为旅日学者